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假如天使向我喊:「進入天堂吧,放棄俄羅斯。」
我會說:「我不要天堂,請還給我俄羅斯。」
--葉賽寧
親愛的朋友們!我要特別感謝今天參加大選的俄羅斯公民們,感謝今天聚集在莫斯科的朋友們,感謝在這片廣大的國土上每個城市裡參與選舉的人們,感謝向偉大俄羅斯祝福的人們。
曾經,我問過你們,我們會贏嗎?
對!我們贏了!
我再問你們一次,我們會不會贏?
對,我們贏得了勝利,我們是在公開、公正的角逐中取得了勝利。謝謝你們,我的朋友們。
這次,我們不僅僅是在參加俄羅斯總統選舉,我們所有人,全體人民都在參與一場重要的測試——一關於政治成熟程度和獨立、自主的測試。
我們通過了這次測試,我們向世人展示,沒有任何人能把他的意志強加到我們身上。藉由這次測試,我們告訴自己也告訴其他人:我們選擇了正確的方向,我們選擇了更加美好的生活與未來;通過這次測試,我們告訴世人,俄羅斯人民真正能夠分辨那些意圖破壞俄羅斯國家體制的政治挑釁,與改革創新之間的區別。
我們在公平的機制下取得了勝利,因為俄羅斯人民作出了正確的選擇。我們將更加誠實、更加努力地工作,我們將達成所有目標,我呼籲所有人都該為了人民和祖國利益團結起來。
我曾經承諾我們會贏得勝利,現在我們贏了。
光榮屬於俄羅斯!
——二0一二年三月四日 普丁於莫斯科廣場
(二)
樹是這座城市的主角,人跡消失在叢叢密林裡。
靜靜的莫斯科河在城市裡蜿蜒,時值深秋,路邊的草坪依然泛著青綠,柳條留戀綠衣,它們與火紅的楓葉相互輝映,絢爛得不像寒帶深秋應有的風景。
莫斯科場在狂瀾過後重歸寂靜,空氣在伏爾加河淘洗過一般清洌,這裡沒有林立的店鋪與熱鬧的攤販,車窗外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靜靜地後退。
八年前,當飛機降落在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時,北半球的高緯度彷彿讓時光退回到六0年代,機場裝潢就像被定格的老舊黑白電影,依稀存在記憶中前蘇聯的影像。直到觸目所及機場旁清素柔和的白樺林時,俄羅斯的味道才第一次真切地隨木香淺淺溢進腦海。
初到此地,顧不得旅途疲累便急忙拉著友人四處探訪,我最先遇到的人是彼得大帝。站在逆光處抬頭望著雕像,他的表情模糊,但腳下的帆船彷彿能在寂靜的空氣裡激蕩起浪花。
「設若天假我以年,聖彼得堡將變成另一個阿姆斯特丹。」他三百年前的豪語猶然迴盪在耳邊,直到那一刻我才想起這個國家曾有過的輝煌。上天給了彼得大帝足夠的時間,不知道那位向俄羅斯人民要二十年的普丁,是不是也能給昔日大國帶來奇蹟。
在這裡,商品經濟已經覆蓋了每吋土地,那場十月革命中打響第一炮的阿芙樂爾巡洋艦仍靠在涅瓦河邊,靜靜守著流逝的時光,不知道普丁要如何在這個充滿時空交錯感的國家裡變幻出「奇蹟」?
