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要活到幾歲才能死掉?
當媽媽以後我超怕死
死了孩子怎麼辦呢
但人到底都會死的
媽媽要活到幾歲才能
安心死掉呢
媽媽
要活到妳斷奶才能死掉
等妳正式告別媽媽的乳房
與人生中第一個玩具徹底分手
愛上新的小熊或青蛙
然後才能死掉
媽媽不能讓死亡奪走
妳的第一次依戀
或是活到妳上學再死掉
看妳背上學校的醜書包
陪妳走過陌生的校門
然後放開妳的小手
任妳奔向笑鬧與惡意的流言
必要時玩弄權力一如玩遊戲
學校要學的東西好多
或是活到我們去看完第一場電影
一定要是喜劇
我們的笑聲才能滲入
電影院的座椅
和爆米花屑和世代塵蟎
和飄落的頭髮一起封印
或是活到妳談戀愛
看著妳學習愛人與傷人
被愛與被傷
抹去妳的淚水,帶妳去喝啤酒
或著抽一根我還沒試過的大麻
確認哀傷與喜悅能夠共處
失去與擁有開在同一株枝頭
春天短暫,而秋季綿涼
或是活到妳結婚,我才能
親口說出那充滿暴力的話語:
「媽媽一生沒有打過妳,妳敢結婚
我就打斷妳的腿。」
演出吵架摔門飛奔和解流淚的芭樂劇碼
然後我就能放心離開
確定人生最糟糕的時刻已經過去
從此沒有什麼鬧劇能夠打擊妳
或是活到妳生孩子,重新開啟
一段承諾,妳終於體會到媽媽
放棄人生來愛妳的老哏
然後跟妳說,不要怕
別慌,我會幫妳
再被妳嫌棄一遍
又一遍
或者我只是想知道
妳的孩子會不會跟妳一樣迷人
知道妳的人生
也從此失去
隨便死亡的選擇
媽媽的年歲
伏貼在孩子人生上
一道燭光一隻影子
媽媽的根越紮越深
死亡無論何時
都充滿愧疚與不捨
媽媽不能成佛
媽媽會下地獄
2018寫於生日
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
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
可以吧。
但是好吃嗎?
撒在巧克力醬裡面,配土司吃
媽媽的骨灰像糖粉吧
輕輕抱住我的味蕾
或是燉一鍋馬鈴薯燉肉
記得放一大匙味醂
然後用媽媽的骨灰代替鹽
鹽從她的身上落下來
想起第一次和媽媽去海邊
海沙在雙腿之間
細細摩擦
或是烤一條新鮮的鱸魚
用迷迭香和清澈的夏布利酒
媽媽的骨灰抹在魚肚
腸子都拿掉了
在岸上
魚不需要鰓,媽媽的手
慢慢填滿空腹
或是快炒一道洋蔥蛋
媽媽的骨灰融在蛋液裡
我記得她還會加一點點白糖
洋蔥蛋就會燒出好看的褐色紋身
咯吱咯吱,一點一點地消失
啊剩下一點點了,媽媽
就要被我吃完了
再也沒有可以親吻媽媽的機會
把骨灰倒進白開水裡面
媽媽在杯子底部輕輕飄浮
慢慢沉澱
媽媽今天在我的身體裡面
就像我曾在她的身體裡面一樣
明天,後天,大後天
媽媽就又會離開我了
以汗水、以眼淚、以大小便
以各種自然的方式分手
然後我也會慢慢消失
慢慢地進到別的世界去
我們是骨肉,我們是水珠
是泡沫,是音樂
是海洋是山是河是石頭是樹是小松鼠
是孤島是懸崖是愛是奈落是塵埃
蘑菇前
有一次洗澡,我看著鏡子裡的陌生人:肚子上暴增的鮮紅妊娠紋有如大片火焰刺青、乳暈既黑且大、妊娠中線黑得像是頭野生斑馬,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她看起來太粗壯、充滿原始的騷氣。
妳徹底地改變了我。
同時我想起聖經上的一個詞彙:「順服」。妳的到來,教我理解了這個字,我必須對妳順服、對疼痛順服、對嘔吐順服、對時間、對命運、對我自己順服。
同時我必須相信妳。妳相信我嗎?
妳還沒有回答我,透過超音波我看見妳雙眼緊閉,妳正忙著長大。
蘑菇元年 一月
吉本芭娜娜的《食記百味》,有一段令我深受啟發。作者說父親會在便當裡放草莓和白飯,像這樣不適合撫養子女的父母還是拚命把小孩養大了,光是精神就值得感念。想到我媽以前把整條胡蘿蔔蒸熟了給我當早餐,又聽說胡蘿蔔素是脂溶性的,於是在裝胡蘿蔔的塑膠袋裡倒入很多橄欖油。當我在早自修拿出油亮亮的胡蘿蔔啃食的時候,大家都驚嚇不已,其實迷糊隨性的媽媽也是可以把小孩養到成年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個性和職業會是一個不適任的母親,其實壓力也不用那麼大嘛,想到這裡瞬間放鬆,充滿感謝,來吧蘑菇,我們終究要以真實的自我互相磨合。
蘑菇元年 五月
蘑菇給我的禮物就是活在當下,我知道世界仍在燃燒,我知道冰山持續融化,我知道有人正無辜被囚,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此刻我只能做好一件事,就是給蘑菇餵奶,專注於她的呼吸。
並不是我從此脫離憤青團,我永遠會是那個容易騷動容易感傷的憤怒詩人,但我稍稍懂得瞬間靜心的禪理了,專心活著,說好每一句話,做好你這一秒的事情,宇宙時間暫時停止,慢陀螺。
蘑菇元年 六月
生小孩前,寫作是村上春樹式的,我每天會逼自己一定要寫點東西,即使時間必須因上班遷就變動,產出量大致是固定的。
生小孩後,必須換成瑞蒙・卡佛了,不定時且不定量,游擊式地寫,視角變得更低,從織錦大圖成了小襪子,一隻一隻的,排排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