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終止流浪動物的安樂死,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在這個國家,這是一直以來的常識。
然而,只有一個地方,把不可能化為了可能。
那就是熊本市動物愛護中心(熊本市立動物收容所)。
現在,來到這裡的貓狗,原則上都受到妥善照顧,一直到被認養為止。
這裡是名符其實的「動物愛護中心」,主要業務是拯救落難動物。
其實,這裡以前的情況也和日本全國各地收容所一樣,執行著令人不忍卒睹的殘酷業務。
職員們主要的工作就是每週啟動兩次毒氣箱。
把流浪動物趕進不銹鋼箱裡,按下開關,施放二氧化碳。
就這樣,難以計數的生命便消失了。
不管再怎麼撲殺,都看不到終點。
不幸的生命一直一直被送進來,不允許他們停下來思考。
即使如此,有一天職員再也忍不住了:
我不要再撲殺動物了!
公務員踏出了這一步,接著獲得市民們持續不斷地支持。
這一路走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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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真要殺掉這些狗兒?
在這間約五平方公尺大、四周被水泥牆包圍的房間裡,收容了六、七隻狗。
犬種五花八門,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米克斯(混種狗)、年老而嘴邊已變白的米格魯、黑色短毛中型犬,還有白色捲毛小型犬。其中幾隻脖子上還戴著新穎的項圈。
職員按下開關,動物管理區裡面自動控制裝置的馬達開始運轉。不過,機械處理範圍只有犬舍內的通道區域,因此員工必須以人工作業,把狗兒推往牆邊,才能將牠們從收容空間移動到通道。
員工們把這道程序叫做「趕落水狗」。
松崎正吉來到這個新職場,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二○○一年四月,松崎調來熊本市動物管理中心(當時名稱)擔任科長。而他首次親臨現場,就被眼前的情況嚇到腿軟。
同事們沒有理會他,以熟練的動作開始執行作業。他們先把收容空間的牆壁朝通道推去。松崎也仿效同事,戰戰兢兢地使力。區隔收容空間的牆壁發出金屬碰撞聲,沿著天花板上的軌道移動了起來。
隔牆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銹鋼板,上方是鐵柵欄。把這道隔牆朝通道推動,收容空間就會愈來愈窄,使得裡面的狗兒們不得不挪動位置。
有些狗察覺異狀,狂吠了起來;有些狗壓低身體,試圖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發抖,東張西望;有些狗眼神渙散,當場失禁;有些狗抵抗著節節逼近的牆壁,彷彿想把它推回去;也有些狗好似要去散步,踩著輕盈的步伐主動朝通道走去。
即使千百個不願意,松崎也看到了鐵柵欄另一端的景象。
每隻狗的反應都不同,但是他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想到這裡,松崎的心跳更劇烈,背脊頓時發涼。他連自己的手有沒有在使力都感覺不出來了。差點要與鐵柵欄另一端抬頭仰望的狗兒四目相接,他反射性地別開視線。
「小心縫隙。」
馬達聲與金屬聲中傳來同事的叮嚀,松崎赫然回神,抬起頭來。
這棟管理區自從一九八三年改建以來,已經使用了將近十八年,設備老舊不堪,作業起來相當不便。沿著軌道移動的隔牆與犬舍的牆壁之間有大約三公分的縫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動,會夾到小型犬或體型纖瘦的狗兒的腳。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松崎旁邊的職員用一根棒子伸進不鏽鋼板附近的小窗誘導狗群。這是為了至少讓這些即將步入生命終點的狗兒不要被夾傷受痛,然而狗兒不可能明白。混亂加劇,狗群發出幾乎是慘叫的哀嚎。
松崎勉強克制想要掩耳的衝動,慢慢地推動隔牆。
所有狗兒都被迫移到通道區以後,其中一邊的牆面也自動移動。這時候也必須持續用棒子驅趕狗兒。職員們聯手合作,驅趕狗群。
就在前方,有一只散發出黯淡光澤的不銹箱。
把所有的狗兒都趕進去以後,一邊確定不會夾到狗的腳或尾巴,一邊關門。收到確認完畢的指示,鐵門關上,內部呈現密閉狀態。
砰!
