代序及導讀
給歐亞大陸板塊一個新的歷史解釋
記者馮永芳問:
孟老,您歷時14年,完成了120萬字的巨著《草原文化與人類歷史》,開創了人類草原文化學系統理論後,經過10年的研究,推出四十多萬字的巨著 《中國歷史新視角》上、下卷,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歷史。最近,您撰寫的《歐洲歷史新視角》初稿已完成,一個完整的草原文化體系將呈現給世界。在《歐洲歷史新視角》中,您對歐亞大陸板塊進行了連通性的思考,歐亞大陸板塊是一塊極其重要的板塊,幾乎所有重要的歷史事件、足以改變人類進程的事件都發生在這裡,為什麼這裡對人類歷史有那麼大的影響?
作者孟馳北答:
中亞是歐亞板塊的分水嶺,也是歐亞大陸古代文化資訊傳播的主要發源地,從前我一直沒想明白,中亞為何對世界有如此重要的影響?新疆社科院研究員王冶來先生提出一個觀點:在遠古時期,喜馬拉雅山的抬升還沒有完全屏絕印度洋暖濕氣流的進入,在當時的人類生存方式下,中亞是人類生存的「相對好環境」。水草豐茂,氣候溫和,極宜放牧。後來由於喜馬拉雅山的繼續抬升,這片土地接受的暖濕氣流越來越少,土地漸漸沙化,使亞歐大陸北部的草場退化,引發了游牧民族對草場的爭奪,加劇了游牧民族的流動性。
問:
從氣候學的角度來解釋文化現象,也頗有道理。
答:
是呀,這就可以解答我的疑惑了,中亞的七河流域,額爾濟斯河、伊黎河、錫爾河、阿姆河、烏拉爾河、卡拉庫姆運河等,那裡水草豐美,是游牧民族的天堂。繁盛的絲綢之路上,商人的駝隊、馬隊在這裡輾轉,如果沿途都是沙漠,僅僅靠相隔遙遠的驛站,如何能給這些龐大的畜群和商人隊伍保障後勤供給?中亞應該是水土條件相對較好的地區,也只有這樣,才能孕育出世界三大游牧民族中的兩支──中亞的雅利安游牧民族(日爾曼游牧民族屬於這一支)、新疆一帶的阿勒泰語系游牧民族。另一支閃米特游牧民族(閃族)是在兩河流域孕育而出的。
問:
游牧民族的特性就是「動」,歐亞大陸所有民族幾乎都是游牧民族和農業土著民族的混合體。您在這方面做了長期的研究,想聽聽您的看法。
答:
雅利安游牧民族四處遷徙,有一支進入印度,和印度當地農業土著達羅毗荼人混合,後來又有白匈奴和蒙古人混進,這就構成了今天的印度人。雅利安游牧民族和波斯的土著混合的結果,成了今天的伊朗人。中國最早有歷史記載的,是雅利安游牧民族的一支「塞種人」進入金城(今蘭州),但游牧民族不習慣定居,他們靜不下來,一直在不斷遷徙,塞種人從蘭州進入隴南,再到漢中平原、江漢平原,這個線路是完全可能的。
為什麼說是這條線路?歷史依據在哪裡?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楚文化和中原文化,這兩種文化有很大的差異性,為什麼?就因為楚文化中有雅利安文化的成分。古代黃河流域的學者孔子、孟子很少提到崑崙山,但在楚國的屈原卻多次提到,《屈原.九歌.山鬼》說:「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屈原.天問》說:「崑崙懸圃,其居安在?」黃河流域的思想家不提崑崙,江漢一帶的學者文人卻多提,這就可以猜測,雅利安文明到了楚國,《九歌》就是草原民族的民歌、文學的再造。
雅利安游牧民族進入希臘,在邁錫尼文明的基礎上創造了希臘文明;雅利安游牧民族進入羅馬,創造了古羅馬文明。世界上幾個古文明,除了埃及文明,中國、印度、波斯文明都和雅利安游牧民族有關。雅利安民族帶到歐洲去的是草原文化。到歐洲時,歐洲已有原始農業,但他們的原始農業沒有發展起來,為什麼?因為游牧民族勇敢而不勤勞,把在戰爭中掠奪和俘虜來的奴隸當勞動力,讓他們從事農業勞動。農業勞動在歐洲一直被認為是低賤的事情,奴隸制結束,中歐又出現了較長時期的農奴制度,農業勞動一直是被歧視的。
