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燁 -FindBook 找書網

終於，媽媽將合約遞向了我。想著該來的終究是來了，口乾舌燥的我不發一言地按壓黑色鋼珠筆，同時接下合約書。稍早才離開印表機的紙張還帶有列印的餘溫，我在日光燈的映射下，直勾勾地注視著印在上頭的黑色字體。合約書徹底展現出媽媽的性格，文章寫得工整簡潔，而內容也毫不馬虎，讀著這些文字的我不禁短短笑了幾聲。
這份合約書像極了媽媽，真不曉得她對親生女兒何必如此嚴格刁鑽。我還曾期待過媽媽不設定特別的條件、直接將餐廳移交給我，果然，門都沒有。一瞬間意識到過於天真的我有點可笑，又覺得始終如一的母親很是可愛。這意思是叫我拿出實力、透過堂堂正正的方式獲得認可吧？不過，合約列的條款很令我意外。
媽媽曾對我說，人過二十歲之後，絕對不可以隨便在合約上簽字。所以要在簽名欄填上我的名字之前，我把合約書內容反覆咀嚼了兩回。看到我這模樣，媽媽大概也感覺到我倆簡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便與我一同笑了幾聲。我們母女倆彼此交換了伴著呼吸聲的笑容，接著才注視對方的雙眼。我想問的問題可多了。
「一定要跑這種流程嗎？」
我放下手裡的鋼珠筆後伸出攤平的手掌，在整份合約書前來回擺弄，而媽媽的視線也在無意識中跟著我的指尖飄移。媽媽交給我的合約中，列了一個非必要的流程，且它顯然對我而言是個困難的關卡，需要耗費我過多的時間與精力。簡單來說，那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條件，使我不禁猜想媽媽是不是壓根不想簽這個約，讓我這親生女兒很不是滋味。
見我一臉氣呼呼，媽媽倒是神色輕鬆地回答我。
「當然囉，想成為琴貴妃餐廳的老闆，這就是必要的過程。」
「太嚴苛了吧。」
「哎呦，要是不能履行合約，妳想當老闆的理想就泡湯囉。」媽媽說道。發音時習慣性地拉長了「老」字的ㄠ音。
主人、總經理、經營人⋯⋯比起上述的用詞，「老闆」的發音更是讓我感到悸動。發ㄠ音時把雙唇聚成圓形，再從洞窟般的嘴裡吐出溫暖的氣息，讓這詞顯得更為迷人。同時，「老闆」一詞還會讓我想起思念的爸爸，如今只長存於記憶中的聲音彷彿迴盪耳邊，老闆、老闆。
「我是這裡的老闆，妳總有一天也會成為老闆的。」
霎時，我彷彿看見了爸爸。
媽媽用食指輕敲兩下合約的簽名欄，作勢催促我趕緊動筆簽名。用不著她催促，我也會自己簽字，但無緣無故被人施壓，反而使我想調皮一下了。我於是雙臂抱胸、高傲地將身子往後靠，目光停在媽媽身上。
「我也已經長大了喔。一個優秀又成熟的女兒坐在這裡，做母親的怎麼連十分鐘都不願意等呢？」
媽媽忍不住「噗哈」爆笑一聲，雙眉同時皺成了八字狀，彷彿吾家初長成的女兒展現出的傲嬌令她哭笑不得。我接著更傲慢地將背徹底貼著椅背，以半真心、半玩笑的態度拿出了在外頭絕對不敢使的氣勢。全因為簽約的對象是媽媽，所以我才可能這麼做，也幸好媽媽看起來沒有對女兒的無禮而感到不愉快。
「妳在說什麼啦。」媽媽略帶笑意地輕輕說道，並以「真是受不了妳」的表情望向窗外。下午兩點，這是一個隨意眺望，萬世風景都能美得令人屏息的時間。媽媽的視線停留在窗外好一段時間，我則望著她的側臉，接著才回了頭看向合約書。「老闆，老闆。」我反覆地在心中唸著這個詞，一邊閱讀白紙上的黑色方塊字。
媽媽並不是想和我交易什麼，而是想測試我的資質。道阻且長，艱難的旅程彷彿已經歷歷在目。很顯然地，任誰也不會願意簽署這合約，只有我—— 是的，所以我才更應該要挑戰吧？一股好勝心熊熊燃起。對我而言，比起執行簡單的任務，完成困難的事情能帶來的喜悅更甚，當意識到嘴角自然上揚，我也沒有特意再放下來。我以大拇指用力地按下鋼珠筆的尾端，發出輕快的咔嚓聲響，紙筆間碰撞的摩擦聲填滿了整個空間。正當媽媽將視線從窗外移回紙上，我們之間的合約便完成了。
