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總統府內的訪談
下午四點。新加坡的酷熱天氣不禁讓人感到窒息,天空則下著像蘇門答臘那裡的滂沱大雨,灰濛濛的雨水從天上傾瀉而下。
我鑽進飯店提供的載客車子,前往不遠處的總統府Istana(這在馬來文是皇宮的意思),準備與李光耀進行第一階段,歷時兩小時的訪談。司機遵從時速規定,一派從容地駛過新加坡熱鬧的烏節路購物區。我腦子裡滿是經濟數據、政治哲學、華人歷史等。幾個月來,我都在研究這些資料,已經準備得非常妥當。但是,很奇怪的,不知道是不是被炙熱的天氣、場合或者某種因素所困擾,我心裡萌生古怪的想法:我把李光耀想像成美國電影業的某名神祕大亨,或者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一位著名的好萊塢巨星。
西方媒體偶爾會貶低新加坡,認為這個國家與一家企業毫無分別,因此稱它為「新加坡有限公司」。這種解讀是錯誤的!在浩瀚的世界歷史中,沒有一家企業比這裡來得有趣和複雜。
當然,新加坡人不喜歡「有限公司」這樣的稱號。雖然我不住在新加坡,但這個稱號也讓我覺得反感。我希望以上的好萊塢式比喻不會激怒我的新加坡朋友。在我眼裡,新加坡不是一家淡然無味的企業,而是一部多姿多彩、戲劇化的經典電影。
我來自在南加州的郊區,這個幅員廣闊的郊區包括了好萊塢名人聚集的獨立城市—比佛利山莊。在這裡,人們經常悠閒地發呆,以鉅資拍攝而成的電影就是幻想世界的具體化。
在這裡我們偶爾會稱好萊塢為「hollyweird」(怪異的好萊塢)在這個把夢想轉成電影的虛幻世界裡,沒有什麼會比票房的盈虧來得真實。電影《鐵達尼號》是最好的例子。一般人知道那是大家熟悉的一艘大郵輪沉沒的歷史故事。但是,在電影上映前,對於好萊塢圈內人來說,這個片名是用來形容一家比鐵達尼號沉沒得更快,即將面臨巨大虧損的電影製作公司。他們不看好這部影片,他們認為影片會像一塊巨石般沉入海底。結果他們都錯了。
新加坡也一樣,如果把它想像成一部電影。這是一個關於小島國的故事,或許還有人沒聽過它的名字,大部分西方讀者大概聽過一些誹謗案件,或其他跟口香糖和鞭笞有關的事件吧。但誰會關心這些呢?新加坡是如何成功的?關鍵在哪裡?
數十年後,新加坡創造驚人的成就。這簡直就像一部經典電影。財政穩定,金融繁榮;國際機場就像一個絢麗多彩的電影場景;國內的基本建設足以讓有「海灣明珠」之稱的杜拜妒忌;九五%的國民住者有其屋;華麗的購物廣場可以媲美電視劇《飛越比佛利》;這裡的公立學校辦得比美國還出色;學生數理成績比日本來得優秀,還有一家能讓乘客愉快飛行、以安全著稱的國家航空公司。除此之外,迅速發展中的大國,尤其是中國或印度,甚至連目前快速崛起的越南,都想知道新加坡如何在短時間內強大起來。他們要仿效新加坡,這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會向失敗者學習。因此,如果仿效他國是對它最誠懇的肯定,那今天的新加坡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受肯定推祟的國家之一。
李光耀,這位充滿傳奇的現代新加坡之父,和他最愛的國家是密不可分的。來自越南的孫努氏甯女士,在她的推荐短文就這麼貼切地說道:「……如果有兩個不可分離的名字,那就是新加坡和李光耀,以及李光耀和新加坡。」
那是高層次的優雅結論,但我來自好萊塢,比佛利山莊的一芥草民,所以我要尋找的是一些輕鬆的角度!我把李光耀想像成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讓讀者彷彿在片廠看到他坐在導演椅上,用他爽朗、堅定,近乎專制的聲音吼叫著發號施令,他下顎凸出,表情生動,說出類似擅長飾演螢幕硬漢克林伊斯威特的經典名句:「拔槍吧,你們這些優柔寡斷的自由派—讓我樂一樂。」
這個形象在好萊塢是受歡迎的。儘管許多是不經思考的超級自由派,更多基層片廠執行人員和過氣明星以及新星之類的。別傻了,在這個城市,果斷比名氣更重要。李光耀就像專制的希區考克融入到李安的身形中。
而到目前為止,就我們的想像,李光耀最得意的電影其實就是《新加坡》。我們想像他的傑作猶如《亂世佳人》那樣的大製作。這故事是關於一位偉人帶著他的一群精英團隊,如何在殘虐的日本侵略軍垮臺後獲取權力(普通角色:在好萊塢電影中幾乎都是反派),擊退共產黨以及腐敗的西方價值觀,與馬來西亞結盟幾年後忍痛分家(典型的好萊塢劇本,對吧?這部分詳見一五頁〈高處不勝寒〉),然後以馬基維利式的精明,智勝企圖剝削這個國家和它勤勞人民的西方跨國企業。電影的最後一幕,以移動攝影角度一覽獅城壯麗的市區景觀,以及照顧完善的公園和完美無瑕的房屋,展現出這個亞洲的新烏托邦,東南亞區域最富有、或許最令人妒忌的國家。
而李光耀和他的團隊,用不超過一代的時間就締造了這項商業成就。堪稱神奇!所以,我們是否應該準備讓李光耀上奧斯卡舞臺,完成領取終身成就獎和感謝他的家人的儀式?聽他說說感謝家人的得獎感言?