這是隔絕生死的聲音。
按下控制室操縱面板上的紅色按鈕,二氧化碳便會注入那只不銹鋼箱。職員們在門前合掌膜拜,松崎也緊閉雙眼,拼命合掌。箱中傳來狗兒的吠叫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哼唧聲。
短短幾分鐘後,叫聲就變成了急躁的刨抓聲。
喀喀、喀喀、喀喀……
狗兒們刨抓不銹鋼地面的聲音在整個大樓裡迴響著。
注入二氧化碳後五分鐘。調至最高濃度的二氧化碳讓狗兒陷入昏迷,終至窒息死亡。不銹鋼箱裡偶爾傳出「叭噠」、「咚」的沉重聲響。承受不住呼吸困難的狗兒們陸續倒下,身體撞擊在牆上或地板上。
不久,動物管理區陷入無聲世界。
毒氣箱內部的二氧化碳徹底去除後,作業結束的燈號亮起。松崎在同事的催促下從確認窗窺看裡面。箱中只有一只幽暗的電燈泡。不銹鋼箱裡,狗兒們層層疊疊地倒成一片。松崎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即使如此,他還是明白這些狗兒再也不會起身了。
確定無誤後,職員把鐵門打開,動手解下狗兒身上的項圈。取下項圈的作業結束後,還留有體溫的動物軀體被傾倒至焚化爐。
作業完成,松崎離開動物管理區,看到通往辦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著白光,剛萌發綠芽的櫻樹樹枝在南國的強烈陽光下平靜地搖擺,微風柔軟而溫暖。新年度才開始,熊本的春天馬上就要進入初夏了。對於松崎這個土生土長的熊本人來說,這是已經體驗過幾十次、理所當然的風景。
然而,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同了。
他用自己的雙手,剝奪了無辜動物的生命。跨越界線的感覺,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昨天以前的那個我了。這樣的想法充塞了整個胸膛。
從今天起,這就是自己的工作……
儘管不願相信,但這是千真萬確、不可動搖的事實。
一股說不出是眩暈還是噁心的不快籠罩著松崎。
●
第一天到新職場上班,松崎立刻到了動物管理區。
被收容在那裡的狗兒一看到他,立刻搖起尾巴向他撒嬌。牠們與松崎在自家被視為家人般疼愛的愛犬沒有不同。
「真要殺掉這些狗?」
松崎問道,沒有人答腔。
如果因為犬隻可能危害人類,理由明確,或許還可以視為公務上的職責,勉強接受。可是在這裡,健康又親人的狗兒們卻是毫無理由、輕而易舉地遭到撲殺。
看到眼前有生命待援救,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行為。這是松崎的常識,然而他的常識在這裡卻被徹底地顛覆了。
安樂死一週執行兩次,星期二和星期五。
安樂死的日子就像每週的垃圾回收日般到來。作業從早上八點半開始,焚燒作業約在十一點半結束。焚化爐的煙囪不知為何,只有一開始會冒煙。晴朗的日子煙霧裊裊,還會高高地升上天空;可是在下雨天,應該是濕度的關係,煙霧會沉重地朝四周擴散。
第一次執行安樂死的當天晚上,松崎幾乎無法成眠。即使到了隔天,親手殺死的狗兒們的身影也不時浮現腦海,令他憂鬱沮喪。即使如此,隨著時間過去,他還是勉強振作起來,然而三、四天過去,撲殺日的早晨又來臨,根本無暇去重振精神。松崎再也無法熟睡,他覺得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因為睡眠不足而罹患憂鬱症。
可是他無法逃離這份工作。
捕犬車回到動物管理中心了。車上載的是從市內各地抓來的狗,雖然有些狗兒外表就像流浪狗,但也有很多狗戴著項圈,一看就知道是有人養的。
捕來的狗,會在這裡收容一定的期間。在這個中心,收容期間只有四天。這段期間會在市政府的告示欄等處貼出公告,列出捕獲地點和狗兒的特徵,告知飼主目前寵物正被行政機關收容。不過,飼主在收容期間前來領回狗兒的例子少之又少。
如果設施尚有空間,就可以延長收容天數,可是這裡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了。收容的動物每天源源不絕地從市內各地被送來,為了挪出空間收容新進動物,只能把收容日期較早的六到七隻狗兒依序送進毒氣箱。
●
「我有個提議。」
二○○○年冬天,松崎向熊本市動物管理中心的所長──淵邊利夫報告。