我並非熱衷政治的人,只是當時那個矮個子男人所說的話——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奇蹟的俄羅斯——著實帶著濃濃的彼得大帝影子,在他的辦公室裡,彼得大帝的畫像一刻未曾稍離。
關於普丁,這是最初的印象,和所有人一樣,堅毅果敢,直到後來偶然讀到一篇普丁與梅克爾會面時的報導,讓我對他的印象有了變化。
德國總理與俄羅斯總統會面時,一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獵犬在眾目睽睽下溜進會晤大廳,這隻身材高大的拉布拉多雖然只是靜靜地趴在梅克爾腳邊,但它還是把見過世面的梅克爾結實地嚇了一跳。就在她不知如何應對時,普丁輕輕拍了拍狗,將牠從梅克爾腳邊引開,然後安慰女士:「不用擔心,牠很乖,不會傷害你,牠只是喜歡記者。」
普丁的安慰令梅克爾定心,於是兩人便與聊起了狗。那是一隻名叫科妮的五歲拉布拉多母犬,原本是白色,後來普丁將牠的毛染黑,還幫牠裝了全球定位系統的項圈,以防走丟。
嗅覺敏銳的記者拿這件事大作文章:俄羅斯的現狀、俄美關係……等等,硬是把一隻狗跟政治扯上關係。但我只想知道,一個對溫和活潑的拉布拉多情有獨鍾的政治強人,在政治以外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當他在撫摸科妮時,或他在看著妻子柳達時,是否也像他直視其他人時一樣冷峻?
我試圖想瞭解這個愛狗的政治大腕,不過我不敢確定自己能比專業記者得到更多的結論,即使美國《時代》雜誌總編輯斯丁格爾花了三個小時「左突右擊」,也沒能從普丁口中「摳」出任何他所期望的話來。那場訪問中唯一令斯丁格爾感到安慰的是,普丁告訴他,自己平時會讀《聖經》,喜歡柴可夫斯基和莫札特,也喜歡披頭四。
於是我問友人,普丁的忠實崇拜者:「你眼裡的普丁是什麼樣子?他真的像新聞裡看到的那樣總是扳著臉嗎?」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倒是講了個故事:
在紀念阿爾卡季.賴金創建的劇院落成六十周年慶典上,莫斯科劇院著名演員希爾溫德特喝得太多,他腳步綿軟地走在劇院走廊上,並迎面撞上普丁。或許是酒精作用,他向時任總理的普丁伸出手:「我是舒拉。」
「我是瓦洛佳。」總理握住他的手,希爾溫德特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在走廊上的談話,他問總理:「可以為我們的相識乾一杯嗎?」
總理回答:「為什麼不呢?」
於是他們便一起坐在劇院的餐廳裡了。
「普丁有魅力,還很強硬。他是英雄,也是凡人,哪有人一直扳著臉過日子的?」這是友人的總結。
「是的,天秤座的人是不會這樣的。」這是我的總結。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普丁會喜歡拉布拉多:溫和的天秤座男人普丁與溫馴的拉布拉多,主人與寵物總有相通之處。不過我同時又好奇,這是他真正的樣子嗎?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六日,在確認新任總理候選人的國家杜馬會議上,根納季.久加諾夫假裝忘記普丁的姓名,而格里高利.亞夫林斯基則講錯普丁的名字,叫他「謝爾蓋.佛拉迪米羅維奇.普丁」。於是普丁在後面的講話中,對所有杜馬議員表達了感謝,並特別對「格里高利.安德烈耶維奇.久加諾夫」(亞夫林斯基和久加諾夫全名的組合)表達了謝意。回擊有力,卻不失風雅氣度。
自從被任命為總理那一刻起到他登上俄羅斯權力巔峰,普丁沒有與任何人,包括他的對手,有過正面衝突。他身上散發著謙遜,但在維護個人自尊方面,他又毫不含糊,這就是天秤座的特性:努力維持著平和,自尊驕傲高於一切。
命運給了他最高的尊嚴,卻也將他拖進了無情的政治鬥爭,他的溫和與敏感就這樣掩蓋在冷酷的外表下。我一直不相信,那個在契索海邊救助折翼海鷗的普丁,心與手腕一樣堅硬,否則二0一二年當選時他為什麼會在眾人面前流下男兒淚?