4世紀時,由於漢武帝打敗了匈奴,匈奴開始西遷,西元300年到800年,受匈奴西遷的影響,日爾曼游牧民族整部落、整部落地向歐洲縱深推進,建立了許許多多王國,出現了人類歷史上最為壯觀的牧業民族與農業民族大融合,時間延續了500年,形成了今天的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義大利人。日爾曼民族的草原習氣很重,他們更加強化了歐洲的草原文化。歐洲的草原文化傳統能繼承下來,和貴族有直接關係,草原文化的傳承者和捍衛者是貴族,引領西歐文化的是貴族。
西歐的貴族和中國貴族大不相同,歐洲貴族是軍功貴族,在戰爭中立功的人被授予貴族身分,以後代代世襲。他們有兩個主要特徵,一是高貴的血統,二是維護草原文化傳統。中國貴族是權貴,一批人掌握了朝政,子女家人都成為貴族,這種身分隨朝代的滅亡而消失。雅利安民族進入印度、波斯後,都成為主流民族,但進入中國的雅利安民族則被同化了,中國的農耕文化太強盛,草原文化一直沒有占到上風。
問:
東西方文化差別的根源在哪裡?
答:
歐亞板塊分成兩個明顯不同的文化圈,一個是草原文化傳統圈,一個是農耕文化圈。在東方,因為農業人口眾多,農業文化縝密完善,具有極強的同化力,游牧民族可以在軍事上取得勝利,甚至奪取政權建立帝國,但在文化上卻是徹底的失敗者。再強大的游牧民族進入東方農業文化網路後,就意味著把游牧民族從原始初民身上承傳下來的、人類在數百年時間錘鍊出來的、能保證和大自然抗爭的心理層次的文化含量化為烏有,而用農業民族心理層次的文化含量去代替。
而在歐洲,農業人口稀少,農業文化底子本來就稀薄,又受到游牧民族的頻頻破壞,一直建不起像中國那樣包羅萬象的農業文化體系,所以同化力非常差,牧業文化就不至於受到粉碎性的摧殘。那份從原始初民傳承下來的寶貴精神遺產就得以保存,它就使歐洲的歷史保持了創造的活力。
問:
您還撰寫了一本《佔有論》,對東西方人的財富觀念做出了嶄新的解讀,並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的文化比較。
答:
歐洲和亞洲文化有一個重要的不同,是財富佔有方式的不同。我在《佔有論》中詳細論述過這個觀點。人的生存就是要佔有,能佔有到需要的生活資料就能生存;反之就會被消滅。歐洲人繼承了原始人佔有財富的方法,即通過戰爭掠奪他人的財富。中國以及其他地區的農業民族從原始社會起,就對人類做出一個巨大的貢獻,即依靠勞動創造財富,向土地要財富,這就改變了原始人對財富的佔有方式。創造出了新的財富佔有方式,對這一貢獻怎麼評價都不為過。
從此,人類不再用生命和鮮血來換取財富了,而是靠辛勤勞動來換取生存。因為對財富佔有方式的不同,也引出一系列的不同。
從體制上來說,中國是管理型社會,西方是契約式社會。中國人從事農業生產,是分散勞動,但有很多事情需要集體完成,要種地就需要灌溉,要灌溉就要興修水利,還要修建道路、橋樑等,都需要很多人來合作,所以就得靠管理、靠組織,這樣,中國就出現了金字塔式的官僚階層,金字塔頂端的是皇帝。這種管理結構完全是由生產需要決定的,如果沒有管理制度,農業社會就會是一盤散沙。管理最怕七嘴八舌,最好的方式就是專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政令最好出自一人之口。當然,國王一人不可能實行對全國的管理,他需要一支完備的官僚隊伍。
歐洲繼承了原始民主制,在部落內訂幾條法規,讓大家遵守,有重大事件時,就在部落大會或長老會上討論決定。古希臘和古羅馬都有自己的公民大會,討論、決定部落各項重大問題,不能一人說了算,沒有總攬執行權力的最高官員,在這種文化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是契約型社會。在契約型的基礎上就發展出後來的法制型社會。
在契約型社會中,人的活性心理元素得到高揚,人的生命爆發力就越來越強大;而管理型社會,要求百姓順從,百姓的整齊劃一是最方便管理的,而個性化和冒尖的人則要耗費較高的管理成本,所以管理層要把百姓變成統計平均數,把人消化在集體中,變成集體的一分子。要做到這樣,就必須貶低人的活性心理元素,宣導人的惰性心理元素。
