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黑漆中透出啞光
1.
我多夢魘,白日裡各種令人驚豔與驚嚇的物事,都能鐫刻進腦袋不起眼的角落。刻得深深淺淺不痛不癢,以為沒什麼代價,無意識間流洩出的感受,卻總愛在暗夜叢聚、復生、結痂,以情緒的陣痛提醒自己易受攪擾的神經質。
但有一事,卻始終不曾回到我夢中。
當我還是個小小孩,有天媽媽帶著我前往阿姨喬遷的新家。路途遙遠,母子倆坐上墨綠色區間車(彼時還沒有鋥亮俐落的電聯車),前後左右不知搖了多久,下車出站後又轉搭幾次公車,曲曲折折了一段不短的路,才在某條不起眼的巷子轉角停下腳步,邊揮汗邊讚嘆眼前柳暗花明的別墅。阿姨像打開一個刻意珍藏良久的禮物般開啟庭院大門邀請我們,接著是一連串的讚嘆、介紹環境、巡視格局、吃點心、喝茶、談天、打牌、讚嘆、介紹環境、巡視格局、吃點心、喝茶、談天、談天、談天。
夾雜在高分貝的笑浪之間,小小孩覺得百無聊賴,兀自穿過浪潮縫隙悄悄溜進庭院。庭院四面以淺灰色細石水泥牆包裹著,與房子之間隔著一大片草皮,草皮的顏色很青、草莖矮短而齊整,像剛理過頭髮的後腦勺,靠近一點就能聞得出修葺的味道。小小孩開心地跑到草皮上轉來轉去,看看螞蟻、摸摸盆栽、敲敲石板道,沒有料到這個午後會忙得不可開交,如魚得水。
更沒料到的是,這水裡還有隻狗!跟他身形差不多大的惡犬憑空冒生出來,亮出利齒,不斷狂吠,吠得不盡興,竟朝他正面筆直衝來。他沒動,沒敢動,也來不及動,太快了,惡犬的上半身已經揚起,就要一口咬到臉上了!
即將碰到衣服的兩隻前腳在半空中突然剎停,持續幾秒後又往後退縮回去,然後再往前暴衝、剎停、退回、暴衝、剎停、退回,反覆持續。仔細盯著眼前倒帶重播的動作,小小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想趁惡犬還沒把鐵鍊拉斷之前跑回別墅裡。
但行不通,門口的距離雖不算遠,可只要稍稍往前移動腳步,絕對會進入利齒的攻擊範圍。小小孩嘗試來回跑動,企圖左欺敵、右欺敵、欺敵欺敵再欺敵,但很明顯障眼法沒有奏效。接著他蹲下來,開始拔草、挖土、丟擲,不管有沒有擲中,不管有沒有聲東擊西,至少規律性的反擊讓他感覺微量的心安。
啊對了,媽媽還在別墅裡,只要大聲呼叫媽媽就會來救我。茅塞頓開的小小孩開始呼叫,大聲地呼叫,想用他窄小的軀殼製造巨大的共鳴,盡力壓過犬吠─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小小孩甚至喊媽媽的全名,帶有命令意味地喊,一遍,又一遍。他幾乎看見自己吼出的聲響在庭院四處滾動,哐啷哐啷壓壞了草皮上的石板,砸破了好多盆栽,順勢哐啷哐啷滾出圍牆,撞上巷子口的電線桿把麻雀都嚇飛,然後在巷道裡直打轉,哐啷哐啷,一圈,又一圈。媽媽就要開門了,小小孩想,媽媽就要開門來解救他了。
但沒有任何人出現,始終只有他自己,站在偌大的庭院,獨自與他的恐懼捉對廝殺。勝負的讀秒極其緩慢而拖沓,彷彿某種偏袒,挾帶不露傷口的凌遲。小小孩感到累了,無望了,抬頭看看四周,夏天午後的一切依然鮮豔得那麼無害,暑氣蒸鬱,陽光鋒利插進眼睛,帶來間歇性的疼痛,無法直視前方的眼睛,連同沙啞得剝離聲音的喉嚨,一點一滴,淌出了黑色的汁液。
2.
