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一種自牧,一種修行
----為王露秋新詩集作註
□弦
這幾年,在新結識的朋友中,以陳聯松、王露秋夫婦與我的來往最多。他們倆位都是醫生,也是優秀的詩人和藝術家,露秋寫詩、聯松攝影,在文壇和藝壇都有相當的聲望。他倆為人熱誠,十分健談,而溫柔中帶有幾分知識份子的狷介性格,更令我敬重。聰明的老人應該向晚輩學習,主要是彼此間晴空萬里,沒有甚麼霧障橫在那裡,忘年之交,一派天然,有大量的空間可供揮灑,那真是一種美好的經驗。最近,王露秋的新詩集《白描時間風景》即將付梓,作為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我願意在書前略贅數語,不敢言序,只是為書中的詩作註,勉強成篇,聊表我對詩人的敬意罷了。
為了慎重起見,我曾經與露秋進行一次「紙上訪問」,問起她的詩觀,得到這樣的回答:「有人說詩是為二己而寫--自己與知己。而我認為詩是為自己而寫的,不是為他人。就如希臘詩人Giorgos Seferis所說,詩人只有一個主題:他活生生的身體。我只寫我的軀體我的心靈所感知的世界,我的詩寫我的生活,寫我所感知的生命。詩產生於生活卻遠遠高於、凌駕於生活之上。所以最要緊的是要先生活--要先活著,細細地品味生活,才有詩、才有活生生的詩。」王露秋的這段話說得極好,她這種以「我」為中心的詩學,使我想到唐朝高僧禪宗六祖慧能對修行的詮釋,不妨在此作一點延伸。六祖慧能修行的重要理念,是他認為修行要堅守本真、明心見性,也就是說不必去找救世主,救世主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佛。慧能特別強調「自性」,要人自看、自審、自明、自度,從而自救。散文家楊稼生近年研究慧能別有心得,他把此種理念歸納為「自性本體論」。他說,慧能的真知灼見,亦可與中國儒家的克己、自省、自訟相呼應。我在此再加上「自牧」。「詩人是繆斯最寵愛的女兒」,對於希臘人的這種說法,其實也不必當真。詩人艾青還說,靈感是詩神給勤於思考的詩人的獎品。其實詩神不是別人,正是詩人自己。這樣的理解,非常接近王露秋的詩觀。這使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師覃子豪先生,覃老隻身來台,命途多舛,生活刻苦,詩是他生命中的一切。四川人的他,自奉甚儉,平日常常是一碗擔擔麵一個饅頭就算一餐,如果哪天寫出一首自己滿意的詩,老先生就會在麵碗裡加兩個滷蛋,以示對自己的獎勵。我想覃老師是對的。
在訪問中,我請王露秋指出她最喜歡哪幾首詩,她表示自己特別重視<夜耕者>這個作品。我想原因很簡單,這首詩可以充分顯示出她為詩自牧、為詩修行的功力。的確,詩是一種信仰,宗教家可以殉道,詩人可以殉美,詩人是一輩子的詩人,詩人的努力是一輩子的努力,詩人的最高完成也就是詩的完成。<夜耕者>所顯示的,很像古人煉丹,有種嘔心瀝血、生死與之的決絕。王露秋希望從自身的體驗中,建立起獨特的藝術哲學,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只有嚴苛地鞭笞自己,琢磨自己,還不僅是練字練句的工夫,而是整體自我的超越與提升。王露秋雖然年輕,但很早就邁過少年人常有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浪漫,很快地臻於成熟。早在露秋的第一本詩集《我的飛天》自序上,她對詩的見解就很獨特:「我並沒有刻意要作詩人,是詩選擇了我。在青青澀澀的生活裡,在對生命的解與不解之間,詩給了我另一種選擇,另一種自由。詩拓寬了我的心靈----靈性的空間。寫詩讓我覺得自由。」這些話來自一種頓悟,後來逐漸發展成她藝術創造的重要驅動力。
