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 (菲律賓)心楓
作者簡介
心楓,本名王瑞?,又名全瑞?。因為當初父親移民菲律賓的文件記載錯誤,將錯就錯,而有個韓國人的姓。一九八二年菲聖大美術系畢業, 八0年代活躍於菲華文壇的年輕作者,曾是青年文學團體『輯熙雅集』的重要負責人和副刊主編。從事室內設計工作十多年。現職家庭煮婦,喜歡嘗試食譜,四處散步,簡單生活。
前陣子帶十九歲的老大去香港辦他的成人身份証和英國海外護照。
他在菲律賓出生,台灣成長。從小跟著我們在馬尼拉、台北、香港三個城市往來;我生命中最可愛的小男孩,一眨眼,已算成人。
我們在網路預約好時間,省去了排隊和等候的焦慮。一個早上,就很有效率地把這趟行程中最主要的兩件事辦好了。
然後,我帶他輕鬆地搭上往北角的電車,在第二層前座找到視線最好的位置。迎著初春的風,愜意地尋找我童年的足跡。
叮叮,叮叮,或靠站,或啟程,親切的鈴聲是香港孩子最熟悉的記憶;叮叮,叮叮,不管城市如何移山填海,多少新建築物高架橋忽地凌空林立,只要循著鈴鐺的聲音一路尋去,我就可以很安心地找到回家的路。
從中環、金鐘、灣仔、銅鑼灣到北角,是上中學後,每天必經之路。沒有手機和隨身聽的年代,一小時的車程,隨著車子緩緩前進,除了白日夢,窗外會經過那些公園,那些涼茶舖,成衣店甚至小水果攤;隔著車窗,我曾經如城市獵人般一一將它們標記在心底。
若從北角到中環,然後沿著木棉道一直往上走十五或二十分鐘,就可以在堅尼地城綠意盎然的?密的半山腰找到我曾就學的聖保羅男女中學。
人生總會經歷一些「離開」,很多時候由不得我們選擇。
父?為了生活遠渡太平洋,我,隨著大人的安排飛往馬尼拉。
那年,我十五歲。
最後上學那天,同學在她們的照片後面寫了大大的〔勿忘我〕,那幾個同學的名字,我真的一直沒有忘記。
十年之後,工作存了點錢,第一次回到香港。當飛機慢慢地下降,被遺忘了的一棟棟密密麻麻排列得像積木般的水泥叢林忽地掛在半空,映上眼簾,感覺很不真實。
回到香港,沒有家人的地方找不到家了。
三十幾年過去,世界變成一個地球村,為了童年所有熟悉的氣味,我們常常在香港作短暫的停留。由於我的出生地緣關係,孩子拿到可以隨時在島上居住的証件。
木棉道上,記憶中高挺的木棉樹不見了,沿著山路我終於找到我就讀過的學校,但那些同窗好友呢?
我常幻想有一天我們會在電車裡彼此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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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母親生日,我隻身到馬尼拉和家人一起為她祝壽。
走出機場海關,檢查行李時,一個胖胖的看起來頗親切的女檢查官看我拿著菲律賓護照,笑瞇瞇地指著我的行李問:「哦,回家啊?」「帶了什麼禮物?有我的嗎?」
「當然有。」可能因為回家的心情特別好,我趕緊回應,順手塞了兩張紅色鈔票給她,她的面容笑得更開了。
那是年輕時自己不可能做的事。年歲增長,看很多事物的角度和感受忽然不一樣了。
現在眼裡,她就像是娘家裡的人;對自家人的要求,總會多幾分擔待和?容。
隔天,去觀光部辦免稅出境申請,那些菲律賓同胞親切的笑容給我的感覺也同樣窩心。
每年寒暑假帶孩子到菲律賓探親,他們覺得徒步在街道上沒有安全感,空氣不好,吉普車三輪車橫衝直撞一片混亂。我想起少年時到馬尼拉的心情,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不同地區有不同的文化優勢,了解一個人或一個地方都需要長時間去觀察,接納和認同。
記得第一天到馬尼拉,太陽猛烈,機場內外亂哄哄,我感覺流落到蠻荒境地,黝黑的嘰哩呱啦的菲律賓人,全都像外星人。
在這個國家,我一住十五年。
現在,我不但喜歡吃菲律賓菜,還有一本菲律賓護照。
我在那兒繼續完成中學,然後上大學,學講菲律賓話,結交菲律賓朋友,對菲律賓同胞的理解不再只是一點點。多年之後,我深刻了解到他們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最單純最善良又充滿藝術才華的民族。連在菲律賓土生土長好幾代的華僑,他們受到家庭傳承的保守觀念影響,純樸內歛,傳統的教育和成長背景使他們有一種獨特的謙恭的氣質,不是香港和臺北成長的年青人所能擁有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閱讀到鄭愁予的,〈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每次坐馬車(當年唐人街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聽著一路??的馬蹄聲,總認為自己就是那個過客。
父親用閩南話教我們背誦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鴨子聽雷,當時不了解父親的心境。中年之後,逐漸明白,我們都只是天地的過客。
不管在那一個城市。
不管在那個城市,家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先生在臺北工作多年,臺北是孩子最熟悉的家。
他們小時候我帶他們讀過一本幾乎沒有文字的繪本,瑞士畫家約克米勒的作品《挖土機年年作響》,故事?說隨著時間,城市一步步的發展,故鄉許多美好的景色都不見了。
在我們窗前,真實的故事同樣發生著。二十年來,挖土機年年作響,當年朋友口中鳥不生蛋的地方,當年窗前一大片湛藍的天空,青翠的花圃與草地都不見了。四周?建的高級豪宅使藍天越來越昂貴;看故事書的孩子,一下子也長大了。
移民加拿大的香港朋友來訪,作為地主我帶她們隨興漫遊臺北市。我們到陽明山竹子湖吃野菜;到故?看現代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到101附近的誠品大樓購書,到淡水老街嘗古早味。
微風細雨中,從新北投捷運下車走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日據時代留下的北投公共浴場(修建後現在?名為北投?泉博物館);沿著石板路往上會經過臺北著名的綠建築北投圖書館,再沿著導引泉流的溝渠,步道、扶欄,可以一路走到北投一帶的?泉源頭地熱谷。
循著遊客的眼光,我發現隨著時光,在新與舊,在傳統與創新,臺北旋轉出她美麗、獨特的城市光影。
簡單地沿著捷運路線旅行,就可以找到數不清的小吃和美食地圖,可以找到國際名牌精品店瞎拼,到處可以找到舒適的書店或音樂悠揚的咖啡小館,讓衣著鮮艷的男男女女歇腳…
如果你懶得出門,只要動動手指頭,你要的物品就會送到你家裡。
和香港擁擠、緊張的節奏相比,臺北顯得慵懶閒適多了;但和馬尼拉相比,臺北卻又相對快速而井然有序。
從鳥瞰的距離觀望三城,一張張城市的地圖在我腦中翻轉,熟識的那些地標大概就是這輩子居住過的區域,比如香港的北角銅鑼灣,馬尼拉市區一帶和臺北的士林天母。
不管飛機即將降落那個城市,這幾個地方都是我至愛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