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歸青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從業師王運熙先生治六朝文學,在先生指定的書單中即有清人倪璠的《庾子山集注》。庾信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很重要,他既是南北文學交融的樞紐,又是古詩和唐詩之間的橋樑,作品堪稱一流,自然不可不讀。
然而當時讀庾集的感覺是,讀得模模糊糊,不深不透。倪璠的注的確旁徵博引,材料豐富,然而對於一個初學者來說,這樣的注讀下來感覺很累,甚至有一種迷失在原始森林,茫然無歸的感覺。心想如果能有一種簡明扼要,便於初學的入門讀物就好了。不過,儘管讀得疙疙瘩瘩,但讀過和沒讀過究竟不一樣,對庾信其人其作多少有了一點認識,也產生了一點興趣,希望可以有機會對他做一點研究。
經朋友推薦,我受三民書局的委託,來編選譯注庾信的詩文。我想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來重溫這一部重要的集子。這個工作是艱苦的,但又是有趣的,自己也因此有了不少新收穫。庾信熟諳典故,他的作品可以說無處不典。同時他後期的作品又多現實的感懷。而其時正是兵荒馬亂之世,各方爭鬥,錯綜複雜,背景弄不清楚,作品也就無法讀通。好在庾集已有倪璠和吳兆宜兩種注本,他們的注都很詳明,給我提供了搜檢的線索和許多背景材料。我不得不佩服這些舊時代的學者,當時沒有電腦,甚至也沒有什麼引得之類的檢索工具,憑著他們的學養、記憶、敏感和獨特的搜尋方法,竟然解決了書中絕大部分的問題,使我們今天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減輕了很大的勞動強度,真可謂是庾學功臣。
本書雖是一個普及型的讀本,但要做好委實不易。須知庾信詩文用典多而且深,有典必注,這是很難迴避的。不像寫文章,原文讀不懂的部分還可以不提。注書即使想要迴避,也不能迴避得太多。再有翻譯,更須逐字逐句弄清楚,較之注釋更無迴避餘地。因為本書的對象是普通讀者,所以簡潔明瞭是本書編寫的基本原則。注釋力求簡明扼要,避免旁徵博引。只是庾信使事用典,語意含蓄,時有難以一言概之者,對此筆者注意在注釋和語譯兩部分中分工合解。語譯部分是筆者費心最多的所在。既玩味原文,體會作意,復兼用直譯、意譯二法,努力用規整的句法表述之。有時一字未穩,竟至躊躇竟日。每興非知之難,能之實難之歎。
庾信學力深厚,庾集內涵豐富。使事用典、時代背景對於注者的學力都是嚴峻的考驗。雖有倪璠、吳兆宜兩種箋注替我解決了許多問題,使我的工作得有依憑。然而縱使如此,本書必定還存在著很多問題,在此懇請讀者諸君不吝指正,匡我不逮。
對於庾信,在做這本書前的認識,可以說是相當膚淺的。然而通過注譯本書,我對庾信的瞭解逐漸加深,等到全書完成,自信已在相當程度上走近了庾信。我希望能借此更進一步,真正走進庾信的世界。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也必定是一段艱難的旅程,希望在不遠的將來能夠達成。
二○一七年十月三十日於滬上守拙齋
導讀(節錄)
三、庾信的賦和駢文
之所以要把賦和駢文放在一起,是因為庾信的賦是駢賦,在形式上與狹義的駢文要求是一樣的,都注重駢偶、用典、聲律和辭藻,論述時可以把相關問題集中在一起討論。駢文作為一個概念,其義界有廣狹二義。狹義的駢文是不包括賦的,是指章表奏記一類實用性文體。但是因為南朝的賦也受到駢文的影響,在語言形式上與狹義的駢文並無區別,所以也有不少學者將駢賦也歸在駢文這個概念裡,本文中的駢文取的是狹義的用法。
我們先來看庾信賦有些什麼特點。
庾信現存的賦數量不多,共十五篇,可分為前後二期。
他前期的作品多詠物、寫景和宮體之作,篇幅短小,清麗流轉。屬於詠物類的作品有〈燈賦〉、〈對燭賦〉、〈鏡賦〉。這些賦一般立意不深,通常的寫法是圍繞一個物象,編織進有關的詞語典故,敷寫成篇。比較而言,他的宮體賦寓有一定的含義。如〈鴛鴦賦〉,雖以鴛鴦為題,實際卻是寫一個失寵宮女的悲怨。「見鴛鴦之相學,還欹眠而淚落」用雙棲雙宿的鴛鴦反襯出宮女獨守寒牀的痛苦。「必見此之雙飛,覺空牀之難守」雖然化用了古詩〈青青河畔草〉中的立意,並無什麼新意,但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失去愛情和幸福的婦女的同情,有著一定的人道精神,也使作品有了一定的意蘊。
