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思索與記述──吾鄉安息地巡禮
我們需要為死亡做準備,許多曾經活過的人已做了很多示範,只要願意,是可以做準備和選擇的。很多知名人士、親朋好友和鄰人,讓我們看到很多不同的狀況。
竹南鎮位在島的西北部,舊稱中港,在明代中葉就被標誌在地圖之上。全鎮面積大約三十七平方公里,進入文字記載的信史時代大約四百年,目前人口七、八萬,公墓有四座,私人公司的一座,納骨塔、萬善祠、山塚、宮廟三十幾處,另外還有散落各處的零星墓地。平均不到兩平方公里就有一處大大小小的先人葬處;只是知或不知,面積大小,容納了多少而已。
這個鎮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既是親人、好友們的長眠之處,將來也或許是自己的安息地吧?
一、開始的地方
開元里第一公墓位在中港溪入海處附近,所在地稱為鹽館前崁仔下(山仔坪),以前的帆船由大海駛來,轉入溪灘,然後在簡易的港口停住,將福建、廣東運載過來的貨物卸下,再將這兒出產的貨物搬運上船。中港溪流域民眾所需的食鹽,集中在這裡然後再分送出去。崁仔下原來是個較高的山坡,底下還有幾條縱橫的小溪流過。然而這條溪日漸淤積,砂石填塞,鹽館移走,小溪剩下一些涓流。根據民國八十八年(一九九九年)重修百姓公廟的碑記上面記載,傳說在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這裡發生了「山仔坪之役」,當時「屍骨遍野」,不忍的人們在此建了一個草寮,收納屍骨。之後這裡成為最早的塚區,累積去世的人,沒有停止過。歷經三百多年,十數次改建,才有今日面貌。然而康熙元年是鄭成功渡台驅走荷蘭人的第二年,當年此地發生了什麼事嗎?是鄭軍驅荷後北上,征討不肯降伏此地的中港社平埔族嗎?當時社人和距離不遠、同一種族的新港社人,確實是臣服於荷蘭人之下的,向他們繳稅納糧。還是敗逃的荷軍曾和中港社發生戰鬥?歷史幾乎是沒有記載的,碑記的說法有無錯誤,難以確知。
百姓公廟後面有一個陽塔式的墓厝,裡面收集了許多遺骨,農曆七月底照例會舉行簡單的法會,主事者會提供祭品,請道士誦經、燒紙,安慰孤魂。
找到碑上主任委員的電話,家人說他過世幾年了,再問其他委員,說是當初碑文是主任委員寫的,內容他們不很清楚。
另一份資料寫的是乾隆年間的事件,那個時段這裡發生比較大的衝突是林爽文事件(一七八六年)。同為一個種族,中港社人支持清廷,新港社人支持林爽文。中港社人認為朝廷是正統的,天威不可犯,林爽文是亂民,飛蛾撲火,自找死路。新港社人則相反,認為官逼民反,應該要自立為王。兩方由吞霄殺到竹塹,再由竹塹殺回吞霄,來來回回,互有勝負。
康熙元年到乾隆五十一年差了一百一十多年,哪個正確?石碑上說是「傳說」,因為沒有文字記載,只好靠口傳,口傳又容易發生張冠李戴,情節增刪,誇大渲染的問題。不過地點沒有錯,就是這裡。
或許做微物考證,仔細的挖掘,詳密的測定,多重的比對,可以拼湊出來比較正確的歷史。
反正是兵災戰禍,曾經死了很多人。
在中港城西門的昭靈宮,也有一塊說不清楚的碑,碑文上說本宮主要祭祀林、彭、凌三位將軍,這三位將軍傳說是明末時扶佐幼主,抵抗清軍,最後殉難於火炎山。死後魂魄不散,當地人有感於他們的忠勇,立了神主祭祀,後來輾轉來到這兒,成為本宮的主神。宮內還有一個陰公會,這個會則是祭祀招募來防禦地方的勇士,這批勇士在道光年間一次械鬥中,死了十四位,中港人為了感謝他們,成立了這個很特殊的陰公會。此外這個小廟還寄附了三、四十個神主牌,都是無人祭祀,斷絕後代的家族。陰公會的來龍去脈可以考證出來,林、彭、凌這三位大人的事蹟,與真實的歷史記載就差異很大。明末來台的朱氏宗親只有寧靖王朱術桂(一六一七年~一六八三年),他四十八歲(一六六五年)時由金門被迎來台灣,在鄭克塽投降清朝後自殺,死時已六十六歲,並不是幼主,也沒有到過火炎山的紀錄。三位大人也只有姓,沒有名諱和官銜,時空、人物都無法對得上,難以追查。