我經過莫斯科廣場時,人群還沒有完全散去,我想到這裡才剛結束一場激情的演講;我也想到這個內心敏感的男人在聽到眾人歡呼時心裡一定不會平靜,我原以為,多年的訓練已經讓他能夠冷靜面對一切。
不過我也沒有意料到,這個在日本提出北方四島的領土要求時,曾語帶輕蔑地說出「有本事來搶」的人;這個當車臣恐怖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時,曾說出把恐怖分子拉到廁所裡斃了的人;這個被美國前總統布希說成是冷血動物的人;這個被他的反對者形容為專制沙皇的人,竟然在近十一萬名支持者面前潸然落淚!
雙眼含淚的強勢男人看著台下潮水般的人群,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他三次競選,三次當選,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從聖彼得堡的大雜院走進克里姆林宮?又是什麼成就了這匹紅場黑馬的傳奇?
他曾是一位職業特工,並剛好歷經KGB的興衰沉浮。
然而前總統葉爾辛一眼相中了名不見經傳的他,將他推向風口浪尖,一句「要看顧好俄羅斯」讓他從此背上王者使命,一路風雨兼程。他穿過車臣戰火,踏著血與火的階梯登上俄羅斯之巔,揮斥方酋,睥睨一切,就連大洋彼岸的對手,也對他愛恨交織。
他駕飛機上九天只差攬月,入潛艇下五洋亦敢戲鯨;他能在鋼琴的黑白鍵上溫柔撫觸,穿上柔道服時,強勁的臂膀卻逼得對手投降認輸。
俄羅斯的審美似乎都在為這個低調沉穩的男人改變。
他是個謎,看得到但不容易讀得懂,大家看到的是他在螢光幕前的忙碌奔波、意氣風發,卻鮮少有人知道,年輕的他也曾為了愛情失落,也曾因事業低潮而彷徨。生活永遠無法在鏡頭與報紙上看得真切,我試著透過各種角度,走進普丁的生活,盡可能地靠近看他,謹慎落筆,寫下關於他的一切。
——二0一二年三月六日 作者於莫斯科
導讀
第一章 童年.斯拉夫男孩
我們來自老百姓
幾近午夜,克里姆林宮的燈光逐漸暗了下來。
這是昔日俄國沙皇舉行加冕盛典的場所,據說在十七世紀的全盛時期,整座宮殿金碧輝煌,處處可見高雅的地毯和精緻的雕塑。每當天色昏暗,一簇簇的火光相繼亮起,彷彿在低垂的夜幕中,炫耀著皇室的尊貴。
現在,這座宮殿雖然褪去了昔日的皇宮奢華,卻仍依舊雄偉莊嚴,空曠的大廳顯得格外寂靜,偶爾的輕微響動,都像是蟄藏著一頭不安分的小野獸。
佛拉迪米爾.佛拉迪米羅維奇.普丁沒有通知任何人,他兀自出現在安德列大廳,踏上鋪好的紅地毯,從大廳入口舉步,緩緩踱到正廳最前方,然後優雅轉身,向左右兩側掃視了幾秒鐘。
自信的笑容隱隱浮現在這個男人硬梆梆的臉上:很好,一切都很正確。
這是二000年五月六日的深夜,再過幾個小時陽光將吻醒紅場上棲息的鴿群,微風會喚起道路兩旁佇立的白樺,俄羅斯第二任總統的就職典禮即將在此舉行。
從莫科斯出發朝西北方向前進,會到達俄羅斯位於東歐平原的特維爾州,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名叫圖爾根諾斯基的村莊,它既不是特別富庶,也沒有獨特的景致,整體而言並不起眼。
一戶村民家中,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伸出粗短有力的手,指著電視激動地說:「瞧!那可是佛拉迪米爾家的孩子啊!」
此時坐在地上修彈弓的男孩緩緩抬起頭,望著螢光幕上那個藍眼睛的小個子男人,皺著眉頭朝他的祖父嚷嚷:「爺爺~您說過太多次了!」然後男孩低下頭,繼續修理自己的「武器」,而且比之前更加專注。
