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帕倫上校走進資料室時,被裡面的景象嚇了一跳。
一張全息圖片打開著,於是,一個真人大小的男子就站在了資料庫中間。他有一張出奇秀麗的臉孔,線條俊逸而出塵,可是他微瞇著眼睛,一邊的唇角翹起,帶著一絲邪氣的笑容,像隻在打什麼壞主意的狐狸。
他微微轉頭看身後,披肩的金髮流動成一條秀麗的弧線,穿著件寬大的棉布襯衫,卻用黑色的緞帶繫起,同樣寬大的牛仔長褲,膝下則是一雙黑色的長靴。這身打扮已經很退流行,沒有任何的民族和國家風格,像個漂亮的雜燴。
可讓帕倫上校受到驚嚇的,也正是這個男子的平民服裝。
因為他腳下踩著的暗紅色石塊,以帕倫的視力,一眼就看出上面被宇宙射線雕刻出的神祕花紋,他甚至認出了他站立的那個星球──那在幾萬年前就已經不是星球了,它被某個不知名的力量打碎,現在是一片全是碎石的小行星帶。
也就是說,這照片上的男子沒有穿太空衣,毫髮無傷地站立在宇宙真空中!
「這不可能!」他叫道。
「為什麼?」希林王子冷冷地問,帕倫這才發現他抱著雙臂站在牆角,清俊的臉上陰雲密布,隨時準備來一個暴雨襲擊的樣子。
「因為人類不穿太空衣是無法站在真空裡的!」帕倫說,覺得他問的根本就是廢話,由於他是王子,帕倫忍住了沒說出來。
「那你怎麼知道這副圖像不是合成的?」希林問。
「它當然不是合成,再完美的合成都是合成,永遠不會變成真的。」帕倫說。一直以來,當他說出這種話時,整個帝國都沒有人能提出任何的反對意見,因為他是這裡擁有最高觀察力和直覺的人,這點毋庸置疑。大概也因為這樣,希林才會在今天把他叫來。
但希林王子可不準備這麼放過他。「說說理由。」他說。
帕倫繞著那張圖像轉了個圈兒,思考著言辭。
「他的頭髮……費爾,這絕對是處於無重力狀態下才會呈現的狀態,還有他衣服上的緞帶,他的姿態──他的靴子,和岩石之間沒有任何不協調的痕跡,他還攪動了一些浮塵,殿下,他已經站在這裡一段時間了,或是他經常這樣暴露於宇宙真空之中,因為他的靴子上同樣有著宇宙射線的痕跡……」
希林沒有再說話,只是臉色又陰沉了幾度。他看不到帕倫說的那些痕跡,但是他對那人的才能沒有半點懷疑──如果他能把這張圖片的靴子放大個幾百倍,他相信他確實會看到帕倫看到的東西,那傢伙的視力準到能看到微生物是怎麼交媾的!
「天哪,拍照時他是活的!這是不可能的!」帕倫繼續嚷嚷,皺著眉頭打量圖像,仍處於不可置信的狀態中。
希林王子哼了一聲:「那當然可能發生,至少它出現在我眼前了!就在離菲斯主星兩百萬公里的地方!」希林叫道,聲音都有點變調,帕倫第一次看到向來優雅的王子這麼失態的樣子。
「我是說,」他斟酌著用詞,「一個活人是不可能不穿太空衣在真空中存在的,除非……他不是人。」他說,看了一眼那姿容秀麗的男子,感到有寒意從背後升了起來。
「我們很快就知道他是不是人了,」另一個人用一副陰冷的語道說,卻毫無畏懼。「去準備戰機,安德烈,我要去三號小行星帶,現在!立刻!馬上去辦!」他說完,一陣風般地向門外衝去,大概是準備出門去了。
帕倫眨眨眼睛,看著盛怒中的王子快步離開,只留下一陣拂面勁風,讓他摸不著頭腦。
那麼,希林是要自己載他去這個男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帕倫想。
殿下是要去找這個人嗎?可是怎麼找?這怪物能就這樣空著手在宇宙空間裡散步!
