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牧雲

 

 

 

　　今時今日，香港還有多少人寫武俠小說？相信不多。在二〇一九年創刊六十年的《武俠世界》結束之後，本地就再也沒有紙媒提供發表的園地。相比推理小說近年在兩岸三地重新復興、人才輩出，寫武俠小說而能闖出名堂的，最近也要數到鄭丰的《天觀雙俠》，但也事隔十五年了。

 

　　武俠小說在華文世界式微，固然有好多因素，但據我自己的觀察，其中一個因素是自金庸以降，武俠小說在形式與内容都沒有很大的突破。當然，武俠小說之所以「武俠」，在内容上須要以各種「武」的招式、心法等等，寫出「俠」的精神。寫「武」寫「俠」，前人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只是在「小說」這個關節，卻未能有所特別的創新。太多的雷同就形成套路，像看歌舞片的電影，每一套都是有歌有舞，但看多了，就覺得千篇一律，有些悶了。

 

　　當年，金庸、梁羽生等前輩寫出新派武俠小說，其「新」在於吸收西方文學的技巧，更新自身的武俠小說傳統。時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現在再寫武俠，必定要有新的寫作形式與内容，同時保留傳統的章法與韻味，才能吸引新一代的讀者。

 

 

　　如果掩蓋掉《長生譜》的作者名，單純看本書開首的文字：「北風正悲，南燕遠飛，是冰雪時候。鴉雀驚噤，隱渠冷流，共奔赴豐城。」這一段按字數四四五、四四五排列的句子，古雅之餘，又能渲染氣氛；節奏整齊之外，五字句錯綜其間讓文氣不失活潑靈動。如此氣勢磅礴的開筆，無疑先聲奪人。起句結於「候」字，仄聲；尾句結於「城」字，平聲。從聲韻學的角度看，朗讀起來，悠揚延綿，正適合用來開篇底定武俠小說粗豪的風格。

 

　　初寫武俠小說，很容易出現時空錯亂的毛病，即字句出現不屬於當時古代的用語或言辭。現在流行的仙俠劇、穿越劇，大多架空歷史，虛構一個子虛烏有的朝代，讓讀者不要去計較劇中人物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歷史史實，這當然是一個懶惰的做法。潘牧雲這部作品的時空，設定在清代中葉白蓮教興起的時期。開篇即提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行持燈的白衣隊伍。」白衣者當然是白蓮教眾，但怎樣刻畫他們造反起義？作者在細節上做得仔細，例如寫走馬燈上「清壽已盡，白蓮當興」八個墨黑大字，固然是脫胎自三國時期黃巾軍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但也合乎清代歷史的邏輯。

 

　　再看小說的用典，故事的時間雖然放在清代，已是古代中國的尾聲，按道理詩詞歌賦的典故不會出現時空錯亂的情況，但作者在處理典故的運用仍然十分謹慎。例如寫到白蓮教眾唱的經文：「永信時時認家鄉，永信心開亮堂堂。本無四相無老少，極樂家鄉認安養。」查核資料，在喻松青《明清白蓮教研究》提到這段唱詞出自明清時期的弘陽教：

　　

　　弘陽教的經卷，常出現「家鄉」字樣。如《混元門元沌教弘陽法》（即《弘陽苦功悟道經》）第十品中說：「交與我，苦行功，要見家鄉」。《破邪詳辯》卷二所引《混元弘陽顯性結果經》佚文：「永信時時認家鄉，永信心開亮堂堂。本無四相無老少，極樂家鄉認安養」。同卷著錄《混元無上大道元妙真經》：「混元至真老祖，在金蓮台座，會一大諸真，議論東土失鄉，貪戀虛光浮景……。」家鄉即極樂家鄉，意為天堂。所謂「失鄉」，即失去了家鄉，遠離天國之意。

 

　　按弘陽教，其實是白蓮教當中一個教派，活躍於京城以及北方地區，時間大概是乾隆三十年左右。

 