西方文化是鬥爭文化,必須找對立面,形成的是二元對立思維,古希臘時各城邦都出去發展擴張主義,發展殖民地,古羅馬的擴張發展到極端,建立起了地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直到西羅馬帝國滅亡,都沒有放棄擴張政策,英、法、德等國也都長期實行擴張主義路線。
中國人尚文、尚禮、尚情,中國長期以來推行「和」文化,和為貴,追求共生共存的「和」思維,說中國人愛好和平,確實有歷史淵源,因為中國人是靠勞動向土地要財富的,幾千年的歷史中,很少向四鄰發動侵略戰爭。隋唐時期侵略過朝鮮,就是因為那時深受草原文化的影響。
農耕文化是生生文化,草原文化是殺生文化。中國農民種糧、種樹、種菜、種花,是為了求生。中國人對「生」有著高度的評價,中國最早的經書《易經》中稱「易」為:「生生之謂易」。中國人重視生命,害怕流血。草原文化是殺生文化,要維持生計就要殺生,殺牛羊,殺野獸,沒有殺,就沒有生。他們看慣了流血和死亡,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殺戮。
問:
任何社會都有教化人的問題,宗教和儒家文化在這方面都起了很大作用,他們有什麼相似和不同之處?
答:
人類經歷了幾百萬年的原始社會,身上存在著原始野性,一旦發作,就會產生破壞性。為了求得社會穩定,必須消除人的原始野性,中國最早開始意識到這一點,對人進行教化。最早出現的教化活動是宗教儀式,周朝強調「禮」,禮就是行為規範,後來儒家強調倫理道德教育,廣泛宣傳仁、義、禮、智、信,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家成為中國國學,成為農業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
在希臘,柏拉圖提出倫理學,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斯多葛學派都提到倫理道德,但未能像中國這樣得到如此廣泛的推廣。羅馬時期,人的欲望,如色欲、血欲、物欲等急劇膨脹,社會道德淪喪,社會生活中充滿了陰謀、凶殺、仇恨,社會秩序極其混亂。就在這個時候,基督教的價值被看中了,它對歐洲人進行一次大的思想教育。《聖經》有《舊約》和《新約》之分,《舊約》中充滿草原文化氣息,《新約》中則有著厚重的農耕文化元素。
基督教和儒家文化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都貶低人,基督教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所謂原罪說,必須通過此生的努力來獲得救贖。儒家文化把人分成君子和小人。依照儒家理論,只要不是官吏和士人,就都是小人。「小」和「人」連在一起,是對人的嚴重貶低。後來,歷代統治者都在「小」字上做文章,庶民、賤民、草民等,這些□「民」前的字「庶、賤、草」都是由「小」字引申出來的。
更為可悲的是,這個稱呼,不是他稱,而是自稱,自己對自己的作踐,自己對自己劃定精神牢獄。這是儒家思想在塑造人方面的巨大成就,儒家理論成功地幫助封建統治階級完成了對人民的改造,使人民成為統治階級所需要的順民。
基督教和儒家文化都是仇富愛貧,中國人認為富人都是「為富不仁」的,基督教也認為「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基督教和儒家文化都是宣導宿命論的。基督教認為人的命運是由上帝決定的,儒家文化認為人命天定,但比基督教積極點的是,儒家不反對人的作為,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基督教提倡禁欲主義,儒家提倡清心寡欲,稍開明些,認為「食色性也」。基督教宣揚忍讓,儒家也一樣。基督教認為天下皆兄弟,儒家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另外還可以找出兩者更多的相似之處來,這些同,都反映了農耕文化的同一性。