他轉過頭,看著那全息圖片中的男子,他瞇著藍色的眼睛,一臉的壞笑,再加上詭異的環境,讓人不寒而慄。
「等一下,殿下!」他轉頭叫那個匆忙趕路的人,「您不需要親自去做這種危險的事,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有沒有危險,您三個月後就要登基、成為菲斯的皇帝了,這時候應該以自己的安全為重──」
「我安全得很,現在不安全的是他。」希林用一副陰惻惻地語氣說:「文希.夏蘭法斯,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他的臉,我可真意外他還有膽子出現在菲斯境內!」他說,一邊快步向外走去。
「去開你的卡珊卓拉,安德烈,我要見他,一秒也不想耽誤。」
希林認識這個人?帕倫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確實一點兒也沒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再次轉頭看那映像,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那男子都是俊美而迷人的,可那卻是某種……不該和這優雅高貴的菲斯宮廷,扯上半點關係的魅力。
第一章 過去
希林第一次見到文希.夏蘭法斯,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
十三歲前的他,擁有一頭燦爛的金髮,而就是在那一年……確切地說,是短短三個月,他的頭髮變成了徹底的黑色,像再不見光的影子。
宮裡人人竊竊私語:「才十三歲而已,殿下是第一個變異這麼早的人呢。」
──誰都知道那是為什麼,但誰都不會說出來。
不過,十三歲剛剛開始的時候,希林並不知道將要發生的那些事。雖然邊境大軍壓境,宮裡氣氛詭異,可他仍是那個活潑開朗,喜歡亂跑亂跳的孩子。而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蘭頓王子的寢宮。
很多年後,這裡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辛格爾的書房總是擺滿了書,那時的希林總奇怪他是不是真的把所有的書都看完了,畢竟他總是那麼忙。同樣是在很多年後,他待在這小小的、卻堆滿了書的房間裡,坐辛格爾常坐的位置,喝辛格爾喜歡的咖啡,一本一本看他看過的書,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思念。那時他才發現,整天整天的坐著,並不像兒時想像的那麼可怕。
當回憶起以前的事,總是沉重和壓抑的,即使那個人俊美溫柔的笑容,也因為過於長久的思念變得讓人心酸。可只有回憶起夏蘭法斯時,他是找不到任何關於「沉重」這類情緒的。
最初的時候,他是從窗外看到他的。他正要去辛格爾那間總顯得莊重肅穆的書房,卻從窗外看到了那個人──他有一種讓嚴肅的書房瞬間變成了平民區的小酒館的氣質,透著股不可忽略的散漫和輕鬆。
他正坐在辛格爾的對面,嘴裡叼著根車前草根,雙腿蹺在桌上,毫無坐相地晃動著椅子,手裡拿著本厚厚的學術書,百無聊賴地翻動。
「無聊透頂。」他得出結論,把書砰地一聲丟在桌上。
站在窗外的希林擰起眉頭,對這個人的無禮感到不高興,可是由於辛格爾有客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進去。
辛格爾坐在對面,正慢慢喝一杯咖啡,面前攤著一本厚厚的律法典籍,理也不理他。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嗯,《民法大全》這種東西感興趣了?」對方不甘心地打岔。
「司法部想頒布新的戰爭法典,說是以前那部太舊了,我……」
「臨時抱佛腳?」另一個人翹起唇角,一臉壞笑地調侃。
「我哪次不是臨時抱佛腳?」辛格爾哼了一聲,「你還真以為我有時間去考個法學博士,再去跟他們研究條款問題?」
「你在電視上明明很專業,用的都是『根據國際慣例』、『契約的生效所必需的條款』、『約定俗成』之類的專業詞彙……」夏蘭大大打了個呵欠。「我餓了。」他說。
「願上帝指點我,告訴我你除了吃還會什麼。」另一個人嘀咕。
「你懂什麼?吃飯是人生之本,你已經被這國家折磨得連基本欲望都沒有了,可憐的傢伙。」夏蘭裝模作樣的搖頭歎息。
希林沒有動,雖然他對夏蘭輕浮的話感到惱怒,但他還是站在那裡,沒有走進去。
辛格爾可不經常這樣說話,他好奇地想,他現在的樣子和以前有些不同,他也不知道哪裡不一樣,但是,是有些不同的。
