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布朗

窗外的海鷗翩翩飛離，往下俯衝經過渡輪站，繼而橫越海港。剛過完九歲生日的山姆躺進白色棺木、埋入山丘以來，五週已經過去。馬卡拉墓園位於強風吹掃的丘頂，墓碑有如士兵列隊一樣排排站立。那是一片由悲慘拼綴起來的地方。他被葬在兩個活到八十多歲才過世的人之間。我跪在山姆的墓前，淚水灌溉著草地。在那些因抵禦強風而永遠歪扭的灌木裡，沒有一絲他的痕跡。山姆不屬於那個空蕩蕩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好似穿著別人服裝的演員。從外表看來，我們近似一個多月以前的自己。開著同樣的車、上同樣的超市。我的五臟六腑卻感覺已經移位重整，用鋼絲球使勁刷洗過。我再也不相信活著的好處。恨意與暴怒不時湧起。我氣那些躺在山姆旁邊的人。他們無權活這麼久。

***

「我們帶小貓來囉。」善意的鄰人輕叩這個哀傷之家的大門。

「山姆的小貓！」六歲的羅柏衝過玄關，擠過我身邊。

雖然我曾經答應養這隻貓，當作山姆的生日禮物，但那時的我們完好無缺。一場車禍使我們的生活永遠碎裂，哪裡還有容納小貓的位置？

「抱歉，萊娜……」我正要長篇大論一番。

可是我瞥見羅柏的臉龐。他柔情款款地俯望小貓，用渾圓的手指滑過牠的背。我看到我以為早已從世上消失的東西：羅柏的笑容。

貓咪不會前往受邀的地方，而是出現在自己被需要的所在。

克麗奧的破壞行為似乎別有目的。被扯壞的窗簾拉繩、翻倒的相框、散落一地的襪子和塑膠袋使我暴跳如雷，只有在那些時刻，我不會為了山姆揪心扯肺。雖然牠很嬌小，但牠的個性填滿了屋裡每個房間的各個角落。牠淘氣十足又深情洋溢；從尾巴末端到細鬚尖端，牠百分之百地活著。



一大團毛往我的脖子依偎。帶有節奏的呼嚕低鳴在我耳裡隆隆作響。那是波浪滾進沙灘的深沈聲響，是嬰兒在子宮裡聽到的聲音。是大地的搖籃曲或上帝的嗓音。我的胸膛注滿融化的蜜。

克麗奧用慈愛的關懷神情望著我，接著讓我詫異的是，她把潮濕的鼻子往我的臉頰上貼。這就是小貓的吻沒錯。她埋進我的脖子，伸長細緻的前腿。我把那隻腳掌夾在指間撫摩，看著爪子輕柔地張開又閤起。她的腳墊比我的指尖還柔軟。我們「手握手」躺著，人貓的靈魂跨越物種的分界，分享超越言語的連結。

幾個小時之後，我醒來了，克麗奧的身子塞在床單之間，腦袋靠在我旁邊的枕頭上。她覺得自己有資格留在這裡。她文風不動的身形、襯在白棉布上的尖耳、恬靜舒適的呼吸，讓我不禁忖度，我倆一人一貓是不是打從世界的第一個黎明以來，就一直肩並肩這麼睡著。

看到我們的幼貓沿著走廊跑跑跳跳，總能提振我的心情。牠永遠從門後撲向我們，提醒我們人生過於深奧、不能嚴肅以待。克麗奧那麼自在地用深情壓倒我們所有人，我們忍不住回報以愛。身為我們最稚嫩也最喜樂的家庭成員，她在山姆之後細密融入了我們的生活。

克麗奧面對逆境時另有妙方。她會往高處去。

我們的貓襯著橙黃的天際，雕像般地凝坐不動、背對我們，尾巴以雅致的環圈繞過煙囪。而我逐漸能感同身受。

往上走一步、拉開距離俯瞰日常生活。往下凝望熠熠閃光的城市，寒風如刃掃刮我的臉頰。從極大的高度去觀察時，有時痛楚會縮小、退入更為寬闊的人生圖案裡。我逐漸得知，只要透過練習與時間，便能拋開當下情緒，感受到貓咪從屋頂觀察世界的寧靜。

克麗奧讓我學會放縱。貓咪的語彙裡沒有罪惡感。牠們從不會因為飲食過量、貪睡太久或霸占屋裡最軟的靠墊而感到懊悔。牠們欣然接受當下每個愉悅的時刻，盡情加以品嘗，直到蝴蝶或落葉讓牠們分神。牠們不會浪費精力細數自己吞下多少卡洛里，或浪擲了幾個小時享受日光浴。

***

時間也許無法療癒一切，可是它能提供寬廣的視野。害死山姆的那輛車可能早就化成菸灰缸了。我終於能夠完全接受：山姆的悲劇也是那位女性駕駛的悲劇。一九八三年的一月天深深刻進了她的心，如同深深刻入了我的心。她每一次坐進駕駛座或是看到金髮男孩跨越街道，一定都會看到山姆的魅影。

我在情緒上終於準備好，足以面對這個女人了，如果有此可能的話。我想用雙臂環抱她，認可她這些年來必定承受過的痛苦，然後告訴她我原諒她。完完全全地。

每隻小貓都有需要實現的目的、有人類的心等著治癒、有關於愛之真正本質的功課需要教導。

貓咪不是可以「取得」的東西。牠們會在被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人類的生命裡，而且帶有起初可能不被了解的目的。山姆死去以後，我不想那麼快就養貓。生命是矛盾的，有時你以為自己不想要的，事實上卻是自己最需要的。克麗奧的摟抱、逗趣以及趾高氣揚，讓我們的心思得以從悲傷移開，提醒我們能夠活著與呼吸是多大的喜樂。她指導我們適時地放輕鬆、盡情歡笑，或是讓自己更強韌。

身為我們家的守護者，克麗奧守望著家庭旅程的每一步。不管她是山姆或貓神差遣來給我們的，她賜予我們療癒的力量時，慷慨大量的程度勝過任何生物。

我們再次對人生產生信任感時，神奇的事情似乎接連著發生。好幾個美妙的人在適當的時機現身。克麗奧見證每次的邂逅，有時竟給人這種印象：這些邂逅其實是她安排促成的。我不能很有信心地說我們完全復原了，但我們改變了且有所成長。山姆的生命與死亡永遠是我們的一部分。



憤怒終究讓位給原諒。多年之後，得知山姆在一位善心陌生人的陪伴下，並非孤零零又恐懼地死去，讓我大為寬心。而我們的貓女神從院子裡月桂樹叢下的安息之處，仍繼續發揮她的影響力，守護著這個家。

窗外的海鷗翩翩飛離，往下俯衝經過渡輪站，繼而橫越海港。剛過完九歲生日的山姆躺進白色棺木、埋入山丘以來，五週已經過去。馬卡拉墓園位於強風吹掃的丘頂，墓碑有如士兵列隊一樣排排站立。那是一片由悲慘拼綴起來的地方。他被葬在兩個活到八十多歲才過世的人之間。我跪在山姆的墓前，淚水灌溉著草地。在那些因抵禦強風而永遠歪扭的灌木裡，沒有一絲他的痕跡。山姆不屬於那個空蕩蕩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好似穿著別人服裝的演員。從外表看來，我們近似一個多月以前的自己。開著同樣的車、上同樣的超市。我的五臟六腑卻感覺已經移位重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