百姓公廟和昭靈宮的碑文內容,雖然是口耳相傳,應該是有來源的,有部分真實性,只是目前無法確知;跟許多難以去追溯的歷史一樣,只能用想像去推測和填補。
現在這裡距離中港溪河道不遠約三、四百公尺,河道旁建有堤防,防止颱風,大雨時氾濫。根據文獻記載,竹南鎮的信仰中心慈裕宮媽祖廟,最早的位置就是在這一帶,是漁人用茅草搭的棚子,之後才移往中港城內。
這一帶是中港社最早接觸移民的區域,社人那時多半是從事漁獵,粗放式耕種,喪葬也很簡單,還沒有累積財富,也還未習染到用棺木、立碑的風俗;沒有繁瑣的禮儀。移民來了之後,帶進來傳統喪葬模式,讓此地開始漢化了。
漢人說的「開元」,就是大陸移民最早來到的「源頭」地區。福建原鄉在唐宋時代就有所謂「開漳聖王」、「開泉聖王」,鄭成功到台灣後又被稱為「開台聖王」,意思是這裡的一切就是他們來到才開始的。而所謂的「開」,必然是以強力清除「異己」,開墾「荒地」的。
三、四百年來這個墓區,累積了難以計數的往生者,層層疊疊,大大小小,疊疊層層,住滿了先人,找不到什麼空隙。甚或連小徑都模糊不清,墓與墓之間看不出分界,走動間不經意便會踏到別人的墳頭。偶有遷葬者,立刻被候補的填入。遷移的規劃宣布了二十多年,直到第三公墓的普覺堂成立後,鎮公所公布了許多獎勵措施,宣布了遷葬期限;人們才陸陸續續的請起先人,慢慢地空出來了。
因為是每天上班必經的道路,雖然種有高而直的、濃密的路樹遮蔽,施工期間總是在縫隙中看得到的。
偶爾也會停下車來了解進度。
請祖先起身,關係到往生者及在世者的生辰八字,風水、方位、家族興衰,疾惡災病。動不動?何時動?各房子孫意見如何?動後好不好,去了安不安適,都要有所斟酌。如果各房平順安康就好,若有病厄、橫災、破財就不免有所怨懟。擲了筊,祖先不答應怎麼辦?
風水師會告訴命運不濟的人說,墓碑裂縫,顏色變黑,墓手斷裂,墓穴浸水,下陷,被樹枝纏繞,長出花草,前方被新建物阻擋等等狀況,子孫就會出問題。祖墳出了問題,要修繕或改建,就要大家同意,要看時辰,合八字,分攤所需的金錢。要不要處理,每房要分攤多少錢?要按房算還是人丁算,還是貧富算;人丁多,錢賺多的出多一點,這樣大家會同意嗎?
雖然一再延遲,總算是按照規畫進行了。
公墓入口處有座小型的百姓公,和七彩繽紛的水泥製香爐。百姓公旁則是間小小暗灰色水泥房,房子就蓋在大型灌溉用的水圳上。房主人離塵避俗選擇與往生者為伍,已有三、四十年了。施工期間,水泥房貼了簇新鮮紅色的對聯:
如此靈山秀水寶境 安然居處必非常人 橫批是:萬事吉祥
開元里的第一公墓最近已經清除乾淨了,層層累累的,高高低低的墓地被剷除,推平。寬闊的地面畫好格子,種上草皮、樹木。原來在崁仔下的景觀標的物大榕樹保留下來,多餘的枝條樹葉修剪得很整齊,下垂的鬚鬚被去除了,僅剩粗大的樹幹,看起來神清氣爽。
這個墓區,很早前就被都市計畫列為工業區了,卻始終無法執行,祂的存在逐漸已成為發展的阻礙,附近居民莫不期望能夠早日遷移,改葬。
經過三任鎮長,十多年的過程,墳墓終於遷光了,無主的也被收拾起來,依照禮數,放置在新蓋的普覺堂。
那已然整理好的公園區,看起來整齊、清爽,然而記憶猶新吧,幾乎沒有人在那兒走動。
一段時間後,曾是墳區的事實將被慢慢淡忘,鎮上的工商業若能持續繁榮發展,人口不斷增加,這一帶將成為良好的工業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