儒家在中國唯我獨尊,幾乎沒有競爭對手,雖然有道、佛兩家抗爭,但都沒有它的影響大。儒家對人的塑造大大消解了人身上曾有過的不馴服性,保證了農業社會的長期穩定,這個功勞是巨大的,但也有它的反面。儒家思想改造了中國人的原始野性,中國人被改造成了不怨、不怒、不抗、不爭的老實人。中國的儒家文化沒有對手,就可以盡情對人民按照儒家的標準塑造,被改造的人沒有一點抗爭能力,魯迅筆下的阿Q就是典型代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生活在苦難中不知苦,生活在屈辱中不知辱,這就是儒家文化帶來的負面影響。
儒家文化的根本之點是要保持社會的穩定態,因此,它就要千方百計扼制人的生命中的活性精神元素,發揚人生命中的惰性精神元素。它尚德而不尚力。所謂尚德,就是對人的生命本性進行特殊的文化塑造,實際是一種扭曲。人變得老實、馴服、忍耐、屈從,生命失去爆發力,像被閹割了一樣,大大強化了人的奴性。農業文化就成了終極文化,再沒有向新的文化形態轉型。一些學者們在探討東方,特別是中國何以未能進入資本主義工業社會這個問題時,都未抓住問題的根本。
西方基督教則遇到了強大的對手。當時的歐洲分為兩個王國,教皇王國和世俗王國,教皇王國代表農業文化,世俗王國代表草原文化,皇權和教權的爭奪實際上就是農業文化和草原文化的較量。基督教要把人改造成虔誠的教徒,為抵消這種影響,歐洲貴族推出了「騎士」形象,雖然騎士也信奉基督教,但這只是幌子,實際上騎士形象是對宗教徒的完全否定,尤其當時出現的騎士文學,宣傳騎士道德、騎士風采,如勇敢、冒險等都是在宗教中找不到的,宗教的虔誠對象是上帝,而騎士則要對領主、貴婦和騎士精神保持忠誠。
基督教貶低婦女,而騎士卻必須忠於一個貴婦,為其效力,甚至要為其犧牲,這顯然是對基督教的挑戰甚至是褻瀆。當時的歐洲,集中力量塑造騎士,把騎士榮譽當作最高的榮耀。歐洲用騎士形象有效地抵消了基督教的影響,維護了草原文化傳統,使其沒有被宗教改造,這是歐洲貴族的偉大發明。
問:
歐洲文化一直處在發展中,表現為不斷有質變的動勢,亞洲為何會在農業文化中,對發展劃上了句號?
答:
基督教也給西方帶來積極的正面影響,基督教聲譽的下降是從十字軍東征開始的。在西元1096年到1291年間,由西歐基督教國家對地中海東岸國家發動的6次宗教性戰爭中,只有一次佔領了耶路撒冷,其它都以失敗告終。十字軍東征其實是日爾曼民族和閃米特民族之間的較量,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間的較量,日爾曼民族失敗了,閃米特民族勝利了;基督教失敗了,伊斯蘭教勝利了。
這個問題不能不引起思考,為何伊斯蘭教的真主能保佑他們勝利,而萬能的上帝卻不能?這讓歐洲人對上帝產生懷疑,他們信奉的上帝看來並不是萬能的,那他就不一定能救贖大家,帶人進入天堂。歐洲人對基督教產生了懷疑,沒有這種懷疑,文藝復興就不可能產生。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都在呼喚重新認識人,文藝復興運動認為,人是獨立的,是有價值的、有尊嚴的,不是神的奴僕。啟蒙運動則高揚人的理性、歌頌人的偉大。
基督教自身也在總結原因,基督教教徒隨著十字軍東征到了東方,看到了東方文化,驚訝地發現,伊斯蘭帝國非常重視文化,他們大量翻譯希臘、羅馬的書籍,甚至以翻譯書籍的重量,獎勵譯者同樣重量的黃金。在伊斯蘭世界,不僅崇尚武力,還崇尚文化,出了很多文化名人,例如阿維森納、法拉比、陰鏗等哲學家、文學家、天文學家、醫學家,真是燦若星辰。而歐洲千年中,受到基督教的影響,沒有出多少人才,被稱為「黑暗的中世紀」。歐洲人生活在自己的地域中時,沒有發現自己的落後,到了東方,在對比之下,才發現問題所在,落後的原因就是不重視文化。
