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男

【內文試閱】
薩德自己，在其愁苦老年的某一天，絕望地寫下了這段墓誌銘:《所有政體下的囚徒薩德之墓誌銘》。

過路人，
跪膝祈禱吧
在最不幸的人身旁。
他生於上個世紀
死於我們的世紀。
帶著醜陋面容的專制政體
在所有時期向他開戰;
在君主時期，這可憎的怪物
攫取了他的全部生活。
恐怖時期，它依舊如故
並將薩德置於深淵的邊緣。
執政府時期它再度降臨:
薩德仍然是它的受害者。


是以，在這位永恆囚犯的召喚下，在這位為了其感官享樂(plaisir)之狂熱而以生命為代價之人的召喚下，路過的我們，在身處的這另一個世紀裡，讓我們暫且停下腳步吧。以此(沒完沒了的受害者角色)為交換，後世讓他能夠用一個新詞去形容施虐者。然而這個新詞—這種後世誤解之先兆—應該依然不會令他氣餒。

薩德在所有政府統治下都被監禁。在他的書中，從未停止表明放蕩(libertinage)的實踐面向必不能從其理論面向中脫離，為此，他將嚴厲地承擔其後果:他先是在舊制度時期 (l’Ancien Régime)因為荒淫無度(excès de débauche)被定罪 (十三年的牢獄之災，1777 年至 1790 年)，之後，因為他的作品，在執政府時期(le Consulat)和帝國時期(l’Empire) 被定罪(又是十三年的牢獄之災，從 1801 年直到他 1814 年 去世)。

頑強(obstination) — 薩德用以對抗他不停成為目標的所有審查形式 — 出自一種獨特的毅力(énergie singulière)，他經由遭遇的阻礙而變得更強大，因而越發難 以馴服。薩德在這樣的毅力中看到了一種家族特徵，但他是僅有的一人，因為他將之當作他史無前例作品背後的支撐，賦予它一種作為榜樣的向度(dimension exemplaire)。任何事都無法令薩德膽怯，任何事都無法讓他噤聲。沒有任何宗教或是政治權力能如此，也沒有任何朋友的影響能如此。由於貴族出身的驕傲、惹事生非的愛好、喜歡作對的性情，他無視謹慎的重要性。在文森堡和巴士底的監獄裡，在大革命動盪中，接著在19 世紀拿破崙征戰勝利震耳欲聾的迴響裡(此時，被關在夏倫敦收容所 [hospice de Charenton]，他遠遠地追隨著充滿血腥的不凡功業)，薩德持續不輟。1807 年，在一次警方的搜查中，他的手稿、鵝毛筆、墨水和紙遭到沒收後，侯爵簡潔地在他開始書寫的筆記本開頭記錄道:「此日記延續從我這兒奪走的那些。」

薩德的非凡意志，即這種不妥協的倫理，其作為一套完全被構思成一種對於罪惡之頌辭(apologie du Crime)的作品的基礎，可能就是緊緊抓住其讀者並激勵他們的因素，其程度不亞於文本的情色成分(composante érotique)。閱讀薩德是快意的(euphorique)，因為浪蕩子(libertin)勝利的話語消除所有疑問、摧毀恐懼，但也因為，為了達成這種言語上的確信(sûreté d’énonciation)，作家成功地消滅了審查者們的勾當，克服了自己的不幸。

因為一天有人問我，為什麼我對薩德的作品如此眷顧，這樣的答案便冒了出來(我是第一個對此驚訝的人):我只要想到薩德，任何形式的氣餒都無法打擊我⋯⋯

從路易十五統治時期，即他年輕的時代，到帝國時期，世界變了，治安手段亦然;薩德卻保持不變。從他工整的字跡中(隨著他的視力減弱而逐漸變大)，他戮力實現《朱麗葉特的故事》(Histoire de Juliette)結尾處所說的那項既宏偉又烏托邦式的綱領:「哲學必須說出全部(tout)。」

全體性(totalité)，在薩德看來，並非通過他所探觸主題的多樣性來衡量，而是根據它們顛覆的程度(degré de subversion)。薩德的話語訴說並反覆訴說著，哲學根植於感覺混亂(confusion des sensations)和身體失語(aphasie du corps)中。他的人物表述出難以表達的(l’indicible)，讓不被見諒的(l’injustifiable)發聲。

「這是趣味歷史(histoire de goût)」，杜克羅茲(Ducroz) 說道，他在蘿萊特(Laurette)的屁股上激烈手淫的同時 親吻著弗萊維(Flavie)。
「這是哲學，這是理性」，沃爾瑪(Volmar)被戴爾貝娜(Delbène)口交時顫抖地說道⋯⋯

