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法‧曼蘇爾

第一章

瓦琪達腦袋裡正在想的肯定不是她前往天堂的車票。你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

連她嘴裡唱著的也與天堂無關，真的。她只是依照歌詞掀動嘴唇，身體隨班上同學優美吟唱的旋律一起擺動。她雖然唱出那些歌詞，但明亮的棕色眼睛躁動地在學校禮堂四處遊蕩，好像很想抓住更有趣的東西來看。

雖然瓦琪達也跟同學一樣，身穿陳舊又單調的灰色制服，她仍在這麼一群留著完美直髮、衣服燙得筆挺、態度自信的女孩裡面，顯得突出。框著臉龐的長髮微微捲翹，使她看來略顯凌亂──甚至有點淘氣。如果有人注意到沒精打采站在後排的她，很容易認為她與這個團體格格不入。

「這是開戰的時刻，這是唯一的選擇，」站在她旁邊的莎爾瑪慷慨激昂地大聲唱道。「戰爭正在沸騰。」

她們似乎總是唱著這類歌曲：如何做個品德高尚的女孩，以及打敗遠方的異教徒或任何不是穆斯林的人。身為回教徒，這是你所能做的至高、至善的事。比去朝聖更好；比薩達克（zakat），也就是把錢施濟給貧民或是贖取一個奴隸更有功德。這是前往天堂之最高境界最確實有效的方法。

可是，知道這些並不能使得唱歌更加有趣。瓦琪達嘆口氣，放任她的眼睛繼續遊走，閱讀禮堂四處貼著的一張張壁報。中午的晌禮時間，這個空間將轉變為全體學生執行拜功，亦即禮拜真主的清真寺，所以每張壁報寫的都是古蘭經的經句，或先知對婦女諄諄教誨的名言。最靠近她的那張寫的是：我的穆斯林姊妹：小心如狼的人類，男人。保護妳的名聲，避開會殺害妳的人。

瓦琪達微微一笑，試著把她的朋友阿布杜拉想像成狼。她心想，嗯，他有一頭黑髮，的確有點像狼。但他一點也不凶暴，他比較像雙腮圓滾滾的倉鼠！

笑聲從瓦琪達體內往上累積，她趕緊藉由大聲唱歌隱藏笑意。她已經漏唱了好幾句，而莎爾瑪正不滿地瞪視她。瓦琪達愧疚地瞥視周遭，努力重新加入合唱。

老師開了錄音機要她們跟著錄音帶播放的男性歌聲練唱。但是，不管怎樣努力，瓦琪達的聲音都像蚊子叫。她對自己說，反正她再大聲也過不了第一排那三個抬頭挺胸、像要把一顆心都唱出來的女孩。她們向來是聲音最好的人，所以每次都排在最前面。

跟瓦琪達一起被塞在後排的人都有特殊理由。雅絲敏唱出一個特別尖銳的音，使瓦琪達皺了下眉頭，恨不得能用手指塞住耳朵。安靜地唱錯，總比大聲唱錯好點吧。

練唱到這個階段，每個人已又累又急。這些女孩很可能都在想午餐時間快到了，要怎樣趕到餐廳去排隊買炸豆丸子三明治。這道菜為限量供應，每次都很快就賣到盤底朝天。如何在鐘響之前搶到一份，或許是瓦琪達的同學所曾經驗、最接近戰鬥的事了吧。

「各位同學！原地整隊！」諾芙老師喊道。她不耐煩地呼呼吹氣，掃視站在簡易舞臺上這三排十一歲左右的女孩。寬大的長裙和樸素的長版襯衫，掩蓋了老師笨重的體型。

瓦琪達在利雅德商業中心、歐拉雅區三十街的一些商店，看到廣告看板上畫的也都是類似服裝。她很喜歡觀察那裡的葉門男店員與類似諾芙老師這類嚴肅又正經的顧客討價還價。

雖然沙烏地所有婦女在公眾場所都穿相同的黑色制服：用絲巾包住頭部，臉上戴著露出兩眼、彷彿面具的尼卡布（niqab），或用一種稱為歌瓦（gutwah）的薄料黑紗罩住整張臉；但在這些衣物之下，她們喜歡穿上最瘋狂和最鮮豔的時尚服飾。瓦琪達在婚禮或社交場合見過她的幾位老師──有時，利雅德給人的感覺像座小鎮，而不是廣袤的大城市──她知道諾芙老師愛穿印有動物的衣服。如果學校允許，她的老師或許會穿有豹點的罩衫和相同圖案的高跟鞋。