「好的，自今日起，琴貴妃與文忘草將謹守誓約，時效如契約所寫，一百天。okaaay~？」
Okaaay —— 媽媽又習慣性地拉長音，而我也繃緊臉部肌肉回道：「Okaaay。」
我們之間的契約關係正式成立，雙方各自拿走一份合約書後並排走出會議進行的空間。媽媽再次回到餐廳的座位區，我則使勁地推開店門、走向外面。外頭普照的燦陽猶在為簽約一事向我道賀，我想起了過去的某個約定，一個我在三十歲以前一定要實現的承諾。心中的風車嘎吱嘎吱地響，悄悄地運轉了起來。

「琴貴妃餐廳」是一間位於麻浦區瑞和洞1的非連鎖餐廳，這裡沒有主打任何一道料理、也沒有販售固定的品項，甚至採行百分之百預約制，若沒有在至少一週前預約，則將無法入內用餐，可謂是一家不怎麼友善的餐廳。這裡論位置也毫無優勢，周圍的社區過於靜謐，附近的建物也偏老舊。至於琴貴妃餐廳所在的建築，除了光線充足之外，亦說不出什麼其他優點，放眼向外頭望去，看不見任何一棟熟悉的大型購物中心，絲毫不具備吸引客人上門的條件。可謂是集一身不適合開店的失敗要素。然而，琴貴妃餐廳便是以非企業加盟店之姿，創造了成功神話的餐廳，月銷售額輕輕鬆鬆就能達到五千萬韓元。預約的客人一路排到下個月、下下個月，琴貴妃餐廳總是高朋滿座，成為該區域唯一燈火通明的熱鬧場所。
能俐落徹底解決所有失敗因素的致勝關鍵出乎意料地單純。琴貴妃餐廳只提供一對一客製化的套餐料理，韓式、西式、日式、中式皆任君挑選，接著餐廳將會針對預約的顧客打造世上獨一無二的料理。然而，由於餐廳實施百分之百事前預約制度，所以欲來訪餐廳的顧客還得接受苛刻的要求、按照格式填寫內容——餐廳端會提出不少複雜繁瑣的問題，包含詢問喜歡的口味和香氣、近期經歷的事情、想要藉由本次用餐尋得的價值跟體驗、兒時記憶中美好的食物、想要克服的記憶或陰影等。唯有預約者甘願經歷這個過程，餐廳才能為他提供專屬的套餐料理。
簡而言之，這空間販售的是心靈療癒的時間，以治癒及撫慰人們的創傷為首要目標。如果店裡端出冷掉的茶碗蒸當開胃菜，那定是最大限度地配合了該顧客的喜好，一份份料理中都蘊藏著真心誠意。雖然不知道身為老闆女兒的我能不能說這種話，但——「多虧」了這份用心良苦，餐點價格真是要命地昂貴，不過我也能為百分之百至誠的努力掛保證，這就是這家餐廳的價值——不，是我們的價值所在。既然客人依舊絡繹不絕，似乎代表人們都能在琴貴妃餐廳享受料理、並且帶走了味覺饗宴以外的其他收穫。
我是「琴貴妃餐廳」老闆琴貴妃女士的獨生女。而事實上，這家餐廳原本的主人是文廷原先生，也就是我的父親。爸爸在二十九歲以前曾於大型飯店工作，接著在步入而立之年的一月，迎接了我的誕生、並開始經營自己的餐廳事業。比任何人都熱愛人群與食物的他，從那時起便過著最為幸福的一生。
他堅持在沒有設定固定菜單的情況下，製作周圍居民最想吃的料理，這成為了餐廳的第一原則，傳承至今。此外，他強調，與相愛的人一同用餐時，整個世界都應該要美麗而明亮，這樣才能將心愛的人和餐點盡收眼底，也因著這樣的堅持，店面沒能離開瑞和洞、選址於光線良好的建物——考量到當時財力有限、又必須滿足陽光充足的條件，就只能落腳於此了。
所幸爸爸和媽媽都十分喜歡這個陽光普照的店面，即使遇生意不好的時候，窗邊花朵依舊吸收了滿滿的陽光而盛開，他們光看著也能感到高興。也多虧了這樣的父母，我曬成了一個皮膚略黑的大人，深色的肌膚裡乘載了父母傳承給我的陽光，那燦爛的光芒使我茁壯成長，如同這裡所有的花花草草般。

不知從何寄來這麼多包裹，家門口堆滿了一箱又一箱的包裹，以至於家裡的門都快打不開了。望過去，訂購人全都是媽媽。
「我只是訂了一些必要的東西而已。」