辛格爾疲憊地把手肘支在桌上,揉揉發痠的眼睛。「文希……」他輕聲說,像是一聲小小的自語。
希林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疲倦和無力的樣子。
「嗯?」夏蘭問,用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從後頭的書架扒拉了一本書出來,翻了兩頁又丟在桌上。「無聊透頂。」他繼續嘀咕。
「我知道這裡無聊。」辛格爾喃喃地說:「你什麼時候回去鳳凰號?」
「啊?」夏蘭摸摸下巴,「不用這麼急著趕我走吧?我又沒做什麼壞事──」又抽出一本書,無聊地丟掉,「不過這些東西確實無聊……」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文希。」另一個人說,這次,他的語氣裡透出希林熟悉的那種強勢。
他慢慢站起來,走到夏蘭跟前,帶著股居高臨下的態勢。「我要知道你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來,文希,我這裡不是旅館。」他用一副憂鬱而強硬的聲調說。
夏蘭翹起唇角,他笑的時候顯得有一點兒壞,「你這裡當然不是旅館,你這裡只是房子,旅館是要付錢的。」
「我正在這裡好好看書,然後你就這麼莫名其妙冒出來,翻著我的書說『無聊透頂』,好像你在這裡坐了一天似的。」蘭頓說,抱著雙臂打量他,「我希望你以後來前,先打個電話。」
「為什麼?」另一個人斜眼瞟他,「只是來轉一圈嘛,幹嘛不乾脆打份一萬字的報告給你,然後你再批准呢?」
「那麼,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走。」辛格爾堅決地說:「我受夠了我一轉身,你就消失了的情況,我的房子、我的椅子、我的桌子,你難道就不能給點基本尊重嗎?!」
夏蘭歎了口氣:「我餓了,你能先解決一下民生問題,再繼續這些無聊的談話嗎?」他抱怨。
「先回答問題。」辛格爾說,一點兒也不退讓。
夏蘭轉頭去看窗外,「菲斯王宮裡難道連食物都不供應了嗎?也被聯邦打得太慘了點吧──」
蘭頓吸了口氣,露出一個微笑。他的微笑總是完美無缺的,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貴,這種高貴在適合的時候,會形成一種很可怕的壓力。
「坐好,腳拿下來說話。」他說。
夏蘭斜眼看他。
辛格爾伸出手,拿出他嘴巴裡叼著的車前草枝,腳下猛地一踢,椅子砰地一聲翻倒在地,連同夏蘭一起摔了下來。他這一腳力道十足,動作居然還很優雅。把外頭的希林都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火,更別提房間裡那位受害者了。
夏蘭狼狽地坐在地上,憤怒地看著他。
「你是個神經病,辛格爾!」金髮男子大聲嚷嚷,「憑什麼我怎麼坐你都要管!你是菲斯的王子,又不是上帝!」
「要麼,你出去;要麼,好好坐好。」辛格爾冷冷地說,走到外面去倒咖啡。
希林看到那個金髮男子狼狽地爬起來,恨恨地拉開窗戶,當場看到正在偷窺的希林。希林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他有一張意外秀麗地面孔,一點也不像是個毫無尊敬概念、亂發表意見的傢伙,可是人不可貌相,這位金髮美人臉上掛著絲輕佻的微笑,瞇著眼睛看著希林。
「中午好啊,小美人。」他揉揉希林的頭髮,後者一把拍開。
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到希林的動作,因為他只是隨手揉了一下而已,他停也沒停,一手抓住窗框,躍向窗外,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向外頭走去。
希林轉過頭,看到辛格爾走進來,他手裡拿著兩杯咖啡。
在看到空空如也房間的一剎那,他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希林從沒見過他那種表情,似乎是落寞,又似乎是倔強。而那都不該是辛格爾會露出的表情,他總是溫柔和神色若定的。
「辛格爾,」希林輕聲說:「那個人是誰?」他問,轉頭看向身後,花園的路上已空空如也,彷彿那晃動的金髮僅僅是空氣與光線造成的一個幻影,從不曾存在過。「他跳窗走的。」希林擰著眉頭聲明,那人還叫他是「小美人」,實在是太無禮了。
「那傢伙從來不知道走門。」辛格爾輕聲說,回到椅子上坐下,啜了口咖啡,仍是那麼副淡定平穩的樣子,剛才一瞬間的表情,彷彿和那個金髮男子一樣,是光線和空間造成的錯覺。
希林從窗戶翻進來,一邊繼續擰著眉頭,「我不喜歡他,他怎麼能那麼和你說話。」
