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長教育
我十六歲時認識他,他當時自稱是二十七歲,但可能早就快四十了。那一天,我剛結束里奇蒙小劇場的彩排(我仍然答應在母親的業餘戲劇節目裡現身),正在等公車要回敦克漢,一輛豪華時髦的棗紅色車子駛近,嘴裡啣著大雪茄的男人往乘客座傾身說:「要搭便車嗎?」當然,無論父母或老師,每個人都跟我說過,永遠不要搭陌生男人的便車,可是那時他看來並不奇怪,所以我跳進車裡。我喜歡那雪茄和皮椅的氣味。他問我想去哪裡,我說克立夫頓路,他說好。我跟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氣派的車,他說那是產量極少的布里斯托車。我們一面朝敦克漢優遊前進,他一面向我說起許多關於布里斯托的事(布里斯托總是悠然漫遊)。
他的口音很滑稽,更認識他以後,我才明白那是他用來展現自己屬於上流社會的腔調。我問他是不是外國人,他說:「除非你把猶太人當成外國人。」天知道我當然是這麼認為的。我從來不曾刻意結交猶太人,我想我們學校也沒有。但我客氣地說:「你是猶太人嗎?就算你是,我想我也絕對猜不出來。」(我的意思是,他沒有學校戲劇裡夏洛克6的鷹勾鼻、油膩長鬈髮和凌亂的鬍鬚)他說他在「妳這年紀」的時候,曾加入以色列陸軍打過仗。我好奇他覺得我年紀有多大?我希望是十九歲。可是等他說「想來杯咖啡嗎?」時,我卻傻呼呼地回答:「不行,我十點以前得回到家,要是晚歸,我爸會宰了我。」「明天要上學?」他語氣輕快地問。我氣自己到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於是他開車載我回家,並且說:「那我可以找個晚上帶妳去喝咖啡嗎?」
要是我當時斷然拒絕,我的人生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發展;但我的表現不夠粗魯。總之,我說我正在彩排一齣戲,忙得不可開交,意思是「真不巧我晚上都沒空」。他問我是哪齣戲,我說是里奇蒙小劇場的《不該燒死她》。幾星期後的首演之夜,我到劇場時發現化妝室裡有一束署名送我的花。其他的女演員全是成人,羨慕地尖聲驚呼:「那些花看起來不便宜啊!」幾個鐘頭後我離開劇場時,看到那輛布里斯托停在外頭,於是走過去道謝。他說:「現在可以去喝咖啡了嗎?」我說:「不行,因為我又要遲到了,可是你可以載我回家。」我顯然並不急著投入這段關係,畢竟他的年紀太大,我很難把他當成男友人選。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偏偏又總在幻想能跟稍微年長、比我更世故的男人交往,好讓漢普頓文法中學的那些小毛頭們另眼相看。於是我同意下週五跟他出去,也警告他少不了要被我爸爸拷問一番。
我爸的拷問,在漢普頓文法中學的男生圈裡可說是惡名遠播。他想知道他們在普通中等教育會考的成績如何、目前正在修什麼進階課程、要申請哪些大學?在他們帶我去看電影前,他總是逼他們先接受這樣的一場學力測驗。可是難得這麼一次,父親竟然沒有大驚小怪。他問我跟賽門在哪認識,我說在里奇蒙小劇場,問話便到此為止。賽門似乎深得他心,他甚至主動提議我們可以在外面待到午夜,比我平時週末的宵禁時間還要晚一個小時。所以我們一起喝咖啡的計畫便進階成共進晚餐,還帶著老爸的祝福。