同學們遵從老師的指令，紛紛立定站好，穿著黑皮鞋的腳在舞臺上排成整齊的直線。懸掛在她們頭上的巨大橫幅布條，使瓦琪達覺得自己真是渺小。布條上寫著：利雅德東區第四女子學校歡迎您。嚴格來說，這並不正確。她們並不是東區的第四所學校。只是，當男校都用著名的穆斯林戰士或學者命名時，女子學校常只是隨意地用個數字命名。

瓦琪達扭著嘴唇，嘆一口氣。這只是住在利雅德的女孩每天要學習的另一堂課，她想。從上學的第一天，她就被諄諄告誡，上學所要學習的最高美德，就是學會謙遜且安靜地度過從不為人所知、也不成為他人話題的生活。

「從頭再唱一次。」諾芙老師宛如企圖搔弄腳趾的大象，彎身按下錄音機。然後她挺起身體，眼光落在眾人身上，不怎麼高興地瞪著每個女孩。

錄音機先出現滋滋滋的靜電干擾，歌曲才從禮堂的擴音器轟然響起。瓦琪達拚命想要專心，但仍忍不住揚起眉毛。唷，居然添加了音效？她伸手掩住想偷笑的嘴角。這也太戲劇化了吧！

雖然這捲電影配樂充滿模仿中世紀戰爭的噪音，重踏的馬蹄聲和馬匹的嘶鳴，也無法讓瓦琪達專心。她懶得再努力跟上同學，視線逛到舞臺上滿是灰塵的紅色地毯，掃視散置於禮堂內那幾排沒人坐的木椅。

這些椅子應該是從自然實驗室搬來的，她想。褪色的綠漆讓她想起大夥兒到實驗室上課的情形，不知她是否找得到偷刻了姓名字母的那張椅子，以及椅子上是不是還有化學藥品的味道。

兩個高年級女孩踏進禮堂，將瓦琪達從白日夢拉了回來。梵婷和法蒂瑪天生就一副很酷的樣子，每次看到她們，瓦琪達的臉上便忍不住出現燦爛的笑容。梵婷很活潑，隨時都能牙尖嘴利地迸出幽默的回應或一針見血的評論；法蒂瑪則是表面看來文靜，其實是渾然天成的犯罪高手，她精心策畫的那些惡作劇，堪稱校園傳奇，即使她絕口不提，其實是連說都懶得說。

瓦琪達記得有一次，法蒂瑪趁老師們禮拜時，拿走每個人的一隻鞋。她把鞋子藏在遊戲場各處，一隻運動鞋埋在沙裡，好幾隻高跟鞋分別塞在各個休息場所的縫隙。等老師們終於弄清楚怎麼回事，也只能一腳高、一腳低地在遊戲場亂跑，有如尋寶的海盜到處挖沙。儘管法蒂瑪從未承認，但所有女孩都知道，如此絕妙好計肯定只有她想得出來。

瓦琪達喜歡法蒂瑪和梵婷，不只是因為她們帶來樂趣與歡笑，也因為她們從不批評她亂糟糟的頭髮、取笑她與眾不同的服裝，或嘲弄她所收集且別在背包上的圓形小徽章。梵婷甚至還向瓦琪達買過她親手編製、用來賺外快的彩色繩編手環。那是一只特別的手環，飾有小賈斯汀照片當幸運符。

梵婷和法蒂瑪此刻應該在教室，不過今天也和每一天同樣，似乎有更好玩的事讓她們沒在上課。兩人悄悄經過合唱團時，法蒂瑪要梵婷噤聲，且偷笑著用手指戳她肩膀。雖然梵婷拿著地圖，法蒂瑪捧著地球儀，不過那顯然只是她們用來混淆視聽的道具，以便在校園中合理地遊蕩。不管怎麼看，她們都像在打什麼歪主意。

