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程抱一的生命與完成
程抱一(Francois Cheng, 一九二九-)在法國被稱為「東西文化的擺渡者」。程抱一是一個神祕符碼,遁隱,淡泊。一九九九年夏天初次見面,使我首次感受到詩人的偉大光輝,直透宇宙真理的無限承擔正凝縮在一個活生生的軀體裡。在法語文化圈,“Francois Cheng”意味著一種文化溝通,兩肩挑起東西文化的相互對話之可能性。他不是一般著眼於訓詁、考證學的漢學家,不在古代文獻中討生活,而是與古人為友,為今人開眼界。他具東西方詩人所共有的深沉直觀。巴黎「詩歌之家」(La Maison de la Poesie)本是波德萊爾、韓波、里爾克等已故詩人的神聖殿堂,程抱一的詩歌魅力,逼使古人揖讓而退,相與對話,那聲調如低吟流泉劃破谷際,舒緩、急促、鏗鏘、柔美、婉約,迴旋於東西無限文化跨度的語彙,開啟一種承擔人類苦難的「大開」(Das Offene)境界。他的成就遍及詩歌、美術思想、藝術評論、小說、書法創作,各領域都獨樹一格,卓然成家,深受推崇。
時光不可倒退,但是,如果我們將時間回溯到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當他剛踏上法國這塊土地開始,苦難與榮耀早已同時懸在那裡等著他去抉擇。那是一種人類文明對話中的無數次事件之一而已,一位二十歲的瘦弱年輕人,懷抱著一絲憧憬,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下來到巴黎。他的身影多麼微小,他的理想又多麼不切實際與天真!巴黎經歷納粹的數年佔領,剛從屈辱中逐漸站立起來,法蘭西的榮光不僅尚未恢復,還迷戀著昔日的帝國光輝,一腳陷入遙遠東方的越南戰場泥淖,另一腳則踩在滾燙的阿爾及利亞民族運動的漩渦中。
經歷二次世界大戰,民族獨立的慾望、意識型態的分合,野心家、政客正將雙手伸出,彷彿失神忘我的薩滿,等待著世人失望之餘所給予的無奈皈依。世界還在重整。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怎能做什麼呢?他僅有的只有繼承自父親對振興中國教育的熱忱與儒家情操,還有那慈母遺傳給他而尚未滋長完成的藝術衝動。其餘則是飽經戰亂摧殘而不得不直下承受那善惡共存的世界現實,或許法蘭西文化的異國光輝只能多少給他一點憧憬,孤寂的甘美。
這位青年生於山東濟南。父親祖籍南昌,鄉賢八大山人活躍於此。明代亡國,山人雖本朱明貴冑,迫於變動,捨離塵世,高踏方外,追尋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與藝術表達手法。曾幾何時,世人不解,視他為癲狂,瘖啞難明。
中國經歷八年對日抗戰,國力耗損,隨之國共內戰再起,四平街一役國府失守東北,一九四八年徐蚌會戰六十萬大軍被圍殲滅,北平易幟,國共戰局勝敗已分。他或許以為到巴黎經歷兩年學習之後歸國,得以家庭團欒。孰知不到一年,山河變色,天旋地轉,中國閉鎖,東西阻絕。他沒有任何學歷證件,出自未明,進退失據,孤立無援。家人四散,遠方遙思,困頓、挫折、徬徨、嘆息。他的處境,或許如同八大山人自況一般:「贏贏然如喪家之犬!」楚國先哲屈原受讒而惶然之際,獨自呻吟:「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形容枯槁,江畔散髮。然而,尚待錘鍊的程抱一並沒有自哀自憐。
兩年獎學金很快結束,他依然踽踽於巴黎大街小巷,無奈的現實使他危殆不安,這些就是他的處境。他那詩人的憂鬱情緒,觸景感傷,每每逼使他退至絕境。一方面在巴黎大學與高等實踐學院就讀,一方面以那瘦弱身軀捧起堆疊半身高的不鏽鋼餐盤,趨馳於庖肆以謀餬口,榮辱共生,甘苦並嚐。在身體催折的苦痛之際,或許前往法國學院(College de France)的旁聽,可以給他現實痛苦之外的陶醉,即使身心疲憊,仍感恬然。一九五五年生女,生活更為艱苦。每至冬寒刺骨,無資電器取暖,他便與妻女三口依偎斗室,雖數年依舊不改其志。
哪裡來的精神支撐呢?他逐漸從德國詩人里爾克詩歌中感悟到生命的「大開」境界。每到一地,每遇一事,我的詩人里爾克會如何想?如何面對呢?他透過對虛擬的「亞丁」的自白,反觀自我地談論自身對里爾克的理解。經歷十年異鄉漂泊,他說:「只有把死亡納入我們的生命,我們才能領會『全生』的真趨向,我們的至深經驗:愛與痛苦,才能取得真義;我們將步入生命的『大開』。」他領略到歐洲詩歌的最純真傳統,「出死入生,讓愛的裂心開向一切;將一切納入內心的空間,提升為靈魂的旋律與節奏。」(以上文出《和亞丁談里爾克》)苦難後的盈滿,大死後的再生,只有經歷生命的純粹試煉才能完成高貴的精神向度。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寒更替。瘦小的身軀如昔,然而那柔弱的心靈卻已被淬鍊出堅毅而莊嚴的偉大氣象。程抱一天生詩人懷抱,對於生命具備直視而承擔的漠然使命。一日,法國學院的夜晚課席,當代漢學大師與這位貌不驚人的憂鬱年輕人展開對話,老子所謂「道」那種杳然無蹤的生之體悟,經由程抱一對里爾克的詮釋,產生東西對話的火花。程抱一即席朗讀里爾克詩歌,那種發自於心靈深處的感悟與契合,撼動這位漢學者默然傾聽,難以自己。或許那是一種生命的大開,直至二十世紀末,他依然歷歷陳述當時的靈光遇合,讓我無限激動。這場邂逅彷彿是一場生命中的轉折,跌宕起伏,峰迴路轉。他獲得重視,如黑暗明光。