深刻的反省後,基督教開辦大學,大學裡不僅有神學,還開設修辭學、數學、邏輯學等很多學科,並在課堂上進行討論和辯論,以打開人的思路。原來尚武、尚力的世俗貴族中,有許多連字都不認識,這以後,尚文成為新的風尚,這是十字軍東征帶來的重要收穫。
還有一個收穫,就是產生了對金錢和財富的嚮往。基督教徒們從富庶的東方看到了華麗的建築、服飾,這些都是靠金錢打造的。原來貴族們只重視刀劍,十字軍東征後才猛然意識到財富比刀劍重要,金錢可以帶來的東西,刀劍帶不來,金錢可以建設,而刀劍只能破壞,他們開始從刀劍向金錢轉型。
如何得到金錢?經商!本來歐洲的土地上商業就比較發達,十字軍東征之前,就出現了很多集市,如法國香檳集市等,但規模不大。十字軍東征後,不安於農業勞動的人大批走向經商之路,有了洲際貿易、跨海貿易,商業紅火起來。這個階段,歐洲出現了兩個轉型,一是商人成了歷史的重要角色,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過渡;二是歐洲貴族由尚武、尚力、尚勇「三尚」,向尚武、尚力、尚勇、尚文、尚智」的「五尚」轉型。
反過來看中國,西方文藝復興之時,中國已有高度的文明,但以農耕文明為主導思想的中國人一直固守著自己的土地,沒有爆發過大的歷史事件,沒有找到觀照自我的參照物,所以一直自我滿足,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地過著。
社會的靜態給人類帶來過巨大的貢獻,但當靜態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就會走向反面,會成為人類歷史發展的重大障礙。維持靜態要扼殺創新,這樣就會形成頑固的保守心理。當保守觀念滲入到人的骨髓時,就會形成一種強烈的排異心理,對異質文化採取排斥態度,把自己牢牢封閉起來。
在動勢中,人的固定關係不容易形成,今天形成的關係在流動中很容易破散。農業社會的穩定狀態使宗法血親制度得到枝蔓糾結的發展,使封建社會有了牢靠的根基;靜態意味著權力行使系統不會停止和中輟,這樣就會使權力不斷膨脹起來,使庶民百姓承受越來越大的權力重壓;靜態也使權力和財富的分配定型化,富貴的總是富貴,貧賤的總是貧賤;靜態也能使一個民族變得愚昧起來。
歐洲從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轉型時,中國沒有轉型,當歐洲從商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時,中國還是沒有變化,直到鴉片戰爭,中國人從血的教訓中,看到自己的不足,才開始考慮如何彌補不足。
問:
在您的著作中,有哪些基本觀點是和別的史學家不同的?
答:
我和歷史決定論者不同,人是有意志的生物,擁有意志構成人的基本特點,別的動物不具備這個特點。其它物質都可以被固有的規律支配,唯獨人的意志是不受規律約束的,它具有隨機性、變異性、創新性、自主性等,是僅屬於人的特徵。
歷史是人創造的,在歷史發展中不能不顯示出人的烙印──多發性、偶然性、變異性。馬克思按照他發現的人類歷史發展規律,做出的多個預測都沒有實現,譬如社會主義革命首先應該在工業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產生,這一條就成了空想,就此推導出他設定的規律本身就屬於虛假。唯其沒有規律規範人的意識,束縛人的自由意志,人就可在發展歷史過程中釋放他的創造潛質,人類歷史才變得五光十色、萬紫千紅,如果把歷史和其它物質一樣框架在一個規律中,就會黯然失色。
問:
歷史不受規律支配,那不就處於無序混亂狀態中了嗎?
答:
你這個問題提出的正是史學界的一個理論空白。歷史不受規律支配,在一個短期的階段內,是有過無序混亂狀態的,但從歷史發展整體看,大體是有序的。原因就是人類社會都有文化引領,每個社會、每種制度、每個時期都有它的文化「照明燈」。
問:
誰來承擔社會的文化引領責任?