薩德哲學在閨房(boudoir)中取得了它全部的意義，因為它首先是一種感官滿足的方法(méthode de jouissance)。 在它的邏輯中有情色的目標，在它最美妙的論證中有著藉由 高潮(orgasme)而來的證明，一聲精力充沛的「該死!我勃起了」總是為這些論證提供它的結論。 作為研究性之任性(caprices du sexe)的歷史學家，薩德將色情描寫與不知疲倦的論證熱情(ardeur démonstrative)結合起來。兩種主題(motifs)相互交織並推進。從其中一個主題轉換到另一個主題的時候，沒有間歇，也沒有過渡。「我們繼續吧」，浪蕩子命令道。必須說出全部並不停地說。由於其單軸(monocorde)且毫無干擾的推進、由於它一貫的優美風格，薩德的文體可以被當成單一的「長卷」(bande)來讀(類似於《索多瑪一百二十天》[Cent Vingt Journées de Sod- ome] 的長卷，它是由薩德被囚於巴士底監獄時一頁一頁黏貼 起來的)，足夠緊湊，以防外界的干預，可又足夠靈活，可以插入符合他「談論其迷亂(raisonner ses égarements)」這一 初始原則的內容。

通過這種偏執(monomanie)與靈活的融合，通過這種前進卻無所改變、但同時將所有知識、所有論證類型以及所有文學體裁變成自己所有的獨特方式，薩德的書寫顯得與眾不同。帶著對流浪漢小說(roman picaresque)(最自由的形式)的偏好，薩德還實踐了書信體小說(roman épistolaire)、 短篇小說(contes) 與中篇小說(nouvelles) 等簡短體裁、旅遊指南(guide de voyage)這種最格式化的文體、歷史故事(récit historique)，並且一生都帶著熱情，醉心於戲劇上。裝飾與場景的盛大排場、對白的活潑生動、抨擊刊物的意氣風發(verve pamphlétaire)、說教的溫煦動人、百科全書式的精確⋯⋯薩德利用一切。他將各種筆調屈從於其放蕩之法則，而這種受單一一種觀念支配的狀態遠非限制他的想像世界，反而啟發他創造出若干反映他慾望之過度 (démesure de son désir)的人物。薩德筆下著名的浪蕩子皆以驚人的方式有著鮮明又有活力的存在。如同傳奇英雄般動人，他們一樣也擁有神話諸神的超人能力，即他們經久不變的光彩— 他們正是如此刻印在我們的記憶中的。

定在自己目標上不動的同時，薩德根據所選定的體裁而有所變化。他以別的方式配置，以不同方式調整，然而是為了更好地重申他的體系。浪蕩子的表白:「這就是我的體系， 親愛的女孩，它自我孩童時起便在我身上，而且我這一輩子都絕對不會拋棄它」，是他著作源起的真實寫照。一本書接著一本書，薩德不曾探索新的主題。他的主題已經存在於《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甚至，儘管只是初具形貌，它們在他年輕時期《意大利遊記》的寫作計劃中就已經存在了。

在薩德書寫中，如同在他狂歡場景(scènes orgiaques) 的組織中，「安排(arrangements)總是一樣的，儘管形式多樣」。喜愛薩德，意味著有感於那套對應一種精湛技藝和一套策略的變奏藝術(art de la variation)。不僅薩德宣稱隨時準備好重新開始書寫那些被燒毀的手稿，而且他重新開始的每個文本都會改變早先文本的「安排」，預先填補它的消失。每個文本分別產生的這種平順和連續效果(effet de lisse et de continu)，對他所有著作皆成立，即便 — 事實也確實如此 — 由於其中一部分已經被燒成灰燼，我們所得到的只 不過是有所缺漏且並不完整的作品時，亦然。

藉由《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揭開序幕的事業，是一部戰爭機器(machine de guerre);它同時也是，並且尤其是，一套感官享樂的裝置(dispositif de plaisir)。18 世紀的放蕩小說作家(écrivains libertins)，或者延續唐璜(Don Juan)的死亡挑戰(défi mortel)，比如肖戴洛 ‧ 德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或者如同小克布揚(Crébillon Fils)、卡薩諾瓦 (Casanova)或利涅親王(prince de Ligne)，他們則偏好在一個享樂主義空間裡的私語，在其中，對享樂的尋求絕不會威脅公眾道德，而是以暫時擺脫它為樂。薩德則是毫無保留地選擇了公開宣揚的邪惡(vice proclamé)和跟最高當局的對抗。他的人物，如同《危險的關係》(Liaisons dangereuses) 中的角色一樣，將他們的準則放在比他們慾望的飽足更高的地方，而他們關於惡(le Mal)的觀念則與一種關於善(le Bien)的神聖概念針鋒相對。他們還可以宣稱，如同瓦爾蒙子爵(vicomte de Valmont)一樣:「我會得到這個女人的; 我會從糟蹋她的丈夫那裡將她劫走:我敢把她從她所熱愛的 上帝手中奪走。」