辛格爾笑起來,是溫柔而帶著縱容的笑意。「他就是那個樣子,自在慣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宇宙流浪都有多少年了。」他說,但看上去不太想談這個話題。
希林躊躇了一下,「辛格爾,我剛才聽到父親和下面的人說話,一些……關於陛下的事。」
辛格爾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我知道的。」他說。
希林驚訝地張大眼睛,對方笑著撫摸他柔軟的頭髮。「你是個好孩子,費爾,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可是你說你已經知道了。」希林不安地動了動,「我父親他……他是想要……背叛您嗎?」他咬住下唇,當把那個猜想說出時,他的身體都不自覺顫了一下,他感到屈辱以及恐懼。
他用一副近乎懇求地表情看著辛格爾,可是另一個人只是微笑,依然是那樣溫柔而縱容的樣子。那樣的笑容總能讓希林感覺到溫暖,可是現在他只覺得恐懼,他害怕失去這些。
「你是個好孩子,費爾,無論發生什麼,你就是你,這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我父親要謀反!」希林提高聲音,他一點也不相信辛格爾的話。
另一個人拉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冷靜聽我說,費爾,這件事情陛下已經知道了,他要我不要管,說這是……他和比倫斯兩個人的事。」他停了一下,「但我知道,那很快就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了,這是個牽動全國的大事。費爾,你已經是大人了,所以我告訴你這些,我要你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是我的費爾,這點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希林抿緊唇,只是緊緊盯著那人的面孔。正午的光線下,他看上去那麼凝重,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從跟不上他的腳步,所以他只想遠遠跟在他身後,一生效忠於他而已。
「你想幹什麼,費爾,你想去找你父親嗎?」辛格爾警戒地問。
希林抿了下唇,「他不該幹那種事。」他用沉重的語調說:「即使他和陛下有什麼私人恩怨,他也不該幹那種事。那是……那是篡位,殿下,而且正值外頭大軍壓境之際,他簡直是瘋了──」
「聽我說,費爾,我不准你這麼做,別去反抗你的父親,你要在這件事中保持沉默。」辛格爾說。
希林張大眼睛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費爾,你只要靜靜看著就好了,絕對不要和你父親鬧翻。」另一個人說。
「我不明白──」
「照著做。」
希林遲疑地看著他,慢慢點了點頭。他從沒動過不遵從辛格爾命令的念頭,即使他不理解。
另一個人露出滿意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希林擔憂地看著這微笑,陽光在他俊美的臉上投下陰影,看上去沉重,而且不祥……
「喲,準備了我的咖啡?」一個輕快的聲音傳來,金髮的身影輕盈地從窗外一躍而入,夏蘭笑瞇瞇地走進來,拿起咖啡喝了一口,還是熱的。
「嘖,多加點糖你會死啊。」他抱怨,逕自走到外頭去拿糖罐。
辛格爾怔怔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的人,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問。
「嘿,我才走不到兩分鐘而已,不能算『又』回來吧,上洗手間也沒這麼快啊。」另一個人抱怨,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裡加糖。
「我把鳳凰停好了,總讓它懸在頭頂上也不是辦法。」夏蘭笑瞇瞇地說,喝了口加了足夠糖的咖啡,「找個房間給我吧。」
「什麼?」辛格爾茫然地說,希林第一次看到這個沉穩又有魄力的人這麼孩子氣的樣子。
「找個房間給我,什麼生活用品呀、衣服呀、食物呀,全部都要準備好,我什麼行李都沒帶。」金髮男子說,一口氣把咖啡喝光,「看什麼?王宮裡連間能住的房子都找不到了?」
「你是說……你要……留下來?」辛格爾不確定地說,他可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幻聽。