法蘭西第五共和因一連串殖民地戰爭的挫敗,榮光不再;然而巴黎畢竟具有近代歐洲人文精神的厚實傳統,為建立下半世紀的思想廣度,指引人類精神走向。法國政府決心創建一所領導世界思潮的研究機構,不拘格局,拔擢人才,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EHESS)於焉成立。一九六○年他卑微而不屈地渡過在巴黎的十一年生活,終於獲得法國高等社科院助理一職,此時女兒五歲,他才擁有第一份薪水來養家。一九六○年代他一邊寫博士論文,一邊將法國偉大詩人作品譯成中文,勤於筆耕,在台港兩地投稿。只是,他依然悽悽惶惶,他曾感嘆說:「我四十歲前對人生依然是徬徨的!」
一九六九年起在巴黎第七大學授課,一九七四年起成為東方語言學院講師,往後直至教授,成為法國第一位獲得教授資格的華人。一九七五年受到高等社科院委託前來台灣收集神話學資料。詩人個性依然不改,在此認識了余光中、羅門、洛夫以及司馬中原等人,頗能相契。一九七二年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他的《和亞丁談里爾克》;十七歲起自己鑽研起詩歌,在異國的無有出路之際,逼使他的興趣成為匯通東西文化的生命體驗與自我認識的一把鑰匙。
一九七七年出版《中國詩語言研究》(L’ecriture poetique chinois),成為世界上最早採用結構主義研究古典詩歌的著作。一九七九年出版《中國畫語言研究》(Vide et plein:Le langage pictural chinois),將中國繪畫思想以簡要手法呈現,不只直接契入中國畫家的創作心靈,也展現大美的境界。此後,程抱一已經能以簡練法文表達出深沉而富詩歌韻律的小品、著作。最後他以詩歌般的聲律,完成自己洞悉到的苦難的生命之歌。一九九八年,《天一言》(Le dit de Tianyi)獲得法國小說最高榮譽之一的「費明娜文學獎」(Prix femina);作為藝評家,他以《石濤:生命世界的滋味》(Shitao:la saveur du monde)獲頒藝術評論最高獎「安得烈.馬爾羅獎」(Prix Andre Malreau);身為詩人,他以《雙歌集》(Double chant)贏得「羅歇.卡洛瓦獎」(Prix Roger Caillois)推獎。2001年《天一言》榮獲「法蘭西學院法國境外法語創作獎」(le Grand prix de la Francophonie de l'Academie franeaise),其作品深度與力度已將使法國人以擁有程抱一為榮。二○○二年六月獲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成為該院創設近四百年來第一位亞裔院士。
他曾告訴我:「真正的美是存在(etre),而非擁有(avoir)。所以它並不如希臘後期所設想的那樣可以納入模式或定型。真正的美,他每次出現,都意味多層次的相遇。當我們說:『夕陽無限好』,我們難道只指真空裡的一道光?不管哪次夕陽都是照在雲端或者海上或是山巒之間。只有那樣才能滋生無限的絢爛之感。然而這尚只是第一層次的相遇。第二層次的相遇,是當一個人的眼光在一定的時辰和這景物交會,不用說這是美的必要條件。還有更高屬於純精神的層次,這是當那個人當前的感觸,驟然提升,和一生以來心靈中所負載的回憶、想望,甚而和人類久遠的感懷相交會的。在那層次裡,美已近於宗教裡的悟境。」(〈蓬山萬里,滄海有情──藝術思想家、詩人、小說家程抱一的生命世界〉)
因此,他反對「天人合一」,主張天人交會之際所產生的「三」才是一種大美,才是真愛,才是一種創造。這種創造必須是逼視生命終極之後的再生。「正因為死,小孩才想望成為大人,少女才急切趨向儘管是短暫的美。人與自然之所以不同,正因為人對於死的感應。人瞭解到自己終將死去,才會有偉大的一面,由此才變成一種創造。」(〈蓬山萬里,滄海有情──藝術思想家、詩人、小說家程抱一的生命世界〉)
真正的創造不是單純地創造對象,而是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而獨特的人,如此才能洞悉生命背後的奧祕,質問生命對我們的許諾。程抱一藉由詩歌與大自然對話,從這種對話過程找到一切存在的可能。
讀書,不如讀人;導讀,首在神合。程抱一與我相契十餘年,時有所夢。《中國詩語言研究》、《中國畫語言研究》得以在台出版,期待已久。寫作此文之際,雖隔千里之遙恍如眼前,十餘年過往點滴依稀昨日。希望這兩本書籍的合璧出版,能讓讀者看到天下之大美。
潘 示番 於宜蘭松影書齋
2011年5月25日凌晨4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