答:
不是任何社會階層都能承擔這個重要歷史職責的,它必須是受社會敬重而具有權威性的階層,在中國是官僚階層。因為在古代中國,官僚隊伍基本都是由地主知識份子組成,他們有文化、有知識、有權威,他們又精通最能代表農民利益的儒學,他們能以儒學實行文化引領,幾千年不斷。
在西方,最受社會敬重的階層是貴族,他們有豐厚的軍功,有高貴的血統,又是草原文化傳統的傳承者和捍衛者,西方社會唯他們馬首是瞻。在希臘、羅馬,以至中世紀,歐洲貴族以「三尚」(尚武、尚力、尚勇)引領社會,軍事擴張主義和社會上戰亂不已,就是這種文化引領的結果。
當歐洲由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轉型時,歐洲貴族掀起了文藝復興運動,這是一次極為重要的引領,這個時期,商人登上了歷史舞臺,成了社會的重要角色,但他們畢竟還沒有引領社會的文化根基,他們還得借貴族的聲望來表達自己的主張,一些大商人紛紛擠進貴族的行列,許多貴族也拋棄鄙視商業的傳統,一個個涉足商業領域,成為跨洲、跨海貿易的大商人,貴族在草原文化的基礎上漸漸發展出商業文化。
在貴族的引領下,文藝復興完成了幾樁有巨大歷史意義的事件。一是歐洲社會完成了由尚武、尚力、尚勇「三尚」,向尚武、尚力、尚勇、尚文、尚智等「五尚」的轉型。貴族改變了只認刀劍、鄙視文化的傳統,成為社會上有文化的階層。二是完成了由軍事競爭向經濟競爭的轉型,貴族不僅在戰場上,而且在商場上大顯身手。亦即完成了通過戰爭掠奪財富,向通過商業活動獲得金錢的轉型。三是開闢出了城市這個新的生存空間,開始進行政治管理的探索。
問:
史書上關於文藝復興,常提到的是人文主義的興起,很少看到您說的這些觀點。
答:
有關人文主義,史書上說的也不全面,人文主義是因十字軍東征後,大批人轉向商場發展,他們跨洲、跨海、跨洋開闢市場,開闢原料基地,充分展現金錢的魔力,人的形象被塑造得熠熠生輝,這個事實粉碎了基督教的「原罪說」,人不再是力求上帝救贖的可憐蟲,而再次成為古代「英雄時代」的英雄,面對這個事實,貴族才有了人文主義的主張。
問:
這和當年商業社會形成時一樣?
答:
是這樣,在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形成許多民族主義國家,為了結束領土分割的局面、建立統一的國家,有些國王逐漸發展出專制主義,除了權力貴族外,在野的貴族都因自由被剝奪,產生了反對專制主義的傾向,這種傾向和工業家的心願正好吻合,於是在工業化貴族的引領下,圍繞應建立什麼樣的政治制度,展開了政治思想大討論,格勞修斯、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都是這場討論的領軍人物,正是這場討論,為建立現代民主制度奠定了理論基礎,並設計出了基本框架。
當時處在由商業社會向工業社會過渡的歷史新起點上,工業社會是個嶄新的社會,舊的社會意識、社會機制、社會制度中的許多部分,已經成為新的社會生產力的羈絆,需要接受一次全面的理性審視和理性梳理。新生產力需要把大自然的種種物質轉化成原料,而且需要利用自然界的種種規律來改變物性、物態,創造新的商品。
在新形勢面前,貴族意識到不能再迷戀於情緒化的自我欣賞,而要開發自身的理性,於是法國貴族率先引領了釋放理性的運動,這是對人類一次深刻的啟蒙,人身上折射出理性之光,從此人類和愚昧、落後、情緒化、宗教、迷信劃清界線。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藝術是時代顯學,而在啟蒙運動中,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成了時代顯學。
問:
在您的新作中,您對有產者和無產者的歷史作用也做出了新的解釋,能概括介紹一下嗎?
