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與堅定 樊善標
璇筠這本《自由之夏》原來上距第一本詩集《水中木馬》九年了,可是我總覺她得大學畢業沒多久,剛到社會上來歷練。那種溫婉而帶點稚氣的樣子,令人喜歡和她開玩笑,於是她又露出一臉害羞的表情,好像鼓勵人繼續和她開玩笑。讀到詩集裡那首〈妹妹〉,她說「一直自以為(是)冷靜理智的姊姊」,我真忍不住想說,只是你以為罷了。璇筠以前有位畢業比她晚一點的同事也是作家,二人都上過我的課,但那一位愛用中年人的語調行文,以致我長期誤會了璇筠是學妹。
璇筠給人和善的感覺,似乎一顆尖刺也沒有。在她看來,連學校裡的小食部也是溫暖的(〈課上白描〉)。她念舊而重情,〈與婆婆到華豐買衣裳去〉完全符合我的印象。咦,但詩裡有一句「這件太潮氣」。儘管是婆婆的話,但現在的婆婆應該也不用這個詞了。可見璇筠是有些閱歷的。
在詩藝上,璇筠偏向輕的,但那是舉重若輕。〈看雲——再讀蕭紅〉:「現在也沒有戰爭了。/他們已換了另一種方式。/小狗們甚或更安好的。現在已沒有人進食他們。/好些還穿上人樣的衣衫。/花兒也自個兒開的好。/夢悄悄藏匿。」語氣愈是淡然,諷刺愈是強烈,就像柔弱的蕭紅偏偏射出堅執的眼神:「默默/不看又非看不可/弱小者、窮困飢餓的大地/男人和女人/罪惡和隱身的軟弱——/沒有一天形狀相同/看來卻都一樣。」實在是輕而不弱。
說到不弱,不妨再看看這幾行:「追不上網路與流行/在投身的工作中/至今仍未言悔——/輕微的快樂與平凡的痛苦——/不錯,我就在這裡。」題目是〈自白〉。雖然苦樂只屬「輕微」、「平凡」,卻也不覺得後悔。我向來認為誠實地表白需要決心和勇氣,這可不止是溫婉、害羞了。但僅僅自白,無論多真誠,也不保證能夠成為詩。〈自白〉前面還有這一節:
不錯,我就在這裡。
早晨劃過維多利亞港的巴士上
午飯的人潮中間
一幅油畫的冷色系
卡位後面的竊聽者
偶爾迷失在書堆中
這位芸芸上班者的一員,不是高談闊論的主角,不是畫面的焦點,有時失掉方向,然而在主體的感受裡,都不是遺憾,因為還有暫未表白的「投身」任務──說成使命,未免太崇高,死怕破壞這裡的語調。有取必須有捨,這是人生正理,詩人璇筠令我深有共鳴的,卻是她的剪裁與縫合工夫。看似零碎瑣屑,簡樸率直,但一經連綴,輕微平凡就有了形象,生活片斷也添了隱義。〈自白〉不是詩集裡最出色的作品,我只是借來指出,璇筠沒有忘記她用以言志的是詩。
說到言志,《水中木馬》已不限於個人的世界,《自由之夏》更有一輯名為「我們都是外星人」,寫良心犯、雨傘運動,還一再寫到六四。我知道在社會上工作多年後,坦然站出來表態,需要比初出茅廬時更大更大的勇氣。同一輯裡還有寫香港的天后、香港仔、海怡半島等地方,當然也不止是懷舊。人文地理學把地方看作變動的過程,璇筠一如不少參與社運的詩人,並沒有忽略變動背後的力量:「可是原來家又會變成商場/那巨獸終會砍斷了鴨頸/然後生活被更大的標籤包裹著/成了一道被消費的風景/大概還包括那海風和夕陽」。但我想指出的是,在本輯第一首詩裡,璇筠把六四和富士康連結起來:
當人球終於從輸送帶上滾下來
星星就記起那一個夜晚︰
記得那晚的火光熊熊
記得那些帳篷的微笑
記得那些年青的臉
記得那些溫柔如鐵的身軀。
記得母親,也記得孩子。
記得那些嚴肅話語的
真正意義。
記得曾經活著的希望和幻想
記得那段真誠的人類友誼。
而最關鍵的是,「記起怎樣生活」。
璇筠畢竟是一位溫柔的、中國文學老師,「月亮爬到水中央。月亮是知道的。樹會把我們的思念都寄出去,像清風輕拂,撫慰心靈,舒服無比。樹木掛念山脈,溪流掛念大海,長風掛念白雲。七月流火,心宿星從西邊滑下,稍冷的銀河。而這夜,大家重新抬起頭來」(〈中秋寓言‧金水〉),可是不僅如此,她還是意志堅定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