老人口中的「佛拉迪米爾」,是佛拉迪米爾.斯皮里東維奇.普丁,也就是剛剛入主克里姆林宮的總統先生的父親,他曾是一位勇敢的潛艇艦隊士兵,後來在戰爭中受了傷,不得不告別戰場。退役之後老普丁的「戰場」就轉移到位於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的一家列車工廠,直到他的兒子逐漸在政壇上嶄露頭角,老普丁仍沒有停止工作。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普丁能夠在父親的人生經歷中得到政治啟蒙,即使擴大到整個家族也未見任何一位親屬曾在政治方面有所作為,如果非要挖掘這位平民總統的家族背景,那麼他的祖父,斯皮里東.普丁,要算是曾經距離國家權力中心最近的一位。
斯皮里東不是什麼大人物,他只是一位廚師,但可別因此小看這位在爐灶旁工作一輩子的人,他精心烹製的菜餚曾被端上列寧的餐桌,也被史達林享用過。
在普丁的父系直系親屬裡,斯皮里東是農奴制被廢除後出生的第一
代。
俄語的「農奴」與「靈魂」是同一個詞,俄國作家果戈理在長篇小說《死魂靈》中,帶著含淚的笑容,把俄國社會的痼疾無情地揭露出來:農民生則為奴,流血淌汗地勉強生存;即使不幸死去,他們尚未註銷的戶口也會被貪婪的地主當做商品倒賣。
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很早就痛下決心要廢除農奴制——那是社會的毒瘤,腥臭的味道在廣袤的土地上揮散不去,吞噬無數人民的生命。在寒風凜冽的季節,許多農奴穿著破爛不堪的老棉襖在風中顫抖著,他們留著稀疏的鬍渣,垮塌著肩膀,佝僂著脊背,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不停地打著哆嗦。
一八六一年,沙皇政府終於意識到「若不棄小利,則大利難保」,將農奴制廢除,而出生於一八七九年的斯皮里東,幸運地沒有被貼上「農奴」標籤,他少年時開始在特維爾地區的一家小餐廳做學徒,後來到了列寧格勒的餐廳。
在種種因緣際會下,十月革命後他成了列寧的廚師,並追隨這位偉大的革命導師去了莫斯科,之後他又成了史達林在瓦爾泰別墅中的廚師成員之一。
斯皮里東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整個國家的權力核心,這無疑增長了他的見識與閱歷,甚至讓他比某些政府官員更近距離地觀察到一些細微的政治動態。不過這些寶貴的經歷,似乎只是豐富了他茶餘飯後的話題,並沒有成為他為前途鋪路的磚瓦。
據說斯皮里東是個性格十分倔強的老頭,假如有人無禮冒犯了他,他會立刻摘下圍裙離開廚房,不過只要對方彎腰道歉,他也能立刻盡釋前嫌,欣然接受對方的歉意。
在他工作的地方,有一座通風良好、空間寬敞的地窖,裡面除了貯藏著一些蔬果,當然還有許多香醇的美酒。不過個性耿介的斯皮里東,就算手裡握有地窖的鑰匙,他連一片菜葉也不會帶回自己家中,他認為用勞動換取自己需要的一切才是最真實的。
普丁幼年時偶爾也會到祖父家裡住上幾天,但小普丁不僅從沒機會與領導人共用美食,甚至還曾因偷吃祖父為政府官員準備的點心,而被狠狠擰了耳朵。小普丁摸著又紅又痛的耳朵,不滿地望著他的祖父,而斯皮里東則是捻著鬍鬚、眯著眼睛,打量著一臉委屈的孫子。這對四目相覷的祖孫二人,恐怕誰也沒料想到,在數十年後普丁會入主克里姆林宮。
在普丁之前,這大概就是他的家族最靠近權力核心的時期了,不過即使如此,權力與他們家族,也全然沒有一丁點關係。再往前追溯,在普丁家族眾多先祖中,再沒有誰是顯赫權力的掌握者,甚至也沒有任何人曾在軍事、科技、文學、藝術等領域中有過傑出的表現,他們大多只是平凡普通的平民,在廣闊的田野或繁忙的工廠中,或勤勞或懶惰地度過一生。
如果不是出了普丁這樣一位大人物,這個家族會像西伯利亞森林裡的一棵落葉松,或像伏爾加河中的一滴水,消失在歷史洪流中不為人所知。
顯然,普丁的出現,讓這一切都產生了改變。
掌勺不掌權的家族
「……瓦斯科夫幾次想去撿起彈匣,但每次稍一動作,便會招致四面八方敵人的射擊,他被困在不能轉身的空間裡,氣得滿臉通紅,乾著急卻使不出勁兒來,山上的德國軍隊兵分兩路,慢慢地向大岩石圍攏過來……」
