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帝國遲暮
在大英帝國勢力鼎盛的十九世紀,從未離開英國領土的珍.奧斯汀專心在她自己所謂的「兩吋象牙」上精雕細琢中產階級的英國鄉紳生活,創造出一部部英國風態小說(novel of manners)的經典之作,例如兩百餘年後仍然廣受讀者歡迎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或是《艾瑪姑娘》(Emma),以及一個個令人難忘的主人翁,像是聰明自負的伊麗莎白.班涅特(Elizabeth Bennet),或是奧斯汀認為只有她自己才會喜愛的少女家長艾瑪.伍德豪斯(Emma Woodhouse)。
兩百年後,日不落國早已是昨日黃花,而新一代的小說家海倫.西蒙森(Helen Simonson)承續了奧斯汀的風格與主題,以《裴少校的最後一戰》再現了二十一世紀英國鄉村生活。只是西蒙森筆下的主角不是待字閨中的青春少女,而是年近七旬的退役軍官;主角所亟欲追求的愛情對象,也不再是風度翩翩的軍官與紳士,而是前殖民子民的後裔。其實,就連主角裴迪洛少校也並非出生於英倫三島,而是遠在南亞的拉合爾,可以說是在英國統治印度時代(Raj)服役南亞的老裴迪洛上校帶回家的最大紀念品。
老裴上校從南亞帶回的紀念品,除了長子之外,還因為在一九四七年印巴分裂的戰火中保護王妃有功而獲贈貴重獵槍一對,分贈給兩個兒子,而裴少校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象徵殖民光榮的雙槍團圓,做為傳家之寶。胞弟的猝逝讓裴少校在痛失手足之餘,重新燃起擁有雙槍的希望。然而這對獵槍的歷史意義對於下一代而言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金錢價值。更諷刺的是,最有希望的買主來自前英國殖民地——美國。這個多金買家佛格森不但買下蘇格蘭的城堡與爵位,也計劃將裴家祖居所在的小鎮變成豪宅社區。小說中的美國有如一九七○年代的日本,夾帶著金錢霸權橫掃美國,收購各大知名建築地標。但是佛格森想要的不僅是地產與頭銜,也要收集前殖民者的歷史遺產。因此書名的「最後一戰」,不啻是衰老卻視名譽至上的帝國軍人對於新世紀資本主義社會的宣戰,同時透露出荒謬的喜感與無力的悲情。
小說中的艾吉康聖瑪麗村是個類似奧斯汀小說中的前現代鄉村社區,但是艾吉康聖瑪麗村已經不僅是個充斥三姑六婆相互八卦的社群,而是受到多元文化與資本主義的挑戰、瀕臨消失邊緣的聚落。而裴少校就是我們觀察這個村莊以及英國當代文化的眼睛。裴少校保守拘禮,極力捍衛英國傳統,對於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始終不以為然,卻又願意踏出種族藩籬,追求巴基斯坦裔的寡婦佳思敏娜。他性格裡的矛盾,或許是因為他出生於南亞大陸,對於前殖民地仍然保持一種臍帶相連的情感。但是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村民而言,允許南亞人種開便利商店服務社區已是最大極限,根本無法接受村中耆老走入跨種族的婚姻。由於村民對於多元文化過度戒慎恐懼,乃至於對於資本主義的入侵、甚至家鄉的田園風貌可能全然改觀卻相對顯得淡漠。西蒙森沒有對於英國人的種族主義做出尖銳的指控或批評,而是選擇奧斯汀式幽默筆法,以微妙的反諷讓讀者看到社會最深層的面相,這也就是風態小說最精采之處。
艾吉康聖瑪麗村高爾夫俱樂部的年度舞會,正是作者用以展現白種英國人種族主義的經典場景。俱樂部的會員為了表現具有政治正確的多元文化精神,選擇以蒙兀兒帝國作為舞會的主題,卻是張冠李戴,誤植歷史,強把二十世紀印巴分裂的事件與十六世紀的蒙兀兒帝國相連,以老裴上校(白人)英雄救(棕色)美人,贏得獵槍的陳年往事當做餘興,不但暴露白人的無知,也無意中消費了造成百萬死傷的南亞悲劇。晚宴時做為悲劇倖存者的巴基斯坦移民反應強烈,幾乎造成暴動。某種程度上,這場騷動是歷史記憶的回返,以暴力的形式重演南亞大陸由於殖民者當年武斷的決定所造成的巨大創傷。裴少校之子羅傑賣力扮演祖父,更是對於衰敗帝國的不肖子孫只知仰賴祖先遺產謀求自我利益最大的諷刺。
儘管作者在小說中植入了這許多當代英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以及對於帝國遲暮的幽微反思,但是基本上《裴少校的最後一戰》是個愛情故事,更特殊的是這是一個老年人的羅曼史,在這一層次上,裴少校的「最後一戰」則是要爭取人生最後一次幸福的機會。如果跳脫了白種男性與棕色女性之間與殖民牽扯不清的關係模式,或是老年人夕陽西下的刻板印象,裴少校與佳思敏娜之間鰥夫與寡婦的交往既有知性的交流,也有肉體的歡愉,毫不遜色於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女主角佳思敏娜也毫不流俗。佳思敏娜出身書香世家,為了愛情放棄知識份子的生活而遠走鄉間開雜貨店,又為了下一代而甘願放棄獨立的生活,幾乎陷入傳統南亞寡婦毫無生命價值的宿命。相較於小說中年輕一代感情關係與金錢利益的糾結難分,裴少校藉由下午茶與閱讀吉卜林贏得美人芳心的最後愛情戰役,格外展現年輕人所欠缺的騎士精神與優雅韻味。為了戀人的心願,裴少校甚至犧牲了他最珍愛的獵槍,因而保全了佳思敏娜所鍾愛的家人。裴少校與佳思敏娜跨種族的婚姻或許無法完全被社區成員接受,卻是不折不扣的快樂結局。
儘管在小說中西蒙森對於美國角色的描寫極為負面,但是出生在英國、成長於鄉間的她卻已在美國定居了二十餘年,因此在諷刺美國人之餘仍然有著寬厚的包容心。西蒙森對於英國鄉村的懷舊之情,對於帝國裡無所不在的種族主義,以及新世紀人際關係極度資本主義化的犀利觀察,構成小說裡相互杆格、卻又並行不悖的多元層次。她的新世紀風態小說不但延續了奧斯汀的精神,更擴展了奧斯汀式小說的社會視野,為讀者帶來極其豐富的閱讀經驗。
馮品佳
英美文學學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