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症,魔鬼史,詮言詩。
“硬核文學作者”黃以曦本期跨刀出任《K•書》之“客席主編”,策動文思與理念將鋒銳讀本帶入新的閱讀境遇。深邃而透達,顯微以賦型,深諳“存在之痛”,啟示“來自冥王星的凝視”。
本期《K•書》以“跨主體性”(Trans-Subjectivity)的廣摯視域為核心命題,先以“神人之間”的質性話語,懸解Immanence in Transcendence辯證論域,進而將“形上之路”延伸至“技術治理”的空間奠基,以智慧時代的“ChatGPT時刻”拾取文學與藝術的反思之鏡。任明信、栩栩、桑妮、鄒佑昇、胡家榮、陳楸帆、伊格言、謝伯讓、田菡、李奕樵,動人的創造,動人的“主體際”沉思。“非常林奕華”編劇顧問、詩人徐硯美以雲門舞集總監鄭宗龍2023年新作《波》(Waves)破題,深察此一構造精密如晶片晶體,引入AI參與編舞的作品,如何複歸情感主旨,這“唯一的路”。《聯合報》副刊主任宇文正的新詩連作,則將主體之思更加跨越跨域,投注向行星、植物、器具乃至“辦公室裡的精靈”。《亞洲週刊》2018年度小說榜首作品《琥珀》之作者聞人悅閱,首度於《K•書》推出科幻構作,跨出歷史書寫的舒適區,逕自向“不可言說”的領地進發,並暗自透露資訊:“文明若不捍衛,就是這樣的下場”。本期“大殺器”顏忠賢的《老件》,憑任視覺穿刺時間主語,定格如逃離十字架的真理之軀,反噬,密愛,幽浮般的誘惑,迂回以證問伊格言“零度分離”的“存在論”症候群——死亡在“死亡”之外,無以“生存”。
預言,抑或歎息,在絕望之巔。
Nameless,Endless——
商品特色
• 硬核文學讀本《K書》的最新集結出發。因應“無名萬物之始”的箴言至理,拓展閱讀的領域與思辨的航程。探觸技術的淵藪、審問崇高的隱晦、焚焰日常的流離、反切戰火的癌變。有羅智成、宇文正、顏忠賢、阮慶岳、郝譽翔、伊格言等諸位名家新作共讀,更有侯孝賢、林懷民珍貴影像的紀錄。脫越樊黎,開解明晰境遇,此在的芒棘。
作者簡介:
栩栩
1988年生,台南人。耽讀食譜與生花傳書,關注美和苦難。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等。著有《忐忑》,詩作並見於《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我現在沒有時間了:反勞基法修惡詩選》等選集。
鄒佑昇
一九八七年生於宜蘭,三歲後定居苗栗。密契論與模控學的業餘愛好者。現就讀於德國慕尼黑大學佛教研究博士班,試著完成一篇論文,關於「對不可觀察者的觀察」。著有《集合的掩體》,曾出版習作集《大衍曆略釋》(自印,二〇一四)、德語習作集“ die sich vereinende deckung”(ELIF Verlag, 2021)。
桑妮
桑妮是一個魯鈍的影迷,連24幀中的1幀都能牢騷個沒完。經營專頁「囁囁嚅嚅的24幀」。
聯絡信箱:splitting24frames@gmail.com
李奕樵
1987年生。台北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作品曾入選《一〇二年小說選》(九歌)。著有小說《遊戲自黑暗》。
徐硯美
銘傳大學應用中文系學士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文字工作者,編劇,影、劇評人,戲劇顧問。與“非常林奕華”合作《紅樓夢》、《福爾摩斯心之偵探》、《小飛俠彼得潘之機場無真愛》、《聊齋》和《一一》三部曲系列等十多部作品。著有《Who's Afraid of 林奕華──在劇場與禁忌玩遊戲》。
聞人悅閱
生於杭州,求學紐約。著有《太平盛世》《掘金紀》《黃小艾》《小中尉》《琥珀》等。2002年,首部小說《太平盛世》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2012年,入選《聯合文學》20位“40歲以下值得期待的華文作家”;長篇小說《掘金紀》入選《亞洲週刊》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2018年,長篇小說《琥珀》為《亞洲週刊》年度全球十大華文小說榜首作品。