「咖啡雖然喝不出酒的味道,但是還不錯。」夏蘭點點頭。「是的,你表情怎麼跟見鬼一樣?」
在那瞬間,希林發誓他從那個剛才還沉重嚴肅的辛格爾臉上,看到了一抹他從未見過的神彩。那人露出微笑,說不出的輕鬆和舒心,像個孩子。在那一刻,他不再是王子殿下,只是個衷心感到開心的人而已。
打那以後,希林變得經常會碰到夏蘭。
說是經常,其實也不是特別多,因為那樣的時光,一共也就持續了不到一個月而已。
再一次見到夏蘭時,是在當晚的一個宮廷舞會上。
菲斯的宮廷舞會永遠都是一樣的,無論是這個時代還是那個時代,人們穿著昂貴的禮服,花了各種心思讓它們顯得別緻又趕得上潮流,長桌上擺著香醇的酒類和精緻的點心,人們優雅地低聲交談,談各種流行趨勢,談國內政治局勢,談新的文化潮流,現在,多了對國外進攻的憂心。
希林覺得這裡的舞會悶死了。確切地說,那種感覺叫「無聊」,因為你在那裡找不到任何東西,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個人又像都沒有在用心說話。在這方面,他佩服死了辛格爾,能和他們周旋個一天,在某種他莫名其妙的話語煙霧中把一大堆事情辦妥。
所以,希林在舞會剛開始沒多久時,就溜到外頭來散心。
夜色清涼,遠處的燈光讓它有一種透明的質感,舒適卻又不會過於黑暗。他鬆開領結,長長舒了口氣。
一顆紫紅色的葡萄砸在身上,一個輕佻的聲音在頭上響起,「嗨,小美人,出來散心啊?」
希林迅速後退一步,抬起頭,夏蘭半躺在一棵梧桐的樹幹上,身上放著盤水果,倒難得地穿了件禮服,可前面的三顆釦子都沒扣好,一身正裝禮服被他穿得跟休閒服一樣。
希林警惕地看著他,就差把槍掏出來了。
「不用這麼副表情嘛,我們都是跑來透氣的,也算是緣分嘛。」夏蘭說,把一顆葡萄丟起來,張大嘴巴接住,可惜那東西毫不客氣地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撇撇嘴,毫不氣餒地再試。
「你到底是誰?」希林敵意地問。
「一個流浪者,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流浪多少年了。」夏蘭含糊不清地說,終於接到了一顆葡萄。然後他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我真不知道我他媽哪根神經不對了,要留在菲斯的宮廷?這破地方待一晚都難以忍受,像文火慢熬的地獄似的。」
這下子,希林立刻確定了自己和他是敵人。他冷哼一聲,連身體都繃緊了。「又沒人求你留下,既然那麼討厭這裡,幹嘛不快點滾!」
夏蘭長長歎了口氣,「所以我才說我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啊,不過就是一個……長得很可愛的王子嘛,也不值得受這份罪啊。」他說,轉過頭,摘了顆葡萄,砸了擰著眉著的希林一下,「別老擰著眉頭,小心老得快。」
說完,不再看他,躺回去繼續吃水果。一邊指指燈火通明的宴會大廳,「這裡真是壓抑死了,沒有一個人在做值得做的事,像帶著枷鎖在滾石頭一樣,永遠離不開固定的軌道,他們管這叫『生活的重擔』,可這樣子能叫『生活』嗎?」
「我和一個沒有任何榮譽感的流浪者沒有什麼好談的。」希林驕傲地昂起頭,「我再一次告訴你,如果你不喜歡,隨時可以離開,沒有人強迫你留下來。」
他停下來,瞪著樹上的人,可是那人一點兒也沒有爭辯的感覺,還是那麼副笑嘻嘻的輕佻模樣,像一腳踩在了棉花上,偏偏那棉花似乎還帶著針!
夏蘭用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他,「沒有人強迫我,小美人,有一天你會明白,那些帶著枷鎖滾石頭的人,不是被任何人強迫的,他們自己給自己帶上了鎖,自己強迫自己這麼做。」
他抬頭看天,希林看不見他的眼睛,但他突然覺得當那雙眼睛看向浩瀚的宇宙時,是明亮而帶著嚮往的。
「我真是瘋了。」他喃喃地說。
「我叫費爾.希林,不是什麼小美人。」希林嚴肅地說,雖然他聽不懂他的話,但是這個是一定要聲明的。
夏蘭笑起來,「不,我覺得你是小美人,你就是小美人。」
希林氣得臉頰發紅,正要爭論,一聲慘厲而悠長的鐘聲傳了過來,那聲音如此渾厚,傳遍了整個王宮,像哀怨的幽靈,久久不散。
一聲,又一聲。
足足響了九聲。
那東西聽得希林渾身僵硬,手腳冰冷,呆呆站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夏蘭問。
「是……國喪。」希林結結巴巴地說:「皇帝陛下……駕崩了。」
皇帝陛下駕崩了。