在蘇聯作家瓦西里耶夫的小說《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中,主角瓦斯科夫無數次迫近死亡,當他與戰友藏在岩石後面時,像雨點般稠密的子彈兇狠地撞擊著這塊掩體,他們四周的碎石迸射、爆炸聲震耳欲聾。這是一九四二年的蘇聯,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東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東歐戰場。
普丁的父親不僅是這場戰爭的見證者,更曾參與戰鬥。
老普丁出生於一九一一年,他排行老二,另有三個兄弟和兩個妹妹,當他三歲時,在遙遠的塞拉耶佛街頭,一個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的波士尼亞青年,繞過重重衛兵,槍殺了奧匈帝國的王位繼承人斐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蘇菲亞。此舉觸發了某個神秘的機關,將緊鎖的牢門撞開,早已蓄勢待發的名叫「戰爭」的野獸,伺機咆哮著從鐵籠裡衝出來,噴出熾烈的火焰,瞬間把歐、亞、美大陸變成了火場。
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時,俄國爆發了十月革命,蘇維埃政權誕生,又過五年,也就是一九二二年底,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等國聯合組成了蘇聯。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出一個蘇聯」未必準確,但在戰爭這最殘酷、冰冷的改革方式推動下,俄國人的生活確實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過對幼小的孩子來說,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不及農場裡的牛犢丟了來得重要。那段時間,老普丁還像所有同齡孩童一樣,在時代的疾風驟雨裡享受著童年的快樂,直到十七歲那年,他認識了少女瑪麗亞.伊萬諾芙娜.謝羅莫娃。
一九三二年,老普丁應徵入伍,妻子留在列寧格勒,五年後,退役的老普丁回到列寧格勒,此時蘇聯的新憲法剛施行一年,第二個五年計劃也終於完成。史達林帶領著蘇聯人民,跌跌撞撞地向前邁進,一九三七年,蘇聯的工業生產總值躍居歐洲第一、世界第二。
然而,這一切都阻擋不了戰爭的到來。
二戰爆發後,蘇聯再次被捲入嗆鼻的戰火硝煙裡,衛國戰爭爆發,老普丁主動請纓上了戰場。老普丁與他的戰友們,並不需到最前線的槍林彈雨中浴血衝鋒,他們的任務是在敵後從事偵察工作,必要時給德軍搞搞破壞,例如破壞敵軍的通訊系統、切斷補給線,或是炸毀敵軍的彈藥庫等等,儘管如此,事實上所處的環境並不輕鬆。
一九四一年秋天,老普丁所在的偵察分隊進入愛沙尼亞地區,愛沙尼亞不僅存在著反對蘇聯的力量「第五縱隊」,當地很多百姓還充當法西斯勢力的嚮導與告密者。在這地獄般的環境裡,這支偵察隊無可避免地被魔鬼盯上,他們的行蹤被出賣給德國納粹,經過一番交火,偵察隊不得不撤退,但德國士兵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老普丁撤到一處沼澤裡,他把自己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躲進冰涼的水裡,藉著一截蘆葦管維持呼吸,當德軍的軍犬從旁邊經過時,他幾乎聽到了那畜牲喉嚨裡不斷發出的咕嚕聲。最後,二十四個年輕的生命埋葬於愛沙尼亞的土地上,包括老普丁在內僅四名戰士得以生還。