我意識到訊息的後話是「妳自己想辦法整理」，接著便一個個拆開了箱子，反覆拆封、膠帶一撕再撕，搞得我手腕都痛了。要是有從裡頭冒出高級食材，我應該也不至於這麼疲憊，但開箱出來的東西讓我心生的想法都是「這個？何必？特別寄給我？」那些東西我駛著車去逛一圈市場就能買到了。我於是透過訊息小心地對媽媽提出了抗議：
「妳怎麼不直接全權交給我自己處理呢？」
得來的回應很簡短。
「最近網購便宜嘛。」
如人說「越富越小氣」，為了精打細算，媽媽硬生生在家門前造起了包裹山，也是啦，她就是如此始終若一，所以合約書上的內容也對親生女兒不留一絲慈悲。
我一面整理著物品，一邊再度為她既老實又充滿幹勁的辦事風格瞠目結舌。東西放上車後，我有立即要前往的目的地——我今後一百天內必須常駐的空間，也就是合約所述的場地。光是想像這一百天的長跑比賽，我便能感受到心跳加速，雖然擺出威風凜凜之姿，我實則無法確信自己能否完成任務。從此刻開始，我要遵守的事項如下：

★ 合約條件 ★
1. 為了成為琴貴妃餐廳的老闆，文忘草必須獲得七位顧客的簽名。
2. 取得顧客簽名的任務是改善客人的挑食情況。
3. 所謂的挑食，不包含身體的過敏反應，而單指心因性偏食。
4. 餐廳的店名取叫「勿忘我餐廳」，文忘草在這一百天內，將成為餐廳的經營人兼主廚。
5. 顧客不得是朋友或親戚。
6. 有需要時，可徵求琴貴妃的建議，但不可全然仰賴此計。

簡單來說，這間「勿忘我餐廳」取自我的名字，而我必須在此地接待七位客人，改善他們的挑食習慣，至於要怎麼接客、以何種方式改善客人的挑食，責任完全由我自負。
簡易的臨時餐廳距離家裡只有五分鐘的車程，所以上下班很方便，但這就是它唯一的優點了，餐廳位於一棟三層樓商業建築的二樓，由於地處舊商圈，所以招攬顧客的條件奇差，何況大樓沒有電梯，餐廳卻在二樓。自古以來，餐飲業落腳在一樓，不已是普遍的潛規則了嗎？光看外觀，該建物好似隨時都會崩解，唯有進入建物、再靠自己的雙腳爬樓梯，才能登門拜訪這家餐廳。而且，要用手推開現有的門也是吃力活，好歹至少改成自動門嘛，「嘰——」聲大響，彷彿連店門都在哀號。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店面的內部，裡頭空間相當寬敞。南洋海島風的開放式廚房看似有模有樣，但是店內座位區只有一張餐桌，旁邊擺著一張真皮沙發和一臺電視，看起來放在家裡才更適合的那種。這裡跟普通的客廳沒什麼兩樣，頂多是在廚房多花了點心思——我一下子就看出了媽媽的意圖，此地，勿忘我餐廳並非是單純做生意用的店鋪，它提醒著我，不能忘記這是我通往琴貴妃餐廳的道路。
只為一位顧客精心準備的菜餚。從現在開始，我必須學習如何為料理賦予意義與正向價值。光想如何招攬第一位客人，我的腦子便呈現一片空白，卻又難掩無以名狀的笑意，為什麼呢？難道我其實一心一意想要接個令我自己難堪的課題嗎？即使完全沒有任何根據，但是一股「這會很有趣」的確信感已在我腦海中縈繞。為了戲劇般的進展，我剛開始的時候應該會消沉畏縮，接著逐漸拿出氣概，但我在此刻就已經忍不住笑意，這可不妙了，看來我的個性不適合當主角吧。
在整理所需的用品之前，我先拿濕抹布擦了餐廳裡的各處。顯然這空間已經建造多年，沾滿四處的灰塵量相當驚人。「呃啊！」我嫌惡地打著哆嗦，洗了又擦、擦了再洗地反覆拿濕抹布擦拭。我忍不住心想，媽媽怎麼不給我一個潔淨到可以直接開門營業的空間，讓我可以更集中於料理本身，不過我也想把這當作修煉的一部分，以此緩解心中的不滿。然而，每當看到自髒兮兮的濕抹布裡擠出的污水，我仍心中有所不甘。難道媽媽會擔心我連個廚房都打掃不好，所以刻意放任空間這麼髒嗎？媽媽老有低估我的傾向。我只以「做料理」為目標一路孤獨地前進，媽媽如此待我實在太過分了。