多年以後,阿姨再度搬家,別墅幾經轉手、改建、拆毀,種種建物和格局都已不復可見。不被留戀的實體宛若喪失價值的證詞,被廢棄在意識的巷弄底,聽任風化,沒有誰再次提及,沒有誰懷著情緒素試圖召喚丁點回憶,彷彿代換的本質合該如此決絕,隔斷得似乎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可是小小孩還遺留在那裡,唯有他待在那個夏天午後不曾被帶離,直面著那條永不老朽的惡犬,隻身,持續搬演各種纏結的步伐、欺罔的招數、難以計數的吼音,以及賴以維繼的一絲信念,恍如孤獨的戰士,行將瓦解卻仍鏖戰不懈。
偶爾,夢魘沒有擠上床鋪的暗夜,我會走回那個已然荒蕪湮滅的庭院,去和小小孩見面。我會不厭其煩地幫他拭去髮梢和額際的汗珠,輕拍肩膀,撫按聳起的背脊,然後握住兩片小小的手掌,望進他枯竭如洞的眼睛,輕聲說:
「沒事了,已經結束,可以離開了。
你表現得很勇敢,非常堅強,真的。
這些日子以來,你已經識得字了,能寫字了,學會更迂迴地面對這世界的張牙舞爪,懂得如何世故作態以護衛自己的要害。譬如棲止在堂皇悍然的篇章底下躲避傷害的空襲,汲取瑰麗旖旎的段落自我滌蕩與療癒,藉助修辭的層疊或鏡像來頡頏世界的凌厲。
漸漸漸漸,你將習於廁身時間與空間的夾角,操使出於自身創發,或向外乞求而來的戰力,以極其個人化的姿勢,叨絮表述各種自我與他者、他方與此在、過往與未來的諸般生活經驗。
取巧如你,對這個世界的直接反擊,就是不再直接反擊。
你終會熟稔於和恐懼安處,而這世界的恐懼其實龐然又恆久,輕易依隨各類說詞流傳賦形,寄生在每個人的內裡,生根、萌芽、蔓延、取代。你不是唯一一個宰制品,也沒必要把自己囚困在這裡。
感覺危險也沒關係,感覺脆弱也沒關係,感覺孤獨也沒關係,戰鬥是人生存的模式,永遠會沒日沒夜持續下去。倦了就倦了,要倒下來就倒下來吧,儘管手無巨力,我絕對會接住你。
別怕,仔細看看我,你已經長成這樣一個,雖然不太滿意但也還過得去的大人了。帶一些坑疤,帶一些雕花;瓷白中摻雜汙漬,黑漆中透出啞光。所有的努力,就算只是暗中修煉沒被看見,然而,全都沒有枉費。」
3.
創作是一個人的圍爐,箇中滋味只有自己了然於心。不管這一鍋子是豐贍是寒傖,設若有人幫忙添水升火,那溫暖之味更在酸鹹之外。
感謝百忙之中撥冗替拙著作序的向明老師、游喚老師、蘇紹連老師。面對眼前粗糙幼稚的作品,作品中不夠清澈純粹的靈光,非但不辭煩苦,甚至願意給予極大的關懷和祝福,並隱惡揚善地輕囑某些應該注意的瑕疵。
作品已寫就,難再刪修;若真要刪修,恐怕沒有終止的一天。唯有目次安排最易著手,謹記老師們對拙著的指點,我把初稿的目次再三調整過,成書的目次與當初老師們手邊的稿件有所出入,因此序言和成書部份篇章恐有無法對應之處,這完全是我的問題,合先敘明。
此外,必須向作序的三位老師致上深深的歉意。因我性格實在懶散,做事又缺乏專注力,導致拙著從發想、計畫、聯絡到實際執行的種種層面,總是拖延復拖延,一晃就消磨了一年半載的光景。過程中造成些許誤會,雖然我責無旁貸,卻實非我本意,尚祈見諒。
拙著所輯篇章,創作時間跨度頗大,其間所感所思自然差異不小,而篇幅長長短短,題材紛雜錯落,難以統攝為一個簡潔的整體。起初恥於付梓,後來轉念一想,不過是為逝去日子的心神魂魄存張肖像畫,也就漸漸放下忸怩和罣礙了。多年後,當我從時間的下游回溯今日,或許亦如今日轉身瞻望曾徒步涉過的激流和淺灘,水花濺上髮膚衣褲,一點一滴那麼斑斕,被夏日午後的陽光一曬,乾成了紙上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