戰爭進行到了冬天,老普丁與一名戰友奉命潛入德軍營地,準備伺機活捉一名「舌頭」,以獲取有價值的情報,但時間匆忙,兩位戰士並未做好充分的準備,便摸索著潛入了敵方陣地。他們才躲進一條隱蔽的壕溝,喘息尚未平復,一個德國士兵恰好從防空洞裡走出來,立即發現他們。三雙血紅的眼睛裡都佈滿驚恐和無措,德國士兵一時之間甚至忘了高呼示警,而當老普丁與戰友正要衝過去制伏他時,德國兵卻以更迅速地速度回敬一顆手榴彈。
「手榴彈正好在我兩腿間爆炸了。」這是老普丁後來對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的回憶,幸運的是這一次他又與死神擦肩而過。雖然身受重傷,但在戰友的救助下,他還是奇蹟般地擺脫德軍的追捕,逃回了蘇聯陣地,並且離開部隊、退下戰役。
沒能戰到祖國勝利的時刻,是老普丁的最大遺憾,不過如果他沒有因傷離開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能活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能像老普丁一樣從地獄生還的戰士實在相當幸運,據統計,二戰後的蘇聯人口較戰前減少了二千七百萬,若再把戰爭期間出生的人口計算進去,死亡的人數會更多。
老普丁自己也經歷過喪子之痛,妻子瑪麗亞曾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不幸早夭,二兒子則死於列寧格勒保衛戰期間。當時德軍圍困列寧格勒,城內缺衣無食,孩子不幸染病,瑪麗亞一籌莫展,只好同意政府單位將孩子帶走,希望他能得到更好的照顧與治療,遺憾的是,這個孩子終究沒能熬過去。
這是老普丁人生裡的一段夢魘,他被種種痛苦的記憶劫持,偶爾墜入夢中,就像被再次拉進地獄的熔爐。
幸好,時間來到一九四五年,這場該死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兒童大戰
佛拉迪米爾.佛拉迪米羅維奇.普丁出生於一九五二年十月七日。
如果他後來沒有成為俄羅斯的總統,除了親人,有誰會在意他的生日是哪一天呢?在他出生的那個月份,幾乎所有蘇聯人的視線都被一件大事給牢牢吸引著:第十九次布爾什維克黨代表大會的召開。
正是在這次大會上,提出蘇聯經濟發展的第五個五年計劃,同時修改了黨章,布爾什維克黨正式更名為蘇聯共產黨,這也是史達林最後一次召開的黨代表大會。
二000年之後,不少熱衷政治預言的人士,紛紛以神秘的口吻給普丁冠上一個頗為響亮的稱號——「黨代會的孩子」,然而在當時,除了老普丁夫婦外,這個出生於黨代會召開期間的嬰兒,並未吸引更多人注意。
這些奇妙的歷史巧合,是不是源自於某種神秘力量?總之有一群人對其篤信不疑,反覆推敲著普丁出生與史達林辭世之間的巧合,並對此樂此不疲。
史達林是一個不喜歡中間調的人,在他眼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這也直接影響蘇聯人民對這位領袖的定位:「他的功績不可爭辯,他的錯誤眾所周知。」
二00二年,普丁出訪波蘭接受採訪時,他這樣談起史達林:「史達林是一個獨裁者,這毋庸置疑,不過也正是在他的獨裁統治下,蘇聯才得以在衛國戰爭中獲得偉大勝利。」
而在普丁處理國內與國際事務時所展現的鐵腕手段中,似乎也可以窺見史達林的一點身影——非常努力地想以鋼鐵般的意志治理俄羅斯。
然而在普丁年幼時,對史達林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當他到了上學年齡時,教室牆壁上的偉人畫像和教科書裡的領袖照片,已經是另一個人——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雪夫。