宇文正
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台北下雪了》、《幽室裡的愛情》、《台北卡農》、《微鹽年代.微糖年代》;散文集《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庖廚食光》、《負劍的少年》、《文字手藝人:一位副刊主編的知見苦樂》;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等多種。
編者簡介
黄以曦
作家,影評人。2005年獲柏林影展新力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影評人項目。著有:影評集《離席:為什麼看電影》、小說《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哲學與文學對談集《尤里西斯的狗》。
章節試閱
那傳頌著馬布斯博士遺囑的留聲機
文/桑妮
收到邀稿時,特別被交代要寫些ChatGPT與寫作AI。慨然應允,不久卻陷落矛盾中,種種想法忽而迡邇,旋即遠隔。
矛盾的狀態,源頭其一是迷影朋友間燒起一陣「寫作AI會怎麼幫忙寫電影文章」的焦慮。得先自表:從規律地寫起電影文章到拿較正式的稿費,至今三年,產量不大,也就三十來篇,肯定對不住自己一天一部電影的狂熱,但總之,作家收稿費寫字,產文機器人的科技奇點不就該變現成咱們對創作生產力的終極美夢(或惡夢)?棘手是,身為「寫電影的人」,文字的生命週期泰半像老早找好宿主的土蜂。電影文字生存的必要條件,明面是沒電影則無話可說,暗面卻是,以「對某個X生成一個屬我的意見」為對象,那長時繭居於宿主內煨焙自己的過程不被中斷還不夠,甚至還在在得放大這是「我」之見。
對我,一旦喪失這種屬我性,寫電影就可有可無了,但意見的發生似乎又與屬我性密不可分。說仔細點是,寫電影的文章或許百百種,但若寫的方法獨鍾如何讓「自己的」電影經驗延伸向文字,我發現自己正沮喪於一件可笑的事:我不理解寫作AI對一個寄生性的文體(人們常或褒或貶地通稱之「影評」)有什麼取代性,除非,沒人打算從「屬於自己」的意見或印象中得到任何東西。就算寫作AI最直觀的功能,像是,把AI當成技巧高超的模仿師、與操作者玩雙向的腹語術,想像著,我要說的話先給說去、結論遠早在我完成推算之前就以我還不理解的方式出現卻又是我必將到達的終點,如此模仿率百分百的AI仍沒突破屬我性的謎團(其實,「模仿」一語已洩漏天機:我已是我,我又何必模仿我自己?)。
甚至還記得,佛列格(Gottlob Frege)與他的語意學百年前就因為幻想的屬我性而栽過一跤,於是早早使得人們對幻想的演算有了想法。佛列格構想的初階邏輯以主謂結構的語句為單元,導入真假值做函數計算──這本來不是為自然語言設計,而是一套將數學語言化約為邏輯的偉大計畫,但預設著語言的公共性,佛列格日後跟著相信我們對語言的多數困惑可以透過導入真假值做函數計算來澄清。這想法的有趣遺產之一是,佛列格可能開啟了邏輯研究者對空名語句(empty names sentences)的困惑:根據語言的組構原則,語句的真值函數由語句的組成部分決定,但空名,例如神話事物的名字、小說人物的名字,它們沒有指涉。日常語言若遵照這套語意學,那空名語句將因為主語沒有指涉,而沒有真假值。佛列格的後進很快發現這種種困惑,例如,若沒有真假,那為何我們會認為福爾摩斯的名字該是福爾摩斯?
這些困惑,最終促成假語論(pretense theory)的誕生:邏輯仍然劃定思想的邊疆,但這不妨礙語言使用者接觸外在世界的材料後,隨意在腦海中借A指B、調動指涉來完成屬我的假扮遊戲。對於一個假語論者,空名語句或許沒有真假,卻有一套「正確條件」(correctness condition),而正確條件從屬於遊戲者構想的指涉規則。若對於小孩A,眼前的泥巴團作為外在觸媒,在他的扮家家酒遊戲該是當成饅頭或肉餅,那沒有人可以阻止他這樣想像。屬我的幻想仍然沒脫離邏輯演算,但邏輯演算的結果卻因從屬於幻想者的世界觀而變動,於是,一個完美運作的腦袋仍能演算幻想中的一切語言之真假,卻不否定幻想的原初地帶屬於誰……如今來看,這不得不說是假語論者充滿先見的想法,假設AI的演化真有人們所說的那麼順遂。