有好一會兒,希林呆呆站在那裡,看著遠處的正輕歌曼舞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然後變得慌亂,人人在爭相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臉上帶著驚恐莫名的神情。輕音樂還在繼續,莫名的諷刺。
鐘聲像炸彈一樣投下,悠悠傳遍整個宇宙,不過毀滅的卻不是生命,而是菲斯帝國人們僅餘的安全感。
夏蘭的表情變得嚴肅地起來,他從樹上跳下,向皇帝的寢宮走去。很快,菲斯的貴族們都會在那裡聚集。
希林茫然地跟在他身後,心裡頭亂成一團,做不出任何反應。
剛進陛下的寢宮,他就看到了辛格爾。那人肯定是第一時間趕到的,他的表情沉靜得看不出任何東西,希林只是呆呆看著他,縮瑟在角落裡不敢走過去。他感到害怕。
他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自己?憎恨嗎?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若是老皇帝死了,他知道會是誰幹的,自己的父親。
辛格爾站在那裡,一個侍從正在向他匯報,他低著頭傾聽,不時點頭。後面還跟著一堆等著向他匯報報的人,他今晚將分非常非常忙。
他很安靜,過於安靜了,讓人不安。他的臉上毫無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只是像機器一樣聽著,處理著,他總是這樣,把這樣的帝國處理得井井有條。現在依然如此。
然後希林看到夏蘭走過去。這個總是有點兒過於大大咧咧的金髮青年,毫不介意地擠到眾多表情嚴肅地貴族中間,像擠過看熱鬧雜耍的閒雜人等,一頭金髮不梳不束,一副既不修邊副、也不守規矩的樣子,他的動作也是如此──他逕自走向中間的王子殿下,按住辛格爾的肩膀,把他向後推,讓他離開那個匯報的侍從。那姿勢像一個擁抱。
另一個人茫然地看著他,「等一下,我還沒有聽完……」
「好了、好了。」夏蘭在他耳邊說:「匯報改天再聽不遲,聽話,今天你得早點睡覺。嘿,別說話了!今晚大家要默哀。」他嚴肅地警告一個試圖繼續匯報的侍衛,把他嚇退。
他把蘭頓推到牆邊,雙手按在他的肩上,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好了。」他柔聲說。
「他是……自殺的。」另一個人說,他的語氣有些結巴,他的眼神第一次這麼無助。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自殺?他一直有罪惡感,但是……但是他怎麼能在這時候自殺呢?現在外頭大軍壓境,希林親王……親王他……又想政變,他竟然這時候自殺了……他、他怎麼能自殺呢……」那個總是溫文爾雅、運籌帷幄的王子結結巴巴地說,像是在請求答案一樣,看著眼前的人。
「他……他服了藥,死得一點痛苦也沒有,這麼多年了,他總是悶悶不樂的,也從不關心菲斯的事,或是……我在做什麼,想什麼之類的……但我會把一切做好,不讓他操心……我有努力把一切做好的……」那個人說,他太不習慣於訴說了,以至於根本無法把語言連成句子,他只是這麼說著,停不下來。
夏蘭握著他的肩膀,依然維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聲說,手指撫過他的金髮,他的眼神中再無那種不羈和輕浮,只有滿溢的溫柔。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自殺呢……我、我已經很努力──」蘭頓突然停下來,像是突然發現了自己在說什麼,他深深吸了口氣。他從不是個容許自己軟弱的人。
「我是菲斯的皇帝了。」他輕聲說。當他再次張開眼睛,他的眼神冰冷而堅定,就這麼掃過眾人,所有的人已經知道,這便是菲斯未來的王了。
「陛下駕崩,新皇帝登基。」一位高級宮廷內侍說道,他單膝跪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所有的人說,那樣的齊整,沒有任何異議,整屋的貴族單膝下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傳下來的,關於效忠的禮節。
關於忠實於某個君王,某個帝國的宣誓。
辛格爾站在大殿之中,他已經不再是王子,而是一位皇帝了。
他擁有一個皇帝該有的最好的氣度,他的無措一閃而逝,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仍在菲斯的王宮內,只要這位斯文的殿下……不,陛下,仍那那樣淡然微笑、指揮調度,一切就不會有問題。