　　至於本書，設定的時間雖然沒明言，但是追查一下角色的身世，可知時間大抵是乾隆嘉慶年間。例如書中一個次要角色賽沖阿，歷史上確有其人。《清史稿》有載：「賽沖阿，赫舍里氏，滿洲正黃旗人。襲雲騎尉世職，充十五善射，授健銳營參領。征台灣力戰，賜號斐靈額巴圖魯，圖形紫光閣。歷吉林、三姓副都統。」嘉慶十一年，賽沖阿赴臺灣為欽差大臣平亂。之後歷任西安將軍、吉林將軍、成都將軍。二十二年，召為正白旗漢軍都統、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小說寫賽沖阿當時的官階不低：「此人正是適才潛藏屋頂的夜行人。他名叫羅思舉，是官兵旗下一個民團領袖，隨副都統賽沖阿駐軍豐城之外，受命殲滅白蓮教匪。」按副都統為正二品，職責是「掌鎮守險要、綏和軍民、均齊政刑、修舉武備」。副都統並非每個城市都有，用這個人物開場，倒要和歷史的官職編制配合才行。故事開篇的場景是在豐城，地近福州，而歷史上福州確有設置副都統的職務。可見，從用語、典故以至人物，作者都是經過一番嚴密的考證。

 

　　

　　以上分析，盡其量只能說明潘牧雲寫的武俠合乎規範法度，卻不足以說明她的寫法有何特別之處，讓人一新耳目。當年的武俠小說，前輩作家都努力嘗試引入西方文學的技巧或情節，以充實中國本土的武俠小說寫法。例如《七劍下天山》看到英國伏尼契《牛虻》的影響、《連城訣》看到法國大仲馬《基度山恩仇記》的影響。從西方文學角度看《長生譜》，主角南昭經歷生死劫難，然後在武學、人生哲理都有所頓悟，這正是西方文學所謂「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 Initiation novel）的情節。

 

　　這類小說的主角多為青少年，故事情節側重描寫主人翁心靈、人格的塑造、陶養的過程，從而產生「成長」的具體變化。Mordecai Marcus將成長小說分成三類，一是年輕人面對成長轉折過於震驚導致無所適從徬徨無助，二是年輕人面對成長轉折雖有啟悟但尚感茫然，三是年輕人跨越成長轉折因啟悟而成熟。（見Mordecai Marcus, “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 in William Coyle（ed.）, the Young Man in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Initiation Theme, NY: The Odyssey Press, 1969）《長生訣》的南昭一開始希望報仇，殺死舅舅來時傑：「南昭揚起白袍，迷罩來時傑的眼目，抽刀直刺來時傑咽喉！」可惜初入江湖，功夫未穩，反而讓自己險些喪命：「南昭立足不穩，來時傑以杖尾反手一送，猛撞南昭上腹『巨闕』穴，南昭登時渾身麻軟。……揮刀過後，一陣天旋地轉，喉嚨腥甜，鮮血從嘴角溢出。滿面紫氣，已中了鬼頭杖中的劇毒。」幸好有男主角羅思舉相救，否則性命堪憂。當然，英雄救美，難免讓情竇初開的少女當救命恩人是理想對象：

 

　　羅思舉問他冷麼？南昭抿唇，睫毛不住顫抖。羅思舉便從行囊中翻出棉衣，披在他身上。南昭身上溫暖，神思曠馳，虛汗密流，好像回到那大變忽臨之時——

 

　　成長必須伴隨考驗、試煉，這個令南昭觸動的時刻，也正是她感情上的試煉。後來南昭對羅思舉與齊二寡婦關係藕斷絲連，心中幾番波瀾，再加上另一個多方照顧自己、百般溫柔的阮捨懷，情關的進退得失，也是對少女的試煉。當然，南昭最後在情感路上是否啟悟而成熟，作者暫時留下伏筆：

 

　　羅思舉低頭轉過身來，南昭仰首迎上前去。思舉眼光傾注他一張如畫容顏，正沉醉，心中突然警鈴大作——他若是此刻不制，親上這塊可親的唇，換來這口香甜的津液，抱上這具可愛的身子，一嚐芳澤，他就只能千古萬代、永永遠遠，愛入他的骨髓，守護他的長生牌位，蕩漾在他血脈之中漫遍河川。

 

　　這倒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現代版了。

 

