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01
勇敢起來,才不會失去希望
「一個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風可以進來,雨可以進來,但國王不能進來。」
─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Elder, 1708-1778)
說這句話的威廉.皮特,是十八世紀的一位英國首相。不過他是誰,其實無所謂;他在什麼脈絡下說這句話,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句話代表了國家對人民所應有的最底限的責任與承諾,那就是保衛人民有形、無形的家。如果它做不到這一點,那人民絕對有正當的理由、有義務去推翻它。
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那個夜晚,我和其他三百多個認識、不認識的朋友,一起在士林王家等候天明。緊接著的二十八日早晨,以及之後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徹底摧毀了我對國家僅有的最後一絲期待與信任。國家假藉發展之名,運用都更條例、區段徵收、對歷史違建戶的濫興訴訟,在各地掠奪人民的土地,毀壞人民的家園,同時更從根底破壞人們的互信、正義──那些長久以來被我們視為人性與文明的價值。我看見鄰里之間為了看得到、吃不到的大餅(對土地增值的虛幻期待)而互相出賣;我看見警察、公務員為了自保而甘願執行邪惡政策,所流露出的冷血與假無辜。我的日子充滿哀傷與憤怒;我知道很多關心土地議題的朋友,都有同樣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小霙的書。她平實卻又生動地敘說王家一百多年的歷史,回顧這兩年多以來的抗爭經歷,提醒我們為什麼而戰,也道出了抗爭過程中所展現的人性光輝。我何其有幸,得以認識王家一家人;他們的勇氣、善良與正直,是參與運動者最大的動力來源。我們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雖然不住在一起,卻因為他們,形成互助、互信的團體;而這樣的社區精神,正是所有革命的基礎。
讓我們勇敢起來,永遠不要失去希望。
林暉鈞(知名音樂家、資深譯者)
序02
人民有捍衛家園的權利
我生平第一次對於生離死別有強烈的感覺,是小學時阿公過身的時候,他當時就是因為祖厝被拆而悲憤離世的。迄今,我看到好端端的房子硬生生成為瓦礫,總是有莫名的生氣。
老家在台中霧峰的大街,日治時代以來就是熱鬧的地方,由市區往西驅車草屯、南投,或是埔里,一定要經過我家。巴洛克的西洋建築,掛著看榜「博愛病院」,旁邊一排小字「東京醫專醫學士施純錠」,這是我還沒有上學就認得的字。當年多少台灣文化協會的成員包括林獻堂曾經來過,見證著台灣的歷史。
小時候,喜歡躺在一進門的長椅午睡。偶爾傳來悅耳的牛鈴,那是荷蘭人引入的黃牛,像是西部片的車隊,載著白甘蔗去糖廠交貨。挑著粉圓擔的壯年人會固定在下午出現,忘不了那涼涼入口的記憶,是現在泡沫紅茶裡大小粉圓所無法取代的。
或許,當時的官員缺乏外環道的概念,說要拓寬道路,老百姓沒有任何道理可說。依稀還記得,洋樓被怪手從屋前狠狠削掉,毫不留情,就好像一個人的臉被刀子由上而下切過,五官全毀。
印象中,被鄉人稱為「阿乖仔舍」的阿公,一個人站在殘破的二樓,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跌落一樓,從此臥病在床,再也沒有辦法看診了。醫生找不出究竟為何病故,只好在死亡證書寫上「癌症」。
我知道,那是心病,心已經死了,再活著也沒有意義。經過七七四十九天打桶(停柩),我是大孫,封棺前,握著他風乾的手,看著瘦到剩下骨的臉,淚流不止。坐在轎上,捧著牌位,看不清兩旁的路祭,耳邊是被風吹斷的哀戚西索米音樂,小學生,懂什麼……
三十年後,雲林西螺天主教聖伯多祿堂在一九九五年經歷「拆堂闢路」的苦難,外獨會長廖中山找上我,一起到教廷大使館外面靜坐。台灣人天主教徒本來就少,加上都是台灣教授協會的成員,當仁不讓,而且地點就在當時任教的淡江大學城區部旁邊。最後,大概教宗沒有聽到我們的聲音。
