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堃

01

告別了童年，我第一次來到人間，就是在城裡大街上的一家「新式鞋店」當學徒。
老闆矮胖矮胖的，臉幾乎是栗色的，皮膚極其粗糙，牙齒青綠青綠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還滿是眼屎。第一次看到他，我覺得他一定是個盲人，為了證明我的推斷，我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要做鬼臉！」他立刻嚴厲地說道。
那對混濁的眼睛讓人看了就不舒服。我實在不相信他真的能看見，也許，他只是猜測到我扮了鬼臉而已，於是，我接著又擠出一個怪相來。
「我已經說過了，不許扮鬼臉！」他壓低聲音嚴厲地呵斥道，那厚厚的嘴唇幾乎不動。
「別搔手！」他繼續衝我嘮叨，「記住，你現在在城裡大街的上等店鋪做事！當學徒，剛開始就只能像雕像一樣站在門口……」
我不明白什麼是雕像，但我明白我為什麼要搔手。我的兩條手臂，特別是小臂，全部都是紅斑和膿瘡，不知道是什麼蟲子在裡面咬的我特別難受。
「你以前在家裡都能幹什麼？」老闆看著我的胳膊問。
我告訴他以後，他晃著他那滿是花白頭髮的大腦袋，一點都不顧及我的感受：「撿破爛……哦，這還不如要飯的，嗯，還不如小偷呢！」
我聽了幾乎是得意地說：「我也偷過東西的！」
他立刻睜大眼睛，把他那兩隻跟貓爪子似的手臂撐在桌上，吃驚地眨著他那雙就好像是瞎了的眼睛，嘶啞著嗓子說：「什麼？你還偷過東西？」
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哦，這還不打緊。但是，如果你以後敢在我的鋪子裡偷東西，不論是錢還是鞋子，我都會把你關進牢裡，直到你長大……」
他講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和，聽不出什麼感情，可是卻把我嚇壞了，這讓我更討厭他了。
在這家鋪子裡除了老闆以外，還有一個紅臉的大夥計，他為人聰明，很會糾纏人。另外就是我的表兄薩沙，雅科夫的兒子，他穿著紅褐色的常禮服、襯胸、闊腿褲，還繫著領帶，永遠是一副傲慢的樣子，不把我放在眼裡。
當外祖父把我帶去見老闆的時候，託薩沙照顧我，好好教我，可薩沙故作姿態地把眉頭一皺，警告說：「那得看他聽不聽我的話！」
外祖父用手直接按下我的腦袋，囑咐說：「你記得，你要聽薩沙的話，他年紀比你大，在這家店裡職位也比你高……」
薩沙聽了外祖父的囑咐更神氣了，睜大眼睛叮囑我說：「你可別忘了外祖父的話！」
就這樣，從一開始，他就在我面前擺起老資格來。
「卡希林，別總瞪著眼！」老闆看到了就這樣說他。
「我，我沒有，東家。」薩沙立刻低眉順眼地應承著，可老闆還是嘮叨個不停。
「別總拉著一張臉，顧客會覺得你是頭山羊……」
那個紅臉大夥計立刻滿臉堆笑，老闆也就撇著嘴，露出一副難看的表情離開了，薩沙紅著臉躲進了櫃檯。
我不喜歡這樣的對話，他們說的很多我都不懂，有的時候總覺得他們在說外國話似的。
每當有女顧客走進來，老闆就從衣袋裡伸出一隻手，賣弄似的摸摸鬍子，在臉上堆出甜蜜的微笑，也堆出滿臉褶子，可不論怎麼樣，他那就像瞎了的眼睛一點變化都沒有。大夥計就會挺直身子，兩隻胳膊貼緊身體，兩隻手掌恭敬地攤在半空中。薩沙只能站在一邊怯生生地眨著眼睛，極力想隱藏自己凸出的眼珠。而我，只能站在鋪子門口，偷偷地撓撓自己的手臂，留心觀察他們做生意的樣子。
大夥計跪在女顧客的面前，緊張地張開手指量著女顧客的腳，兩隻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服侍著顧客，好像害怕把她的腳碰壞了。可實際上，這女顧客的腳很肥，就像一只倒著放的雙耳花瓶。
有一次，一位太太突然抖著腳，蜷縮著身子叫起來：「哎呀，你把我弄的好癢啊……」
「太太，請你不要介意，這是出於我們的禮貌……」大夥計急忙解釋道。
他每次糾纏女客人的樣子，都讓我覺得好笑，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我總是把臉轉向那個玻璃門，可我又總想看看他們是怎麼做生意的。因為雖然大夥計的動作讓我覺得有點可笑，可我又覺得也許我永遠也學不會，怎麼才能那樣緊張地張開手指，又那麼靈巧地給陌生人穿鞋子。
老闆常常躲進櫃檯後面的帳房，把薩沙也叫進去，留大夥計一個人和顧客周旋。有一次，他摸了一位棕色頭髮女客人的腳，然後把自己的手拳成一團，放在自己的嘴邊吻了一下。
「哎呀！」女人見到之後就叫了一聲，「你真調皮！」
大夥計就鼓起腮幫子，吃力地說：「嘖……嘖嘖。」
看到這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真的覺得很可笑，笑的幾乎站不穩了，於是就握住門把手，一下推開了玻璃門，腦袋撞在玻璃門上，碰壞了一塊玻璃。大夥計衝我猛跺腳，老闆就用他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敲我，薩沙也要擰我的耳朵。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薩沙狠狠地教訓我：「如果你還這樣胡鬧，人家會不要你的！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接著告訴我，大夥計能讓那些太太們歡喜，生意自然就會好起來。
「那些太太們是來看看能讓她們歡喜的夥計，就是不需要買鞋，也會來特意買一雙。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真讓人家替你操心……」