但在這個越軌的脈系(lignée transgressive)中，薩德是他那個世紀的情色作家中唯一一個未將露骨言語同一種哲學宣揚(profération philosophique)分開的人，後者與它所宣告 的或是所評論的狂歡(orgies)承載著同樣的強度。他同樣也未將性違常(perversions)( 或「 性 嗜好 」[passions]) 的詳細列舉與他情色想像的自由抒發分隔開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將「心血來潮」(fantaisie)這一詞語所結合的行為和它的幻想、具體動作和它的夢想延伸包含在一種不可分解 (l’indissociation)中，這種不可分解體現出它們的特徵:「我承認，必須要提升一點他的想象力」，朱麗葉特(十分謙遜地)宣稱道。

隨著時間變化，而且即使置身於道德解放讓我們習以為常的寬容體制中，薩德的觀點和描寫中令人反感的特徵依然沒有削弱。薩德仍然是不可超越的;但這種持續作用的激烈， 這種一路將他推向終極後果 — 在性方面的孤立和他的怪異 — 的決心，同時也是一種對讀者的持久關注。細緻的原則(principe de délicatesse)，薩德將之置於所有性違常的源頭， 同樣也主導著他的寫作。
薩德是一位無度之作家(écrivain de l’excès)。他也是一位體貼的東道主，還是 — 以他徹底性違常和極度理性的方— 一位智者(sage)。就在閱讀他的時候，他邀請我們暫且擱置我們的判斷，並給予我們在幻想方面的超道德性 (amoralité du fantasme)。
正是現在，讀者朋友，必須將你的心和思想準備好，迎向堪稱自從這個世界存在以來最淫穢的(impur)故事 上⋯⋯很有可能，在所有你將要見到、被描繪的離經叛道中，有許許多多都會令你不悅，這我們清楚，但是當中也存在一些，會令你血脈賁張到想要操人的地步，這才是我們想要的。如果我們沒有說出全部、分析全部的話，那麼你如何希望我們猜出哪些才是合你心意的呢? 這個，需由你去掌握，並捨去其它的;另一個讀者也會這麼做;慢慢地一切都將找到其位置。這裡是關於一場豪華宴席的故事，席間有六百道不同菜式來迎合你的口味。你全部都吃嗎?很可能不會，但這不可思議的數量 拓寬了你選擇的尺度，並且，因為這些選擇性的增加而 喜出望外，你便不敢抱怨款待你的東道主了 。
薩德的寫作使人著迷，因為一種毫無缺陷的精湛技藝所產生的優雅，因為某種音樂精準度(justesse musicale) — 這使他立即找到富有旋律的句子，和既融匯在統一調性又帶著獨特重音的形容詞或動詞。陷入一種貪戀愛撫的感官迷亂中，讀薩德可以很快，但藉著仔細欣賞每一個句子，如同反覆吟詠詩句或是傾聽著巴哈或莫札特，讀薩德也可以很慢。而在其中迷亂不減。
在對他鍾愛事物的列舉中，包括侏儒、旅館酒吧、槍以及雨聲，電影導演路易 ‧ 布紐爾(Luis Buñuel)補充道:「我喜歡薩德 ;我第一次讀他的時候過了二十五歲，在巴黎⋯⋯ 我心想:應該讓我在讀其它東西前先讀讀薩德啊!盡是些無用的閱讀啊。」
薩德，或許可以被單獨發現，但欲望、友情，或是其它的書本所起的作用之一便是加速這一發現。總之，這便是這個文本的首要目的:提供一個引導。

【內文試閱】
薩德自己，在其愁苦老年的某一天，絕望地寫下了這段墓誌銘:《所有政體下的囚徒薩德之墓誌銘》。

過路人，
跪膝祈禱吧
在最不幸的人身旁。
他生於上個世紀
死於我們的世紀。
帶著醜陋面容的專制政體
在所有時期向他開戰;
在君主時期，這可憎的怪物
攫取了他的全部生活。
恐怖時期，它依舊如故
並將薩德置於深淵的邊緣。
執政府時期它再度降臨:
薩德仍然是它的受害者。


是以，在這位永恆囚犯的召喚下，在這位為了其感官享樂(plaisir)之狂熱而以生命為代價之人的召喚下，路過的我們，在身處的這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