事實上,《新加坡》這部大製作所掀起的爭議還未結束。這個地方在某個程度上是個永遠無法完成的拼圖。誰知道李光耀的局限在哪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從未有一部製作可以媲美新加坡。
這是我花了數小時,與這位具指標性和時代象徵意義的專制「導演」深談後,所了解的故事。
這是一個必須被述說的故事。有許多人,主要是那些還沒到過新加坡的人,總把新加坡視為一個出自赫胥黎小說《美麗新世界》的殘酷專制火星球—那種若沒有明文禁止,就是允准之事的樂土。在某種程度下,他們沒錯。但是請到新加坡走一趟吧,你會發現這些假想也不一定對。
當你第一次抵達時,會有一點超現實感。那種感覺並非毛骨悚然,只是你察覺到明顯不同,這點在抵達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了。機場就會讓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當你從機場前往飯店的途中,這種感覺會讓你無法置信自己身在地球。
你從車裡往外張望,似乎氣氛有點不對。感覺好像少了一樣東西。它讓你無所適從,但更令你困惑的是,無法指出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人如此困惑。
最終察覺到了,原來是那些你所看不到的東西。這裡沒有麥當勞的紙袋,沒有肯德基的包裝紙,也沒有被廢棄的車輛,沒有屍體(開個小玩笑,畢竟我是在紐約長大的),沒有流浪漢的帳篷,沒有在面前糾纏的乞丐(他們到底在哪?他們肯定藏在某處吧。)那絕對是、完全是,神奇的和難以置信的……乾淨。
這是一個城市嗎?你會告訴自己,我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
當你來到市區,同樣的感覺更強烈。你會發現女性們聲稱她們可以在深夜任何時候走在街上,不會感到害怕,也不會受到侵犯。癮君子不會霸佔公園,不會騷擾母親、嬰兒和那些想要在喧嘩都市中享受片刻寧靜的家庭。再來,路邊的垃圾呢?流浪漢聚集地呢?喧嚷的車輛喇叭聲呢?都不見了。到處是綠樹和花草,還有空氣—即使是空氣都很清新。
不像在許多亞洲國家,在這裡你不會看到房屋露臺曬滿衣物。你可以在咖啡廳隨意將手擺放在桌底,不會接觸到「前人」留下的口香糖,讓你感覺噁心。如果你喜歡,儘管可以把這一切都稱呼為專治統治的「惡果」吧。我稱之為秩序和衛生,而我還希望有更多。
你會發現這裡沒有雜亂的交通情況(像臭名遠揚的開羅),或者似乎無止盡的、骯髒的鋼骨水泥森林(就像紐約城邦),還是成群的人佔據一個空間,就像被遺棄的貧民窟;啊,就像加爾各答那樣。
不是這裡。
不過,還有其他可能也看不到的景像,並需要幾天時間來觀察才會發現—這是天堂的另一面。你會發現看不到媒體激烈批評政府,或者讓你起雞皮疙瘩的英國式國會辯論場面。 你可以到美麗的公園去,然而卻不會遇上反體制的演說者、流浪的街頭音樂家,或其他古怪的場面。更有甚者,法庭不會上演陪審戲碼,這裡審訊沒有陪審團,而是由資深法官聽審,這點當地人引以為豪。當然,你也可能會對判毒販死刑的政策感到不快。是的,這裡沒有陪審制度,法官也是陪審員。
這是一塊幾乎沒有貪污的淨土,員警也享有和其他公務員同等的優渥待遇,比起西方的標準來得高。這裡的嬰兒夭折率也很低,新加坡的健保制度幾乎領先大部分國家。此外,除了員警外民眾不得持槍,也讓你對治安感到放心。
不過,另一方面,你確實又會懷念那種能夠對國家領袖公開作出激烈批評的自由氛圍。這裡缺乏負面的批評聲音。你千萬別肆無忌憚地批評,因為新加坡自一九五○年以來,就是由一個人(和他的精英團隊)領導;他的全名叫哈里.李光耀,但是很少人稱呼他哈里,可能只有密友,或者那些毀謗他崇洋、不像華人的對手,才會這樣稱呼他。怎麼說呢,本書中的主角李光耀,已經八十六歲了。你若要認識他,可得把握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