我聽了之後覺得很委屈，因為沒有人替我操心，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那個總是病懨懨又愛發脾氣的廚娘，總是比薩沙早一個鐘頭把我叫起來。我得提前擦好老闆一家人、大夥計還有薩沙的皮鞋，把他們的衣服刷乾淨，燒好茶炊，準備好所有爐子的木柴，洗好午飯用的飯盒。到了鋪子裡我還要掃地、撣灰塵、準備茶水、去買主家送貨，然後還要回老闆家取午飯。在我出去的時候，我那個站在店門口的差事，就由薩沙來代替，他總覺得站在店門口有失他的身份，於是便總罵我：「懶傢伙，總讓別人替你做事……」
我覺得又苦悶又寂寞。我已經過慣了自由的生活，從早到晚都可以在庫納維諾區的土路上、在混濁的小河邊、在曠野和森林裡。但是，在這裡，沒有外祖母、沒有小朋友，也沒有可以聊天的人，並且，生活殘酷地向我展現了一切醜惡和虛偽的內幕，讓我憎恨。
有的時候顧客什麼都沒有買就離開了，他們三個就會覺得受到了侮辱，老闆就會立刻把他臉上那虛偽的甜蜜微笑收起來，嚴肅地命令薩沙：「薩沙！把鞋子收起來！」
接著就罵罵咧咧：「呸！連豬都能滾進來！臭婆娘，待在家裡悶的慌，就到別人的鋪子裡閒逛。這要是我的老婆，我一定會……」
他的老婆是個黑眼睛、大鼻子、長的又瘦又乾癟的女人，常常跺著腳罵他，就像對待奴僕似的。
就是這樣，他們見到熟悉的客人就殷勤地鞠躬，說著肉麻的奉承話，送走她們之後，嘴裡就不乾不淨地罵她們。每到這樣的時候，我真想推門出去追上那個客人，把他們在背後說的話都告訴她們。
當然我也知道，這世上的人都在背後說著別人的壞話。可是這三個傢伙議論別人的時候真的很讓人氣憤，那個架勢就好像是，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趾高氣揚，好像可以審判整個世界。而且他們總在嫉妒別人，從來看不到別人的好處，無論是誰，他們都非要找出點缺點不可。
有一次，鋪子裡來了一位年輕的女人，她臉頰緋紅，雙眼閃爍著光芒，披著黑色的天鵝絨大氅，面孔明媚的像是一朵鮮花。她把外套交給薩沙後顯得更加漂亮，曼妙的身材被緊裹在碧灰色的綢衣中，耳朵上的鑽石亮的，讓人難以直視。她讓我想起了那個絕世美女瓦西麗薩①（①瓦西麗薩，俄國民間故事中代表聰明堅強的美麗女子），我覺得她至少也是個省長夫人。他們畢恭畢敬地服侍著這位夫人，像是在神明面前點頭哈腰，奉承話不絕於耳。三個人就像著了魔似的，在店裡跑來跑去，他們的影子映在櫥窗的玻璃上，彷彿周圍的東西都不復存在，漸漸地變成另外一副樣子。
她迅速地挑了一雙昂貴的皮鞋就離開了。她前腳剛離開我們的鋪子，後腳老闆就開始發出哨聲：「真是條母狗……」
「乾脆說是婊子！」大夥計也輕蔑地附和著。
就這樣，他們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這位夫人的情人們和她的奢華生活來。
吃完午飯，老闆在鋪子後面的小屋裡睡午覺。我打開他的金錶，在複雜的零件上滴了幾滴醋。後來，我非常開心地看到老闆醒來之後，就拿著這塊錶慌慌張張地走進鋪子說：「怎麼回事？我的錶突然出汗了！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錶會出汗！這會不會是什麼不好的兆頭？」
雖然這鋪子和家裡的事情，讓我忙的團團轉，可是我好像陷入了一種無聊的循環之中，苦悶和無聊的情緒侵襲著我。於是我常常想，我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他們把我攆出去呢。
落滿雪花的路人，匆匆地從門前走過，讓人覺得他們好像是在趕著去參加葬禮，因為時間不夠，他們正在匆忙地趕路。馬慢吞吞地拖著車子，吃力地邁過雪堆。鋪子後邊教堂的鐘樓上，每天都有人在淒慘地敲著鐘，告訴人們大齋期到了。鐘聲一下一下地響著，就好像用枕頭撞著人們的腦袋，雖然讓人感覺不到痛，卻讓人覺得麻木和憋悶。
有一天，我正在鋪子前面的院子裡整理貨物，這時教堂裡看門的那個總是歪著肩膀的老頭走到我的面前來。他看起來就像是用布片拼成的似的，軟綿綿地歪在一邊，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就像被狗咬碎的。
「好孩子，幫我偷一雙套鞋吧！」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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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童年，我第一次來到人間，就是在城裡大街上的一家「新式鞋店」當學徒。
老闆矮胖矮胖的，臉幾乎是栗色的，皮膚極其粗糙，牙齒青綠青綠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還滿是眼屎。第一次看到他，我覺得他一定是個盲人，為了證明我的推斷，我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要做鬼臉！」他立刻嚴厲地說道。
那對混濁的眼睛讓人看了就不舒服。我實在不相信他真的能看見，也許，他只是猜測到我扮了鬼臉而已，於是，我接著又擠出一個怪相來。
「我已經說過了，不許扮鬼臉！」他壓低聲音嚴厲地呵斥道，那厚厚的嘴唇幾乎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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