普丁出生時他的父母已年屆四十,對於歷經戰爭折磨與喪子之痛的老普丁夫婦來說,普丁的到來是上天賜給他們最好的禮物,尤其是他的母親瑪麗亞,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歷經兩個兒子的夭折之後,她將全部的愛都給了這個小寶貝,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辭去工作專心在家照顧普丁。
不過即使父母保護的再周密,也壓制不了孩子對世界的好奇。五、六歲時,小普丁和幾個好朋友偷偷溜出家門,原本打算在郊外玩一會兒再回家,誰知道卻不小心迷了路,當小普丁輾轉回到家後,焦急的父母既欣慰又生氣,最後這齣「失蹤」鬧劇,當然換來父親的一頓責打。
普丁對家的最初記憶,是在列寧格勒市中心巴斯科夫的一座大雜院裡,院落裡有很多棟樓,樓層都不高,而且相當老舊,普丁家就在其中十二號的五樓,這是耶格羅夫列車廠分配給老普丁的。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六坪不到的房子裡,狹窄的空間造成很多不便,大樓設施簡陋到沒有家用的自來水管線,更別提浴室了。每天他們都得拎著木桶到院子裡的公用水龍頭打水,然後扶著爬滿鐵鏽和灰塵的樓梯欄杆,從一樓爬到五樓。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普丁度過了他的童年,生活儘管並不輕鬆,但孩子們總有成千上萬個點子可以找到快樂,即使只給他們一顆漿果,他們也能用四濺的果汁把自己的世界變得酸甜可口。
當然,在這樣的大雜院裡,孩子之間的爭鬥也時有發生,小孩打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能只是為了搶奪一塊糖果、一件玩具,甚至是大雜院裡一棵樹的「所有權」,不過即便原因再怎麼幼稚可笑,一旦真動起手來,還是得遵循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普丁第一次挨打是在隔壁的大雜院,對方年齡比他大,個頭並不是特別強壯。當時那個人似乎對普丁說了些什麼,普丁的回覆尖刻而粗魯,對方先是因普丁的無禮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兩個人隨即扭打在一起。不過一交手普丁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那傢伙雖然貌不驚人,但體力明顯勝過自己。
最後鼻青臉腫的小普丁沮喪地回到家裡,他既委屈又懊惱,一股不甘心的念頭蠢蠢欲動。一開始他把挨打的原因歸結於那個大雜院不是自己的「地盤」,但隨著憤怒漸漸平息下來,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錯誤。
那傢伙不過說了句十分平常的話,自己為什麼要刻薄地回答對方呢?這種有失教養的做法難道不是錯誤嗎?如果自己沒有先傷害對方,這場衝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自己之所以會漫不經心地激怒對方,不也是因為對方看上去不具攻擊性嗎?如果對方是一個身材魁梧、面相兇惡的人,自己大概就不敢太過放肆了。
回憶起這段童年糗事,普丁覺得這是一次幸運的經歷,它讓普丁從小就懂得:不論對誰都不該輕視,應該尊敬別人。另一方面,他也是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弱小,當對方的拳頭襲來時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力量,這讓他堅定地認為,在任何情況下——對也好,錯也罷——都應該做一個有力量的人,這樣才有可能回擊別人。而為了戰勝對方,還要記住重要的一點:出手要快!假如受到侮辱,必須迅速還擊!