淵邊在同年四月調來東區小山的這個職場。接到調職令時,淵邊內心一片黯淡。對於公務獸醫來說,這裡是每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職場。因為是所長,決定權也大,但是在市政府的等級,頂多相當於課長而已。雖然也不是有人說了什麼,但淵邊還是忍不住認為自己被貶職了。
新的職場位在市中心東方十五公里左右的地點。
近年來,周邊多了許多住宅,也進駐了大型超市和各類商品專賣店,生活機能便利許多,但說到當時最醒目的建築物,就只有幾家愛情賓館,是個毫無特徵可言的郊區。從縣道轉彎,前進約二○○公尺,再爬上一條窄小的坡道,就到了動物管理中心的入口。這塊土地沒什麼起伏坡度,卻被命名為小山,是因為熊本市內整體來說地勢平坦,除非到阿蘇山附近,否則皆是一片平原。
小山丘上只有一幢平房辦公室,以及老舊的動物管理區。看到管理區後方聳立的煙囪,淵邊的心情更憂鬱了。
他在職員的帶領下,第一次進入動物管理區內部。
收容了許多貓狗的空間早上應該清掃過了,卻彌漫著一股惡臭。地板因為灑過水而一片潮濕。那裡有的只是一個被冰冷水泥牆包圍的空間,連條毛巾或毯子也沒有。雖說熊本市氣候溫暖,但因為鄰近山地,早晚溫差很大。隆冬時節,晚間的最低氣溫直逼零度;到了二月上旬,有時候還會積起一層薄雪。職員說明:「每年都會有幾隻狗被凍死。」
明明是春天,曬不到陽光的設施內部卻寒到了心坎。不知是寒冷還是害怕,許多動物都面露不安,渾身發抖。
淵邊無法正視這樣的情景。
別說這一幕了,光是看到在市內被捕獲後送來的狗兒從車上被趕下來的場景,他就覺得整個胃都揪住了。被收容在動物管理區的是性格溫馴的老狗、見人就搖尾的狗、還有天真無邪的小貓。每隻動物看起來都是那麼可愛,然而這些全是被人類認為不需要的動物。這個現實真是太可悲、太殘酷了。
世上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事?一想到這裡,不是比喻,淵邊的胸口真的痛了起來,他只能垂下視線,回到辦公室的座位。
可是,就算躲進辦公室,他也找不回心靈的平靜。
「所長,您的電話。」
一名職員從辦公桌另一端招呼。說是有市民打電話進來,無論如何都要跟所長談話。淵邊剛接起電話,一道歇斯底里的怒吼就灌進耳膜。
「立刻停止撲殺動物!」
來電者也沒有報上名字,就這樣不停地怒吼。
那咄咄逼人的口氣讓淵邊連插嘴的機會也沒有。他握著話筒,想起在調職前曾經聽說,管理中心的工作幾乎都是處理民眾申訴。他靜下心來,試著應對,卻怎麼也聽不出對方申訴的重點?對方只是不停地要求「立刻停止撲殺動物」。
即使如此,站在公家機關的立場,他還是得做出一些說明。淵邊告訴對方行政機關所做的處理,是法律所規定的業務,並說明這個設施目前的狀況。然而這些解釋反而使得場面火上加油。
「你們根本不夠努力!你們知道德國完全不撲殺動物嗎?行政機關也該做點功課吧!」
對方愈說愈激動。「我們再也受不了日本動物保護意識的低落了!應該要多多效法歐美國家才對!」話題範疇不知不覺間偏離了熊本市。
對方要求立刻停止撲殺動物,如果能回答「好,我們立刻停止」,真不知道該有多好。淵邊想著,卻也只能拿著話筒聽了三十分鐘以上,直到對方說累為止。
這一類的電話很多嗎?淵邊詢問轉接的職員,職員說打電話來的是在縣內經營動物保護團體的女性,每隔幾個月就會打電話來,是常客了。雖然沒有報上身分姓名,但還有幾個顯然是經常打來的人。真吃不消,今後還得經常碰上這類電話嗎?一想到這裡,淵邊也只能嘆氣了。
可是,令他嘆氣的事不止這一樁。
傍晚,捕犬員回來了。原則上白天執勤時若是碰上任何問題,都必須向所長回報。這名職員走到所長的辦公桌旁。
「下午在○○地區進行捕犬作業時,有老人家罵我們是劊子手。」
淵邊詢問詳情,職員說對方幾乎是謾罵。
這類事情絕對不罕見。這也是淵邊調來這裡之前就聽說過的。在這裡工作的職員,每年都會像這樣被民眾罵上幾次。淵邊站在所長的立場慰勞那名職員,但根本無助於解決問題,只令他感到空虛。職員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面無表情地微微行了個禮,回到辦公桌,收拾雜務準備下班。
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淵邊體認到這個職場面臨的狀況,比他所想像的更嚴酷。
最嚴重的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誰想幹這種工作啊?!