希林一樣單膝下跪,雖然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原諒自己,但是在跪下的那一刻,他感到驕傲而充實。他找到了他一生唯一願意效忠的君王,而那個人,現在已經是皇帝了。
只有夏蘭沒有跪。他只是退了一步,就這麼看著辛格爾,後者的神態已經穩定下來。
希林並不喜歡夏蘭,直到很多年後,他都討厭這個傢伙,但是那一刻他知道,他是有些感激他的。
以後呢?以後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一直到現在,希林也不想回憶。
他記得當天晚上,辛格爾來找他,再次告訴他,要沉默。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嗎?」希林問,倔強地看著他,一點兒也不想服從。
「不,是一個朋友的請求。」辛格爾說。
「告訴我是命令,我會服從。」希林冷冷地說。他感到忿恨,當所有的人都在為新皇帝效忠的並命維持帝國的時候,自己卻被排除在了黑暗的角落。
辛格爾走過去,輕輕擁抱他,希林咬緊牙關,沒法控制著不哭出來。「告訴我是命令,我會服從。」他哽咽說。
或辛格爾始終沒有那樣說。
希格爾為自己的哭泣感到丟臉,所以咬住牙關不作聲。他看到辛格爾的頭髮,在幾個小時裡,變成了黑色。他突然意識到那個關於黑髮的傳說,可能真的……不只是傳說吧。
「我會服從……」他喃喃地說。
那一刻,便也看到了以後的命運,只是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如此選擇。
很久以後,他想,那個人已經早早把以後的事看透,甚至在他的父親沒死時,他已經考慮到了各方面的可能性,並且開始著手布置。而自己,是辛格爾在這個國家,最後留下的一粒棋子,最後留下的一個朋友。
朋友,他想,那個人最後也不肯說出「命令」這個詞來,也是因為這個吧。
很久之後,希林明白了很多事,他知道自己如果和辛格爾一起反抗比倫斯,那短暫的過活後,自己必然將被放逐於希林家外,成為平民或和隨辛格爾流浪天涯,對搖搖欲墜的菲斯沒有半點好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人的選擇都是最為正確和有利的,他看得那麼遠,就連自己以後的痛苦,他也都看到了。
那時候,自己還什麼都不懂,可是他已經都看到了。
除了他的黑髮永遠是黑了,除了他這輩子都無法放記那徹苦的傷痛──但對比於那個人犧牲,這一切又算什麼呢。
至於夏蘭,有一段時間,希林經常在王宮裡看到他。那時戰局越來越緊,人人都神經兮兮,可是只有他,當他出現的地方,水泥般的氣氛就不知道哪裡去了,他永遠是那麼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帶著些輕佻,好像天大的事也都不算什麼。
最後一次見夏蘭的時候,菲斯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帝國將被吞併,也許它擁有足夠的軍力,可什麼軍力抵得上這樣內外同步的消耗呢?
又是一個下午,當希林聽說父親居然向議會要求皇帝退位的消息,跑去找辛格爾時,卻被侍衛攔在了外面。
「陛下拒絕見您。」侍衛冷冷地說。
「什麼?他這麼跟你說?」希林不可置信地說,忍不住往裡張望,「告訴他是費爾.希林要找他,他不可能拒絕見我,我有很重要的事……」
對方冷笑,在此之前,辛格爾的侍衛總是很隨和,不管他來得有多晚、多不是時候,他們總是好言好語。可是現在,他們的眼神帶著敵視和輕蔑。「你是比倫斯的兒子,回去跟在你父親的屁股後面就好了,陛下可不想見到一個小跟屁蟲。」
希林漲紅了臉,他從沒受過這樣的侮辱。「你必需去告訴他,是我要求見他。」他提高聲音,「這是你工作,我是希林勳爵,而你只是一個侍衛,怎麼能這麼跟我說話……」
「我就是這麼跟你說話,開除我?」對方冷冷地看著他,「我要跟你說,你不配見陛下,現在,立刻從他的門前滾開!」
「你──」希林氣得要死,「你去跟他說──」
「什麼也不用說,命令是他親自下的,他不想見你,滾吧。」
希林站在那裡,大口呼吸,卻一點兒也找不到空氣。
最終,他慢慢離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離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他只是這麼慢慢走回去,心裡的一個聲音告訴他,他應該這樣走回去的。像他知道那命令確實是辛格爾下的,而自己答應了那個人,答應了承受這些。
沒走多遠,他就看到了夏蘭。
他坐在樹枝上,嘴裡咬著根草,金髮在微風下拂動,瞇著眼睛,仍是吊兒郎當的樣子。
「看什麼看。」希林冷冷地說:「我被拒之門外,你很高興嗎?」