答:
草原文化傳統中沒有仇富心理,在草原民族的眼裡,富是他們依靠卓越軍功而獲得超眾的戰利品,富是貴族用英勇殺敵換來的,這種富正顯示出貴族的價值,能贏得別人的敬仰,而不會引起別人的仇視。但基督教為了爭取下層群眾的支持,傳播了仇富心理,這正好反映了小生產者的嫉妒心理。小生產者的理想狀態是平均主義,你半斤,我八兩,你一碗豆腐,我豆腐一碗,處在這種無差別狀態,小生產者彼此就可相安無事,一旦有誰打破了這個等高線,出現了差異,小生產者馬上就會不平衡,百般中傷,詆毀富人,基督教的仇富反映出的就是這種心理。
這種心理在貧富差異不大的農耕社會還不顯得突出,一旦到了商業社會,特別是到了工業社會,因為貧富差異拉大,小生產者的仇富心理常會惡性發作,並且會在社會上蔓延開來。人們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就會用道德尺度來評價社會歷史現象,聽起來合情合理,很有說服力,但歷史的發展常有它自己的邏輯,譬如競爭是貫穿人類歷史的一條粗粗的紅線,最早人和別的動物競爭,後來人和人競爭,再後來由軍事競爭發展為商業競爭,再往後出現商品競爭。
競爭是殘酷的,甚至是血淋淋的,從道德角度看競爭,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但從歷史角度看,恰恰是競爭才克服了人們生命中的惰性,釋放出人自身的潛能。競爭必然會產生貧富差距,從道德角度看,差異是非道德現象,是違背公平原則的。但從歷史角度看,唯其有差異,才對後進者產生壓力和吸引力,在無形中鞭策後進者奮發圖強。歷史上經常有這種現象,好的手段得到的是壞的效果,壞的手段得到的卻是好的效果,用道德尺度評價歷史,歷史自會停滯不前。
「殺富濟貧」在中國不僅是道義行為,而且是英雄行為。早在戰國時代,孟子就提出了他的「恆產說」,這表現出中國人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說,「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也。」孟子還說:「無恆產者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所謂有恆產者就是有產者,有產者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就會對社會有高度的善心。無恆產者就是無產者,無恆產者對社會就缺乏善心。孟子對有恆產者和無恆產者的區分,是符合歷史真實的。
有產者因為有產,總希望有一個包括政治制度在內的正常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個秩序總有它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於是貴族總是補充它、改進它、豐富它,努力使這個秩序能保障現有財產,並保證增產的需要。從這個意義上看,有產者是社會的建設力量,貴族引領的文藝復興是一場大建設,啟蒙運動又是一場大建設,商人和工業家進行的物質建設更使歐洲的世界變得絢麗斑斕。
而在無產者眼裡,現有社會秩序,包括政治制度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他總想破壞它,總想把現有的這個世界打個稀巴爛,他要製造混亂,在混亂中,才能剝奪他人的財產,改變自己無產者的身分。他們不僅破壞上層建築,破壞生產關係,破壞生產力,他們還破壞物質世界。項羽打進咸陽,在阿房宮點燃一把火,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月。不論是物質層面、精神層面、制度層面的建設成果,都是前人創造和積累起來的,一朝化為灰燼,變為烏有,是對人類智力與體力的巨大浪費,這種破壞的次數越多,歷史的發展就越慢。從這個意義上看,無產者是破壞者,是歷史的破壞力量。
有產者把無產者變為有產者,而無產者把有產者變為無產者。把無產者變為有產者是歷史發展的方向。資本家對歷史的重要貢獻,就是把無產者一步步變為有產者。
問:
您就是用這個觀點來分析英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
答:
英國歷史一直是由貴族引領,平民一度也參與進來,但他們沒有形成對形勢的控制權,政治改革就一直沿著和平發展的道路進行。而法國大革命前期是由貴族引領的,由於一次一次的武裝起義,代表平民的雅各賓派掌握了領導權,形勢急轉直下,借用斷頭臺保障和發展革命成果,革命就帶上了悲劇色彩。
馮永芳:
讀了這本書,感覺書中傳達了很多新觀點、新見解,重要的是提供了看待歷史問題的新視角,順著這個視角觀察歐洲歷史,就可以看清許多歷史真相,許多糾纏不休的歷史問題也豁然開朗了。
孟馳北: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