賽門帶我去馬里爾伯恩高街的義大利餐廳,讓我高興得不得了。我以前從沒到過正式餐廳用餐,頂多和爸媽去喝過下午茶。我看不懂菜單,可是我很愛那些大大的胡椒研磨器、沉甸甸的餐具、橙香火焰可麗餅,以及香檳。賽門說的話也讓我大開眼界。我對他講的內容其實一知半解,部分是因為他怪異的口音,但通常是因為話題總遍及我難以想像的地方和活動。我對世界的認識基本上是莎士比亞、珍.奧斯汀、喬治.艾略特、布朗特姊妹……而他們都不曾描寫過以色列集體農場的生活,或是汽油彈的製造方法。我覺得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貢獻給這場對話盛宴。每當賽門鼓勵我和他聊聊同學、老師和得獎文章的事時,我就會滿臉羞紅。我當時並不明白,原來高中生的身分正是我吸引他的地方。
接下來幾週,賽門週五或週六晚上都會出現,帶我到「倫敦西區」去開眼界,久而久之,這個活動成了慣例。有時我們會到雀兒喜經典戲院去看外國電影,有時他會帶我到威格摩爾廳或皇家慶典音樂廳欣賞音樂會,不過大多時候,我們都是在餐廳享受美食。至於選擇哪家餐廳,總是取決於賽門沿途順路的神祕探訪。他會說:「我得到王子大道一趟。」然後就隱身沒入那些陡峭高聳的白房子裡,放我在車子裡等,有時甚至得等上老半天,所以我學會在赴約時隨身帶本書打發時間。有一回我問能不能跟他一起進去,他說:「不行,這是公事。」從此我不再要求。
除了週末帶我出門外,賽門有時也會在週間跑到我家來。他說他「只是路過」(他為什麼會路過敦克漢?他要去哪裡?我從沒追問)。在這種時候,他會留下來和我父母聊聊新聞或政治等(我不感興趣的)話題,有時長達一個鐘頭或更久。他們三人常常聊得很起勁,連我離開房間了都沒注意到。我發現這件事非比尋常。我竟然不是我們家關注的唯一焦點,這可前所未見。
第五章 閣樓
我第一次負責的採訪,是幾篇為了一個沒完沒了、取名為「性慾界限」的系列文章,訪問對象是在性事品味上詭異比無的人,包括一位戀鞋癖、無數異性變裝癖和嗜用橡膠物品者。我曾搭機到海牙訪問一位名聞遐邇的年長性虐待女王,她應該用鞭子抽過半數的歐洲政客。她很有派頭、非常風趣,告訴我如果需要工作,她應該可以在她的地牢裡替我找個職缺。訪問這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因為他們總是急於一吐為快,甚至因為有機會發聲而心懷感激;在他們侃侃暢談時,我只要擺出興趣濃厚的神情就可以了。我想我可能是經由這些早期的《閣樓》懺情自白,而發展出我個人的訪談風格,訣竅在於不要露出難堪的模樣,更不要打斷或妨礙受訪者的思緒,基本上就是做個感同身受的傾聽者。我注意到自己(即使至今都是)有時在訪問例如艾迪.依沙德或葛萊森.裴利那類人物時,總會不知不覺陷入「性慾界限」模式,想問的只有變裝癖的事。就在二○○八年我訪問安東尼.貢姆力時,竟一心只想追問被保鮮膜和石膏覆滿全身的感覺如何?他是否有任何相關的怪癖(橡膠質料的衣服或潛水裝)?一時間全然忘記自己訪問的對象是知名的雕刻家。
我的另一項職務是文藝編輯,意思是我得開始買書籍摘要和短篇故事來填滿逐步增加的雜誌頁數。那些故事當然非得「格調高尚」不可,篇幅也要愈長愈好,而且索價不得超過五十英鎊。我對文學經紀人漸漸萌生恨意,他們連稍微用點心想想《閣樓》可能會喜歡的內容都不肯,就把整疊原稿丟到我這裡——拿上教堂老處女的故事對我疲勞轟炸,仔細想想,搞不好還是芭芭拉.皮姆的大作,但這些故事和《閣樓》就是不搭啊!我的漂亮一擊,就是在最後發掘了科幻小說,尤其是一本取名為《新世界》的雜誌。那本雜誌當時刊登了J.G.巴拉德、麥可.摩考克、布萊恩.愛迪斯、菲利普.K.狄克的作品,但只有一群頗為專精的科幻愛好者讀過。他們很樂意把英國的轉載權賣給我們,我們因而逐漸贏得刊登優質科幻小說的美名。幾年之後,凱西在美國創辦名為《全知》的科幻雜誌時,有好一陣子非常受歡迎。