假語論者在邏輯的世界為「屬我」留下了不可切割的地盤,但這會不會也是蘊藏危險的暗語?不只一個友人充滿怨懟地對我反省過,許多現代主義者把內心當成無垠奧秘去窮搜,不過想虛掩他在窄仄小房內踱步不出(像晚期的費里尼)的真相。若果如此,影迷在各式框格踅進踅出,又要好上哪去呢?一個回應是,這是位階不可比的生產方式,因為,過度仰賴內省所致的生產匱乏,這讓我們質疑作者不再「開源」,亦即,失去了傾聽外在秘密的能耐,但觀影意見的原初──屬於我的、對影像的經驗之發生──卻是與世界溝通最原始的型態之一。「屬我的電影意見」之發生是如此樸素與直覺,使人甚至可能遺忘,無論再好的影像文字,仍是我們對屬我意見的集合與妝飾。
會不會寫作AI,反而證明一個時時刻刻皆要承擔創作者自我懷疑與「創造力疑問」的文體,它之所以卑微的基礎恰好是它的存在不受動搖的證明?這自然是做歸謬思考,亦即,若電影的形式無能激起受眾任何意見,我們甚至會懷疑它一開始為何會被當成娛樂事業或藝術看待。「有觀眾的地方就有影評」,這既指向電影文字的不值錢與缺乏門檻,卻也可能指向電影的產製不可能避開意見的製造,尤其是屬我意見的必然。
電影意見的發生,那可能是甚至在電影散場、時間軸跑完之前就發生的一些瑣碎事件……例如,我仍記得,決定我對《育嬰奇譚》看法的鏡頭發生在結局不久前,卡萊葛倫(Cary Grant)眼見苦心拼搭的大恐龍骨架被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弄塌,這毀壞他考古偉業的時刻,又是種種戲劇攻防後最精純的愛情結晶,而假設我用兩種以上的繁複說法示範它,其一可能是,禮教與野性的博弈間,馴化原來是相對詞,霍華霍克斯不拍葛倫的拘謹魅力馴悍凱瑟琳赫本,而是拍葛倫此後永為他的愛情陷落癲狂敘境,一段拘謹間歇被野性馴化的冒險。又或者,我會換個語調說,最好的脫線喜劇片(screwball comedies)常常便展示超乎常理的神秘事件如何負載最合乎人情的邏輯曲線……但無論挑選哪種說法,預設仍是影迷之所以在框格踅進踅出,常常不過為回應自我因影像而泛起皴皸的困惑。迷影的鴻蒙狀態很美好?或許經常相反,亦即,無論如何再妝點意見發生的原初瞬間,它「只是個我的意見」的面貌都粗陋、直白、微小到誘惑我們不得不再將它上升成別的東西。我們希望控制自己的意見,但偶爾,這意味著自我的意志逐步走向被假面給替代,屬我成為從眾,「我」於焉消失。
…………
崎嶇是親密的必要條件:阮慶岳的《銀波之舟》
文/白樵
夜型人的午前活動艱難,即使城裡極短的點與點移動,行進挪移間,竟有魂不附體的飄移感。十點,翳天,穿梭都心文教區古巷弄裡尋尋覓覓。只見舊公寓衖底側轉,短橋下,有一汪水流地(瑠公圳,此城前世記憶,流淌歷史與遺忘間,是今日隱喻)。
獨上樓,彎鬱高樹斜倚整面落地窗。音樂輕,阮慶岳渡圳而至,下舟,身穿暗藍短袖馬球衫,頂戴褐色鴨舌帽,細框鏡。咖啡廳老闆趨前問候,竟是阮氏早年任教私立大學建築系時的學生,曾實習於其事務所。
通寧混濃縮咖啡的氣泡逼剝作響,唯有繞林暗水的少人境地,適合記憶,再敘事的抒情,與靠近。
關鍵詞里爾克
若欲探阮慶岳新作《銀波之舟》,這兼容家族書寫與過往情感記憶之書,文中反覆提及的一著作至關緊要,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
沒落貴族出身,高敏感性情的創作者藉由分段,非線性時序,非連貫內容的敘事體談述愛、孤獨、死亡、創作等,似乎亦能成為阮氏新書註解。
阮氏自言里爾克是過去十年影響他最大的作家,從帶有神秘主義的詩作著手,阮氏以為里爾克是泛神論者,同宇宙共體,詩裡的象徵令人深表認同;《馬爾他手記》與他的緣分卻格外崎嶇。「起初我讀不下去,小說的敘事性與故事性偏弱,看一看就放掉,卻總感好奇,偶爾翻翻,從未徹底研究。我被非線性非連貫的書寫形式吸引,進而受影響。我近期小說往這方向走,將時序、分段、內容打破,或混淆敘事人稱。」阮氏道。