<夜耕者>很短,一共也不過十一行,但卻具有豐厚的人生指涉和思想含量,耐人回味。在詩裡,作者在書房中案牘勞形的形象躍然紙上,我們看到詩人匍匐在稿紙的方格上,猶如農人苦耕在阡陌上,咳呀寫呀,寫的是字,咳的是血,長夜漫漫,一直到燈花謝,夜露重,硯台泛白,月兒西沉,詩人通過氣息吐納,突然將筆投出,「奮力躍入方寸之間,將自己嵌成一個血色的瘦金體」。此時雄雞一聲天下白,詩乃成。這個作品有很大的藝術企圖,作者並非僅僅在紀錄瞬間的感覺,而是要標舉出屬於自己的美學主張、一個意志,也是詩人對詩之奧義的一聲大哉問,大回應,更是她藝術信仰上一篇溫柔的隱形宣言。乍看之下,可能認為最後一行「雞叫一遍」只是一個說明性的交代,豈不知它可以無限的延伸,作很多不同的詮釋,是整首詩最重要的詩眼之所在。
談到思想在詩中應該扮演甚麼樣的角色,王露秋用一句話回答:「思想就像是暗流,在詩的字面下行間裡湧動。」這句話很清楚地說明,詩與思想互為表裡的關係。當然,好的詩人同時也是個思想家,但詩並非為哲學服務而存在的,哲學家面對的是「知」的世界,詩人面對的是「感」的世界,詩的價值在於賦思想以形象,在於說出生命的表情,一種「個性」的流露,和「人的氣息」的刻繪。瞭解了這些概念,再去賞讀王露秋,就等於找到一把詮釋的鑰匙。
論及好詩應該具備的條件,她說:「當我在後院靜靜地讀詩,若是哪首詩能讓我笑出聲來,那一定是好詩----好詩要有詩趣。」她還說,她不喜歡玩弄文字遊戲,像圖像詩、隱題詩、回文詩、標點符號詩甚麼的,她不願意嚐試這種形式。她認為詩的散文化對詩傷害很大,因為文字上缺乏張力,即使分行斷句也不能算是詩。所以詩的散文化和散文詩是兩碼子事。她贊成前輩詩人商禽對散文詩下的定義:「用散文來寫詩----要求的是本質的詩的充盈。」她認為這是散文詩最精確的定義。另外,她說好的詩「就是文字不澀----自然流暢;可以很平淡,卻令人不得不回味再三。意象很重要!意象讓整首詩活起來;讓詩有張力。一首好詩在讀者腦中所產生的效果,是深遠的----揮之不去,即使只讀過一遍。打一個不算恰當的比喻,就好像狗吃花生醬;花生醬沾在上顎,舔一下,品一品味道----不舔不行的----由不得自己。」王露秋如此生動有趣的比喻,深入淺出、雅話俗說,一下子就把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奧妙,活生活現地點化了出來。
我想王露秋所說的「笑」,可以提升到佛陀「拈花微笑」的層次。《聯燈會要》記載:「世尊昔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這段記載後來成為禪宗以為宗門「以心傳心」的口實。王露秋用「笑出聲來」、「狗吃花生醬」來回答我的問題,其實採用的就是禪宗風格的妙答。至於她說的味覺經驗,古人常以「味外味」來形容詩之意味無窮。司空圖、黃山谷都有這樣的說法,黃山谷並將吃橄欖的回甘經驗,稱為餘甘,用來形容藝術欣賞的三昧。這樣的體會與王露秋的看法,非常接近。就我所知,她這幾年涉獵了不少日本俳句,並受到影響。在這本集子中,可以感受到她將禪宗的精神意念加以實踐的努力。我認為這是現代詩值得嘗試的道路,也是東方詩人應該走的一條寬路。事實上,我國古典文學從唐朝開始便已樹立了典範,現代詩人應該發揚這個傳統。現代詩若要進入世界文壇,不能一味地在西方的詩法中橫衝直闖,西方詩人有他們整套的語言體系,很多地方已經登峰造極,不容易突破,東方詩人如果要發展出我們自己的新思維,從佛學和禪宗出發,是可行的辦法。
(刊於文訊雜誌321期)
作者簡介
王露秋
1970年生於黑龍江省。自幼漂泊。
現定居於美國洛杉磯。從醫。
十四歲時開始寫詩;
十七歲發表處女作。
十八歲時作品曾獲得大陸全省首屆情人島詩歌大賽三等獎。
著有詩集《我的飛天》(美國新大陸出版社,1997)、
《白描時間風景》(角立文化事業,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