其實,士林王家,以及大埔農地的事件,全民公憤,耳聞已久,只不過,因為議題過於專業,一直不敢表達看法。然而,當學生在下課時跟我說,「老師,士林王家明天要被台北市政府拆掉」,已經忍無可忍,哪有政府充當建商打手的道理?上完夜間部研究所的課以後,立即搭夜車回到台北。
昏睡中醒來,匆匆在臉書上留言,辭去台北市政府顧問以示抗議。沒想到人趕到淡水捷運線旁的王家透天厝,聲援的學生跟老師已經被警察載走。有媒體朋友認出我來,要我表達意見,還真不好意思,因為都更不是我的專業,我只是義憤填膺;原來,食衣住行就是老百姓的生命。
王家被拆後不久,台中市南屯區天主教堂也面對徵收開發的困境,占堂區面積一半的一千三百多坪土地被強行納入,只獲得地上物拆除賠償金額約三百萬元。很巧,堂區神父高福南人稱「巧克力神父」,來自非洲剛果,原先是我們霧峰的神父,當然要情義相挺。
此回,約有三、五千名來自全國的天主教神父、修女,以及教友,前往台中市政府遞交超過兩萬五千人的連署書,控訴重劃會的巧取豪奪不公不義,這是天主教在台灣傳教一百五十年來第一次上街頭。儘管馬英九總統號稱是天主教徒,無濟於事。
當時,我誓言要從學術的角度來了解都更的現象,先是與台大農經系教授吳珮瑛共同撰寫〈政府徵收民地的政治與經濟分析〉,又說服李登輝民主協會主辦一場「土地與政治學術研討會」,拜託關懷社會的朋友共襄盛舉,我自己也寫了一篇〈美國的宗教土地使用──國會的立法與法院的判例〉,最後結集出版專書《土地與政治》(施正鋒、徐世榮主編,翰蘆出版,2013)。
沒有想到,我們位於台北帝寶對面的仁愛教堂也面臨都更的課題。原本在團協會濫竽充數,兩年服務畢業,卻又被選上副理事長。由於建商利用天主教的階層組織,刻意迴避教堂,我只好以戰逼和,才有機會上談判桌。剛好研究休假一年,我花了不少心血鑽研美國的宗教土地,讀完所有法院的相關判例,這大概是我能力所及;見好收手,以免捲入是非,可惜教堂再也不能去了。
在這同時,位在台北陋巷的窩也面對都更的威脅。這是夫妻兩個人唯一的不動產,麻雀雖小,頂樓有合法的加蓋可以當書庫。好不容易經過二十年努力營造的家,這兩年因為後面的鄰居想要都更,說要把我們納進去,忐忑不安。與人為善、樂觀其成,卻不能霸王硬上弓,也就是以所謂的「民主多數決」來逼少數者就範。人民的基本權利可以使用投票的方式來攫取嗎?當然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實,這並非孤立的事件。照說,老舊殘破社區的居民期待政府主導都更,卻是望穿秋水,相對地,建商把目標放在中正區、大安區,擺明就是圈地趕人,大家心知肚明。政府卻以公共利益為由暗渡陳倉,輸送容積率,還自我矮化為拆除大隊,那跟土匪差多少?
更可惡的是一些學者專家或媒體人,動輒以三十年的老屋無法抵擋地震為由,興風作浪、助桀為虐,鼓吹拆屋改建,行徑有如一些民藝古董販子,只要老廟拆了就有好處,哪管別人的記憶?這些接受豢養的幫兇,即使是高級知識分子,只能說無恥之極!
我們知道,從師大商圈到諸多夜市市場,表面上是居民想要維護環境整潔、居住品質,背後主使的不外是指染都更改建龐大利益的不肖建商,特別是至少有一半是中資的港商。試想,當天龍國淪為中國貪官污吏的小三國之際,原來的住戶多半只好摸著鼻子領錢搬走,台灣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插上五星旗了。
我佩服王家,有勇氣捍衛自己的權利,尤其是面對官商無情打壓之際,替所有的老百姓站出來。王家的女公子王瑞霙允文允武,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大家,特別是對於家族的歷史記憶,彌足珍貴。小蝦米對抗大鯨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於政客來說,這不只牽涉利益,也是面子問題。期待有良心的法官能還其公道,就地重建。(註)屆時,希望能獲賜一塊紅磚做紀念,這是人民勝利的試金石。
施正鋒(東華大學民族發展暨社會工作學系教授)
【註】本文寫於二零一四年年初。當年三月,作者的堂弟私自與建商簽下同意書,臨時組合屋被拆,為士林王家抵抗文林苑案強制劃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