他的前期賦作語言都很精美圓潤,雖出於精心琢煉,卻大抵用語淺顯。在句式上又靈活多變。在四、六言為主的句式中大量參用五、七言句式,給作品平添了歡快活躍的情調,也使賦作更加通俗。例如〈春賦〉一開頭就是這樣寫的: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裏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併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遊絲即橫路。
完全像詩的寫法。須知賦的主要句式是四言和六言,庾信一上來就用了一連串的七言句,這在之前是很少有的。這既是庾信不拘一格的才氣的表露,同時也是他對賦體文學的創新。
庾信的前期賦,在寫法上,一般不求個性化,相反是取著「泛寫」的方法,就是對所寫對象只作浮光掠影式的描寫。比如〈春賦〉中描寫春光降臨的景象,作者寫了春色滿園,姹紫嫣紅,寫了美女與花草相映成趣,寫了人們飲酒作樂等等,竭盡鋪寫之能事,然而也只是淺表地寫,並無個性特色。多數作品還是用典故來組織。對於這樣一種寫作現象應當怎麼看?我覺得還是應當努力回到其時的文化環境中去理解。南朝文學是一種士族文學,是以士族審美趣味為依歸的文學。相當一部分作品的寫作動機與其說是為了抒發感情,還不如說是為了欣賞美。美的形象、美的感情、美的語言才是作者想要努力追求的目標。即使一些寫悲情的作品,最主要的目的也還是為了欣賞,所以他們較少去寫那種情感強烈的作品,免得破壞了對美的冷靜觀賞。
他後期的賦與前期之作相比有著很大的不同,多為感懷身世的抒情之作。這些作品都是因為作者的遭遇和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內心鬱結的情感必須要尋找到宣洩的管道,這時的寫作對於庾信來說,已經不是為著玩味,為著欣賞,而是出於內在生命的衝動,為著擺脫內心的痛苦,尋求心態平衡的努力。所以庾信這部分賦在風貌上便一改前期作品那種輕倩流麗的特色,顯現出沉鬱感傷,蒼勁雄健的風格。
這部分賦作真實地展現了一個痛苦靈魂的摸索、掙扎。〈小園賦〉中寫他居住在一個面積不大,荒蕪簡陋的小園裡的生活和感受。「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雲氣蔭於叢蓍,金精養於秋菊」「試偃息於茂林,乃久羨於抽簪。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恒沉。三春負鋤相識,五月披裘見尋」似乎很瀟灑飄逸,遁世無悶。然而讀下去,我們漸漸發現,情況並不如此。當他寫出「燋麥兩甕,寒菜一畦。風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雲低」這樣一些句子的時候,我們忽然領悟到前面那種曠達閒逸的表述,其實是言不由衷的,只是一種自我寬解的話,現在流露出來的才是他對當時境遇的真實想法。我們這才發現,其實庾信並不是一個甘於寂寞,安於平常的人。
從庾信的後期賦中,我們不難發現,他一方面對梁朝心懷愧疚,另一方面卻並不因為他身在北朝而放棄仕宦。對功名的渴望始終是他生活的目標,在〈竹杖賦〉中,這種渴望無法抑制地沖決而出。看篇名這篇賦應當是以竹杖為對象的詠物之作,然而我們細讀文本卻發現,其實不是,而是一篇以竹杖為由頭來抒發對志業抱負遭到阻遏的抒憤之作。賦說楚丘先生去拜訪桓溫,桓溫見他年老,就賜他一根手杖。楚丘先生就說桓溫「明於禮義,闇於知人」,意思是說桓溫其實並不真正理解他,不懂得他最需要的是什麼。他說容貌憔悴蒼老是因為經歷了時代的亂離。篇末歌中唱道:「秋藜促節,白藋同心。終堪荷蓧,自足驅禽。一傳大夏,空成鄧林。」似乎是在發牢騷,好像在說,他就像竹杖一樣,從前是有用的,可是一旦進入新的環境卻變得百無一用,可以感覺到他內心壓抑已久的失落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