瓦琪達試圖引起她們注意，嘴唇雖與歌詞同步，卻彈動手指偷偷揮手。梵婷和法蒂瑪似有若無地點頭回應。一抹滿意的微笑點亮瓦琪達的臉。她轉頭，希望同一排的女生也都注意到。

她們的確注意到了，但注意到的還有其他人。

諾芙老師。

現在瓦琪達的老師正以一雙噴火的眼睛瞪著她。

她雙手插腰，氣到眉毛打了好幾個結，看來就像即將在瓦琪達頭上爆發的風暴。瓦琪達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可不能在此刻惹上麻煩：她沒背好歌詞。諾芙老師要是叫她出列，在所有同學面前獨唱，怎麼辦？她不要去想可能發生的事。瓦琪達垂眼看著地板，雙手插進制服的口袋，重心移到腳跟。為了裝出無辜的表情，她張大了眼睛用力唱歌。

這招沒用。諾芙老師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歌曲戛然而止，激昂的鼓聲同時中斷。同學們的聲音漸小，終於成了一片靜默，她們抬起眼光尋求老師的指引。

「瓦琪達！請妳站到前面來。」諾芙老師單手插腰，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著她。瓦琪達咬住嘴唇，不情不願地拖著腳步往前。經過第一排時，大家都看到了她腳上那雙Converse星星高筒運動鞋。瓦琪達這雙鞋既不新也不黑了，但還不至於太過破舊；它們終於變成她與阿布杜拉跑過街上的無數個小時裡，所想要的那種歷盡滄桑的灰。而略為褪色的紫色鞋帶，則使得這個灰色更加亮眼。

可是雜在其他女孩的黑色皮鞋之間，她的高筒帆布鞋看來就不怎麼完美了。瓦琪達閉上眼睛，汗溼的手掌磨著大腿的側面。她真希望能跳下舞臺，衝去只要不是現在、這裡的任何地方。

瑙拉綻放出最甜美女孩的最甜美笑容，退往後排填補瓦琪達空出的位子，順道用力撞擊她的肩膀。瓦琪達縮了一下，狠狠瞪視她一眼，才慢慢轉向諾芙老師。瓦琪達的雙眼好似重達千斤，被強力的磁鐵吸往地上。等她終於鼓足勇氣，抬眼看向老師，諾芙老師已經走近，俯瞰著她。瓦琪達知道自己對那首歌的缺乏熱情，簡直是滔天大罪，老師鐵定不會輕易饒過她。

「讓大家聽聽妳美妙的歌聲吧？從第一節開始唱。」瓦琪達清楚看到老師不懷好意的眼色。

其他的女孩咯咯竊笑。有人用手指使勁戳了下瓦琪達的背，她轉頭想找出兇手，氣憤與難堪的感覺在她體內翻滾。五味雜陳的感受和必定會再次出糗的挫敗感，脹滿胸臆間。她整張臉都紅了，燒得又辣又熱，她相信同學們必定都看得一清二楚。討厭的臉紅。討厭的合唱曲。

瓦琪達再次盯著地板、再次來回蹭著雙腳。終於，她把心一橫，張嘴準備開唱，但是沒有聲音。她垂下雙眼、閉上嘴巴。全班都在笑她。她哪有辦法唱歌？

「怎麼回事？」諾芙老師公然露出虛假的笑容。「如果妳不想讓大家聽聽妳『美妙的』歌聲……」

她拉長尾音，頭部往禮堂大門的方向歪過去。

瓦琪達什麼也沒說，逕自離開。少了她，班上的隊伍看起來更為協調一致，是一群服裝整齊的女孩。諾芙老師像個滿意的大將軍，掛著微笑檢閱她的軍隊，並發現她們全都蓄勢待發。

「好啦，各位同學。我們從頭再來一遍！」

第一章

瓦琪達腦袋裡正在想的肯定不是她前往天堂的車票。你從她的臉上看得出來。

連她嘴裡唱著的也與天堂無關，真的。她只是依照歌詞掀動嘴唇，身體隨班上同學優美吟唱的旋律一起擺動。她雖然唱出那些歌詞，但明亮的棕色眼睛躁動地在學校禮堂四處遊蕩，好像很想抓住更有趣的東西來看。

雖然瓦琪達也跟同學一樣，身穿陳舊又單調的灰色制服，她仍在這麼一群留著完美直髮、衣服燙得筆挺、態度自信的女孩裡面，顯得突出。框著臉龐的長髮微微捲翹，使她看來略顯凌亂──甚至有點淘氣。如果有人注意到沒精打采站在後排的她，很容易認為她與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