普丁那時候個子比較小,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威脅性,然而一旦有人欺負他,他體內的能量就會迅速爆發,即使對方是頭「蠻牛」,他也不會畏懼。不過普丁也不會無緣無故欺負別人,當自己的同伴被欺負時,他也會勇敢地保護他們。但他再也不像第一次挨打時那樣冒失,除非不得已,他不會放任自己隨意捲入爭鬥中,如果衝突不可避免,那就要把戰鬥進行到底。
從小普丁一本正經的反思和總結裡,似乎已隱約可見他對力量和智慧的崇拜,不過在當時,他完全意識不到這套打架哲學將伴隨自己走多遠。
超齡的少年先鋒隊員
女教師塔馬拉不幸去世了,兩年來三個親人相繼去世,讓塔馬拉的家人心力交瘁,也把這個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推入困窘至極的深淵。
塔馬拉是列寧格勒的優秀教育工作者,她在學校裡辛勤工作了一輩子,既溫柔又善良,孩子們都很喜歡她,一九八一年還曾獲得過編號「三三三三三」的民族友誼獎章。但是現在塔馬拉的墓地上連塊墓碑也沒有,貧窮的親人只能用黑色緞帶把金屬框的遺照綁在水泥十字架上,當塔馬拉的兒媳雷莎來墓地祭拜時,只見照片已經被狂風吹翻,倒扣在泥濘的地上。
雷莎一路哭著回家,反覆思索後寫了一封信:
「……難道這樣的一個人死後還不應該得到一塊普通的墓碑嗎?請您相信我,她一生都是個純潔、善良和樸實的人,甚至當您已經當上我們城裡的大官時,塔馬拉老師也從未去找過您,她根本就沒動過這樣的念頭,她這樣做完全出於自己樸實的人格……」
雷莎紅腫著雙眼,把信紙疊得平整,與一張老照片一併放入信封,鄭重地寫下收件人的姓名:佛拉迪米爾.佛拉迪米羅維奇.普丁,至於地址,她並不十分清楚,只好含糊地寫下:莫斯科,克里姆林宮。
很多人都嘲笑她:「天堂太高,克里姆林宮太遠。」即使這封掛號信奇蹟般地寄達目的地,誰知道總統先生是不是還記得小學一年級時的老師呢?
然而下一個教師節到來之前,一塊墓碑已豎立在塔馬拉的墓前。
一九六0年九月一日,八歲的普丁進入一九三中學,第一次見到了女教師塔馬拉,他對第一天入學的場景已經沒什麼印象,但家中的一張老照片記錄了他當時的樣子:穿著一件舊式灰色校服,像穿著軍裝的小戰士一樣,手裡抱著一盆花,端端正正地站著。長大後的普丁看到這張照片時,不由得納悶:難道不應該捧著一束花嗎?我為什麼是抱著一盆花呢?原來當時很多學校教室裡都沒有盆花,新學生來報到時,出於禮貌應該給老師獻上花束,不過離開泥土的花枝很快就會枯萎,因此老師更希望學生帶一些盆花來美化校園。
一九三中學是一所混合制學校,既有小學部,又有中學部,當時大多數學生三年級就成了少年先鋒隊隊員,普丁卻晚了三年才獲得這項榮譽。一九六四年,普丁從四年級升五年級,薇拉.德米特里耶芙娜.古列維奇成了他的班主任,薇拉對普丁的第一印象顯然打了折扣,因為當時全班四十五名學生中,有四十二人的脖子上都繫著鮮豔的紅領巾,只有普丁和另兩個孩子脖子上光溜溜的。
由於出生於自由的大雜院,當小普丁來到了必須循規蹈矩的學校生活後,經常會破壞規矩、違反紀律,因此普丁遲遲沒能加入少年先鋒隊,沒能得到一條象徵著「好學生」的紅領巾。
普丁的家離學校很近,步行只有七分鐘的路程,即便如此還是很難保證準時到校——他不願意一腳踏進那個像籠子一樣的地方。在老師的勸誡與父親的責備下,小普丁才不得不作出改變,不過他也總是拖拖拉拉的,連早一分鐘走出家門都不願意。就算到了學校他也很難進入專心學習的狀態,班主任薇拉回想起普丁在學校的樣子,還是有些納悶這個表現並不出眾的孩子,是怎樣成為總統的。
他的成績也很少給父母帶來驚喜,在五分制的考試中,他的成績大多是三分,雖然從沒得過兩分,但也很少得到四分,滿分當然就更罕見了。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