「這種事還不值得高興。」夏蘭笑瞇瞇地說:「什麼時候你跑來找我告白,我再高興好了。」
希林用一副冷森森地表情看著他,討厭極了他的玩笑。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他還好嗎?」
「不太好。」夏蘭坦白地說:「我是說真的,我不覺得高興,我們都是被拒絕的人。」
希林挑了下眉毛,夏蘭輕聲說:「我要他跟我一起走,離開菲斯,他拒絕了。」
希林笑了一聲,「他當然會拒絕你。」他說,倒是感到了這麼久以來的第一次愉快情緒。「他的靈魂是屬於菲斯的!」他說。
「是啊,屬於得那麼徹底。」夏蘭說,他轉頭看向辛格爾的方向,雖然那裡除了層層的宮闈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他的眉宇間有難得的憂心。
「我在宇宙中旅行很久很久了,久到很多人難以想像。」他輕聲說,希林不動聲色地撇撇嘴,心想能有多久,你看上去最多也就才二十出頭而已。
──直到他很久以後他看到那張全息圖片,發現那人還和八年前一樣,一點兒沒變,才隱隱覺得他說得可能都是真的。
「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動心過,想邀請任何人一起走。」夏蘭說:「這並不困難,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人生哲學,美人每個地方、每個時代都有,你看過一道風景,為什麼非要把它據為己有呢?美一旦變成了欲望,也就完成了從善向惡的墮落。所以,我從不邀請任何人,我也活得很快樂。」
他停了一會兒,「我為什麼要對他說那種話?說什麼想和他一起走,」他失笑,「我真是瘋了。」
你是不是很慶幸他沒跟你走?讓你這種花花公子不用為一時的衝動負責?希林咬牙切齒地想,他當然不會跟你走,他是屬於菲斯的王者,你根本配不上他!
「告訴他,我會照他說的做,不用擔心。」他硬邦邦地說,一點兒也不想讓這個人帶話,但是除了他誰也幫不上忙。
「他一直知道的。」夏蘭輕聲說,希林沒有再理他,他頭也不回地向回走去,他知道他將有很長時間都不會再來這裡了。
也確實是的,打那以後,希林再沒有靠近過辛格爾的寢殿,任何他可能出現的地方他都會迴避,雖然有時他會躲在某間房子裡,貪婪地看那小小的身影,但他不會讓自己出現在他面前。
然後,很自然地,他也就很少看到那個有著一頭金髮,總帶著壞笑的男子了。
希林最初並沒有注意到夏蘭消失的這個問題,他自己的問題都處理不了──他處於看著最愛的人被折磨得慢慢削瘦,自己卻只能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的狀態,像生鏽的鈍刀,在慢慢切鋸著他的靈魂。他的金髮以極快的速度變黑,直到黑得像子夜一般,再不見一絲金色。
他甚至有一瞬間想,也許辛格爾和夏蘭離開了,反而是好的。因為那人留下的結果,是他自願放棄了皇位,發誓終身不回菲斯。
那時希林遠遠看著他,他那高貴的、白皙的雙腕,像戴手銬一樣戴上了磁力制御器,那東西並不是封印力量,而是抵消力量。他知道,它會永無休止地折磨辛格爾,向他的身體發出摧毀性量,強迫動用他的精神力量,直到把他折磨得什麼也做不了,這是場酷刑。
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夏蘭。如果有那個人在,雖然很不甘心,但陛下會感到輕鬆吧?他會能再露出老皇帝駕崩時的脆弱,會再露出那樣輕鬆欣慰的表情、像一個孩子一樣去鬥嘴吧?然後他突然意識到,夏蘭已經失蹤很久了。
他金髮的身影從辛格爾身邊消失了。現在只剩下那人孑然一身,和那麼多東西對抗,空茫而且讓人心酸。
那混蛋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所以從陛下身邊逃走了?希林恨恨地想。
膽小鬼,沒有責任感的浪蕩子,你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他在心裡頭一遍又一遍地詛咒,直到現在,提起夏蘭這名字,他仍恨得牙癢。
可是,真是見鬼了!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後,那個混蛋竟又出現在了菲斯主星附近,還被監視衛星拍下了照片,他竟就在鄰星!
希林可不管他有什麼特殊能力,居然能憑空站在虛空之中,他也管不了那些。在看到那頭金髮、那張輕佻笑臉的一瞬間,他發誓,他無論如何要逮到這個人,好好地質問他八年前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