當然，要想經營一家餐廳，我承認我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我與那些專精於韓式或西餐之特定領域的廚師不同，我同時學習了多種料理，使我的專業性顯得不高，然後我也從來沒有在料理競賽中獲獎過。雖然如此！嗯，這麼說起來……我還真是差得遠了……
「好迷茫啊……」
我自言自語地說道，一邊不由自主地發出嘆息。俗話說「話語影響思維」，一說出自己的茫然，我便如漂浮在茫茫大海一般頭昏眼花。不，事情都還沒開始，我的意志力不能先漂走！我可不是為了迎接失敗才在合約書上簽字的。
「好，就來放手試試吧！」
我拿出氣勢、豪喊咒語，我可以的，我做得到！事情既然已經開始了，我一定要好好地完成它，讓媽媽震驚到目瞪口呆。
廚房整理乾淨後，首先擺上的是各個調味罐，食材若是提前買好，可能會擺到東西變得不新鮮，所以我還沒有準備。我篩選出對溫度不敏感的醬料，將它們收進常溫收納櫃，其餘則是移至冰箱冷藏。接著，我取出乾燥的香料和油類再進行整理。以油類來說，由於不同種類的油類各有風味，所以我拿簽字筆在瓶身標示了名稱跟生產日期，我必須一一確定油品的用途跟賞味期限，才能讓食物的品質有所保障。
香料類的使用量並不如想像中得多，因此實無必要大量購買，尤其勿忘我餐廳是提供一對一客製化餐點的空間，當然更是如此。我只取所需的份量，分裝到空瓶中、再擺到流理臺上。香料類如果太靠近高溫，可能會被烘熟、導致香氣發生變化，所以需要格外用心考量擺放的位置。最後要擺的是鍋碗瓢盆。全新的產品會有工廠特有的味道，因此必須先去除它們的異味。先在溫水中加入小蘇打、接著再將需要清洗的器具泡入水中——不必放置太久，只要待異味跟雜質都被清除即可。
在等待期間，我拿起手機、開設了一個Instagram的帳號。畢竟親朋好友都被排除在可接待的對象之外，我不能把做生意的腦筋動到熟人身上，也就是說我得吸引陌生人來訪，那麽社群平臺就是再好不過的管道了，既能立即開設、又可以免費使用。
某個瞬間，我一時興起從廚房正面朝著座位區望去，內部空間盡收眼底。琴貴妃餐廳平時重視採光的精神也反映在這個空間裡，挖空牆面設置的大窗戶使人感到涼爽，桌子則設在陽光最為充足的位置。空間以白色基調，零碎的小物主要是選用淺綠色和黃色，這也呈現了媽媽的個人偏好。要是我的話，應該會選擇更柔和粉嫩的色調，儘管這點有些可惜，不過，能給我這樣一間小小的餐廳，我就該心滿意足了。
為了營造出客廳的感覺，屋內四處擺放了虎尾蘭的盆栽，電視旁邊還有一盆巨大的龜背芋。據說龜背芋是近期在中年族群之間很有人氣的觀賞用植栽，看來媽媽也跟上了這波潮流。如果是我的話，我寧可在那個位置放上鮮豔的人造美人蕉。整體而言，這空間的擺設有些樸素也有點無趣，滿分一百的情況下，大概只能拿個八十六分左右的成績。
不過，以上傳內部裝潢照片的標準來說很足夠了，我趕緊打開手機的相機應用程式、抓好角度拍攝。正對餐廳，對準窗框維持水平，「咔嚓」。還要再拍一張桌子的照片。啊對了，媽媽叫來的包裹裡還有鏤空蕾絲桌巾，若是拿來鋪在桌上應該會更好看吧。拍好照片、上傳介紹餐廳的文案、接著把鍋碗瓢盆洗好、再進行最後的整理、檢查空調的冷暖氣機能……呼！一切終於大功告成。腦中想著待辦事項，心裡不禁焦急如焚，找蕾絲桌巾也找得慌慌張張，一邊還看了一下地面，想著出去之前得清一下地板再走。
還是這個明天再處理？不如現在順便做一做吧？該什麼時候訂食材才好呢？要挑非進口的在地食材嗎？還是為了節省成本買便宜的進口貨？光是煩惱這些就夠我忙了。難道就是這些會讓所謂的管理階層傷透腦筋嗎？曾經覺得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都不容馬虎，以至於這些日子以來打理這一切的媽媽突然顯得很了不起。不過，我覺得這種思緒雜亂的狀態也還不錯，既然已經開始面對，不如就邊喝杯咖啡邊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