《閣樓》對所有文章的主要要求就是篇幅要夠長。我們會刊登叨叨絮絮長達三十頁的問答訪談。我們的書摘比很多書都長。我們會刊載六千字的劇場評論,讓金斯利.艾米斯對烈酒盡情地大放厥詞。重點是那些文字全以單色印刷,所以相當便宜。在那個年代,閣樓女郎的彩色印刷頁貴得驚人,尤其又因為鮑伯的要求很高(他擔心色彩品質,也為裝訂線操心,釘書針千萬不能穿過閣樓女郎的胸脯,這點非常重要)。我和哈利的預算都拿捏得很緊,卻總有好幾英畝的龐大版面需要填滿。我們買了經典情色作品、外星人綁架和納粹戰時罪刑的書摘。我的工作是去蕪存菁,找出鹹濕誘人的片段,盡量登出長篇書摘。但哈利總是從中作梗,他對剔除贅字冗語講究到執迷的地步。他會在任何句子裡挑出不相干的字眼、在任何段落裡找出不相干的句子、在任何一頁裡撈出不相干的段落,然後歡歡喜喜地用他的黑鋼筆把它們全都刪掉。我總是抗議:「可是哈利,我們需要湊足六千字。」「不能刊登流水帳,」他會說:「我們可是在替男人編雜誌耶!」
當我開始提筆為《閣樓》寫文章時,這就演變成非常個人化的戰役。我的野心是,總有一天要寫出哈利一個字也刪不了的文章。可是,唉,你知道嗎?脫口說出這段話就已經是敗筆了。「妳說『單』字是什麼意思?」他會吼道:「拿來跟什麼對照?有連字符號的複合字嗎?」即使到今日,在他辭世許久許久之後,他的吼聲仍在我耳畔徘徊不去:「妳說『許久許久』是什麼意思?是要表達跟『許久』不一樣的意思嗎?要是照妳的用法,莎士比亞不就是辭世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許久了?」更別說「非常」這個字了,我每次寫的時候都心有餘悸。另一方面,有時我的確會用這個字——雖然哈利在世時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相信相較於哈利追求的逼近電報文體的嚴格簡練,讀者有時候需要在字裡行間稍微放鬆一下。
我初入雜誌社時,主要用來資助《閣樓》的郵購事業中,潘蒂斯女用短內褲(理應是買給情婦的情趣禮物,但其實是給變裝癖者穿戴的低俗尼龍內褲,所以尺寸很大)的收入比較可靠,而讀書會(給具有鑑賞力的男士看的讀物)則緊追在後。讀書會就在樓下廚房,由澳洲籍的西薇負責掌管,吸引了一位名人訪客:巴瑞.亨姆夫瑞16。他透過讀書會銷售作品《怪誕》,偶爾會來查查銷售量,然後與西薇交換與澳洲腔英語有關的笑話。這些都發生在他成為「艾德娜夫人」17之前的事,不過他當時頭戴軟氈黑帽、身披黑斗蓬的裝扮,早已讓他成為渾身散發異國風情的人物。他來的時候,西薇會叫我下去一起笑鬧同歡。我記得有一次悄聲跟西薇說:「我想他可能醉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應該是真的醉了。但他總是妙趣橫生。其他訪客就比較不受歡迎,鄉巴佬滿懷希望地堅信,到這裡來會看到一間塞滿閣樓女郎的辦公室(結果看到男孩子,天哪,想想看他們會多失望),不然就是一些隨意晃進來的老男人,聲稱自己「恰巧路過」,認為六月號的封面女郎可能是他們失散已久的外甥女,問我們會不會湊巧有她的電話號碼?接待員莫琳會任由他們閒扯老半天,然後輕快地說:「你剛說你外甥女叫什麼名字?」對方邊指著雜誌邊說:「嗯,提娜。」「嗯……不過我們從來不用她們的本名耶,所以她不叫提娜。再見。」在這裡,你會常看到男人沿街遊走,走到一七○號時突然大受震憾地向後踉蹌,以為自己弄錯了地址。我們真的是個非常謙卑的小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