這是在這裡的員工最坦率的心情。他們對自己的工作一點都不驕傲。可是,這份差事又非要有人做不可。所以,被派到這裡的自己只好身不由己地幹著這種事。職員們懷著這樣的想法,滿心期盼下一份調職令快點下來。
暮氣沉沉的氛圍蔓延了整個職場、毫無理由被撲殺的貓狗。為了面對這樣的現實,職員只能扼殺自己的感情,造成了心灰意懶的心態。可是,卻是在這裡工作的人唯一被允許的心靈逃避。
淵邊總算掌握到這樣的現狀,再次湧現這樣的念頭:
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要改變這個職場!
可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優秀的人才。
他立刻想到以前在動植物園的屬下松崎正吉。松崎個性開朗溫和,不會強人所難,卻富有決斷力和執行力。不管是獸醫師或公務員,資歷都無可挑剔。如果是松崎,應該可以擔任現場主任,領導整個職場。
淵邊懷著這樣的想法,在冬季的某一天把松崎找去。
除了動物管理中心的現況,他也說明雖然現場相當嚴酷,但他想要採取新的作法,設法改善現況。松崎同意淵邊的願景,可是這個提議的前提是必須確定能調到中心。因為公務員在原則上,只有人事課才擁有人事決定權。所以松崎只說:「如果有機會,我想要試試。」
然後隨著新年度接近,接到人事異動命令時,松崎恍然大悟了。這當然是淵邊向人事課要求的結果。而另一個原因是,淵邊自己也提出了申請。
●
欲增加一名優秀的年輕職員。
在淵邊的申請下,除了松崎以外,還有另一名職員調到了動物管理中心,也就是在熊本市擔任公務員即將迎接第五年春天的獸醫松本充史。
用一句話來形容松本,就是「可靠的大哥」。
松本的身高雖然不高,但總是抬頭挺胸,因此看起來很挺拔、體格健碩。皮膚曬得黝黑,五官立體,而且有一張闊嘴。他說起話來落落大方,看在上司眼裡或許有點盛氣凌人,但他那種學生時代一定在社團或戶外活動發揮領導力的人格特質,使得他在即將推動的計畫中成為可靠的人力。
松本是鹿兒島大學農學院獸醫系畢業,老家在熊本市,背景與松崎完全一樣,但這並非巧合。在九州,能學習獸醫的只有鹿兒島大學和宮崎大學兩所學校,所以在熊本市工作的獸醫,絕大部分都是畢業於這兩所大學。
松本之前任職於市政府肉品中心的肉品衛生檢查所。
肉品中心管理的是牛肉與豬肉,還有熊本特產──馬肉。每天的工作是針對肢解後肉品的衛生管理,等於是處理生命的職場。家畜動物肩負著重要的職責而誕生,並被妥善飼養,然後一直到死,都在人類的控管之中。松本認為正視這個事實,是獸醫的使命之一。
所以在動物管理中心目睹的現實,讓他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松本調來之後不久,就碰上了安樂死的日子。他在第一次親手執行被稱為「趕落水狗」的驅趕作業時,主要就是負責把狗引導至不銹鋼箱子裡。而這個工作的目的,只是為了剝奪動物的生命。
世上怎麼能容許這種事!
這裡的每一個生命都輕如鴻毛。松本被眼前的現實震驚到無法振作,充斥在腦海中的全是問號。可是,周遭的員工卻都淡然處之地繼續執行作業。像這樣大受震驚也只有一開始,漸漸地我也會習慣嗎?總有一天,我也能麻木地執行業務嗎?
剛調來之後好一段時間,松本甚至無法提出這樣的疑問。
可是,像這樣一次又一次反覆執行每週兩次的作業以後,他漸漸地明白了一件事。
這樣是不對的……
目睹這裡反覆上演的悲劇,應該沒有人會認為是對的吧。即使如此,卻一直沒有人制止,也無法改變,就這樣持續到今天。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阻止這種事!」
有一天,聽到松崎在作業結束後這麼呢喃,松本內心萌生了確信。
不能變得麻木!也不能絕望!
「計畫發起人」淵邊,「現場主任」松崎,還有「大哥」松本。
聚集在這裡的三名公務獸醫,他們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不想撲殺動物!
不想繼續這種只是毫無意義地剝奪生命的工作!
可是,這念頭才剛冒出來,市內各地又不斷地送來飼主不明的犬隻。辦公室櫃台每天都有人送來裝著剛出生小貓小狗的紙箱。
就這樣,收容空間一眨眼又爆滿,下一個撲殺日又到來了。
真的有辦法中止這樣的惡性循環嗎?
究竟該從何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