　　故事的啓蒙之旅倒不是只有愛情這一方面，正如前述南昭本身武功並非第一流，是經過了高唐觀一役，才有大進。故事中高唐觀是一個充滿神秘的所在，從地形外觀上作者已有一番鋪陳：「一綫陽光灑下，入眼簾時，呈青綠顏色。遇一巍峨高峰，雲氣收萃，扶搖翻騰，霎時間已轉過千面百態。霧嵐之間，一座觀影，綽綽約約，飄飄渺渺，難以攀極。」與世隔絕，外人難以進入，正好用來安排弗萊（Northrop Frye）原型學派所說的「英雄化過程」：分隔（separation）、考驗（initiation）、重回社會（return）。高唐觀所在的地貌正好造成分隔的狀態，而朝齡老人的出現，就帶出了由玉簡引發的考驗：

 

　　南昭站起身，來到襲老翁跟前。那老人取出一對玉簡，道：「這對玉簡，你好生收藏，切不可打開觀閱，也不可交與旁人。到你離開高唐觀，再來此村，交還與我。」

 

　　南昭雙手接過玉簡，觸手溫潤，暖若肌膚。襲老翁道：「常言道：『高處不勝寒。』那是孤家語。長生譜傳人，最忌置身是非之外。盼此物為你帶來一點煩惱，好早日練成譜上功夫。」

 

　　武林中人都貪圖玉簡記載的絕世武功，南昭接過玉簡之後，自然引來多番的追殺，也是本書最重要的情節。當然，南昭最後在武學上的確有所啓悟：

 

　　心中狂喜，一股氣自丹田升到胸臆，呼息一紊，暗道：「我須沉住氣。」默想「賣」訣，再想「贖」，方知百事無一事不可賣，物量轉換而已。恢復本來，只覺身周萬靈俱響，小至螞蟻、靜如樹葉，都感受得一清二楚。意念灌目，手臂生風，渾身內力呼之欲出。

 

　　這時，一塊大烏雲覆蓋月光，伸手不見五指。星粉碎雨，襲人髮膚。南昭聽辨方位，抄過一塊小石子，想也不想便彈了出去，果然有人「噗」的一下接住，身影一晃又隱。

 

　　南昭又驚又喜，驚的是來人身法奇快，且來意未明；喜的是自己不假思索，一發中的，乃前所未有之事。當下悄無聲息的繫緊了衣帶，輕輕踏出一步。

 

　　終於，南昭武功大進，甚至輕鬆手刃仇人，儼然已成一派宗師，甚至不輸當初仰慕的英雄羅思舉。

　

　　南昭的啓悟不單純限於武術，透過學習「長生譜」的招式，她進而領悟到人生的哲理，不再是懵懂的年輕人了。剛剛上山到高唐觀，她還未完全參透「長生譜」，一方面是說武功還欠火候，另一方面也是指她在精神上仍然未完全成長：

 

　　朝齡主人看了該有半個時辰，才開口道：「一盤生意中，有哪三類賬？」南昭道：「買回來的、賣出去的，該有兩類，還有一類，弟子不知。」朝齡主人道：「你練長生譜，應該知道，人壽中亦有三類賬，是哪三類？」

 

　　南昭心道：「這位前輩是查問我長生譜的功課。」道：「一類是『賣』，另一類是『贖』。再有一類，弟子不知。」

 

　　她缺的是「賒」字。那這個字又作何解？「賒得餘裕思周轉，看透假笑真泣，先賒後盈，先死後生。鵠白烏黑天高廣，星列草分古來是，河流短長，情懷淺深。」先賒後盈，先死後生，是說人生虧欠種種，只是暫時賒來，總會有還的一日。「但他賒得太多賬，終究有還不完的一日。到時候，命索命、壽討壽，恐怕不大好受。」人生在世，是非因緣，總是在賒與還的過程中，而無論事業、愛情或其他，都不能賒太多的賬。所謂得與失，其實不要看得太重要。

 

 

　　《長生譜》既是一部武俠小說，也是一部借鑒西方小說技巧的嚴肅文學作品。本書不是在寫一個俠客憑絕世武功揚名立萬、領導群雄，而是寫一個女子經歷多番考驗，才在武術、人生有所小成的故事。正因為重點在於考驗，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怎樣仔細刻畫一個少女如何通過武學、愛情、人生的種種挫折，成長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