里爾克依循現代主義氛圍,啟蒙後個體重新定位自身為宇宙中心,但在當代發展進程中,見證個體的失落。里爾克筆下人物仍是現代人,相對卡夫卡或卡繆而言,沒有放棄,沒有絕望。相對普魯斯特,後者未思考神性,純探究人性與物質面。
「貝克特已經質疑或譴責上帝了,但里爾克沒有,他仍在尋求跟神對話,溝通的方式。王德威提過我注重於神性與再啟蒙,我想是這意思。」阮氏自解。
他亦坦言:「以前小說偏線性。《銀波之舟》屬半自傳體,本身敘事性強,這東西反而讓我不安。」早期寫小說,阮氏擔心敘述中過多現實成分,會干擾既存的人事狀態。阮氏將旁人能於文本內尋得的任何可能指認機會繞開。「但現在我認為現實具有無可替代的力道。像蹺蹺板,現實力道越強,越能撐出另一邊虛構的可能。」
如今阮氏不迴避現實,但此界必牽涉他者,《銀波之舟》提及的親族皆已離世。阮氏原則:不碰觸本體以外之活者。他且期望能再多逼迫真實的自己,再從內裡翻掏出來更多隱物。
他最終認同《馬爾特手記》的作法——透露的敘事應是破碎的,不那般連貫,然破碎走險。「《馬爾特手記》難讀正因此。非連貫較難讓讀者跟上,可我認為這是正確的終極性。倒過來講,做結構完整,敘事流暢,故事性強的小說對我來講很無趣了。里爾克拉出距離,作者與敘事者本身是孤獨的,親密感對書的成功與否相當重要,但他捨棄了這點,我越來越覺得許多好作品一開始就捨棄了讀者。」阮氏直言。
聖母與聖子
婆,母親,小舅媽。佔據新書家族記憶段落多數的身影皆為阮氏的女性親族。從書中安插的早期短篇〈曾滿足〉至舊作《林秀子一家》與《秀雲》,回歸文壇的重磅著作《黃昏的故鄉》或近作《神秘女子》與《山徑躊躇》,女性或陰性能量是阮氏慣例的重要創作起源。
前些年,阮氏於《自由副刊》「書與人」專訪笑稱有學者評論他創作裡有戀母情結。但就整體論,從著作諸多角色皆具有的「後啟蒙與再入神」(王德威語)性切入,或許,阮氏作品中的女性,為某種「基督教義式的聖母情節」體現。對比面,則是他書寫傳統中與現實格格不入,隨後成為帶天命者的男性形象(如東湖三部曲的凱旋,《黃昏的故鄉》的唯虛,或《山徑躊躇》的小鹿等),
阮氏憶及創作初期並非如此,最早在芝加哥寫短篇,用類似自己一名亞裔,白領,單身男子心境書寫異國大城裡遭遇的現實、愛情或性別認同的困惑。遷至鳳凰城,動筆寫離美前的小說〈曾滿足〉,乃當時唯一以家鄉潮州為背景,亦是首次以母性角色創作。
年幼時瘦羸,安靜,喜歡在旁邊聽大人說話。阮氏家裏許多時候,常是女性握有話語權。
「我喜歡聽成年女子聊天。父母皆為外省移民,但母親身邊圍繞的,卻常是本省人。客家成年女子給我的印象極深,平凡主婦,卻能予人極大的安定與可靠感。她們能被依賴,成為源源不絕的愛的給予者。」阮氏如斯回憶。
相對地,女性身旁的男性身影總是模糊,飄來飄去,不可靠的,彷彿無法承擔。
「創作中我較認同女性視角。這都不是初始設定,乃自然而然的。那可能是更舒服的看世界的方式。」他如此剖析。沒有林秀子原型,沒有秀雲原型,曾滿足類似阮氏的小舅媽。有些評論家簡化認定阮父身為外省人,其母必是本省人,主因他創作裡的女性形象皆是本省籍,未有較高教育程度,任勞任怨。「但我媽根本不是這樣。」阮氏補充。
彷彿《黃昏的故鄉》裡的唯實唯虛兩兄弟。阮氏以為母親務實,能於現實中乘風破浪;而父親像唯虛,具文人氣習,有些軟弱。「我比較像父親,但可能因此我更認同母親的務實面。《銀波之舟》提及母親後來懷疑父親外遇,雖無確鑿證據,但在成長過程中,我開始同情她。所以我在選邊時,選了較弱勢,可憐的那方。」
同時阮氏筆下塑造許多純善特質的男孩形象。他們並非刻意變成善人,只是不行惡。像賈寶玉,生而為此,如伊甸園般的存在。「我嚮往這樣的人物,但無法將他們置放在成年情境裡,我不相信他們被現實檢驗後不會被打倒或改變。《凱旋高歌》的凱旋必須死,我不要看他被現實污染。」阮氏直言。
家屋與異族
族群亦是貫穿阮氏書寫系統的主元素:外省、客家、原住民文化以及其他「受過所謂西方歐陸文明的薰陶後,必然就會成為成熟豐厚人物的典型投射」。省籍與族群,有時近似某種「根柢性的異質化」,抑或某種「人本相異不相通的」表徵。
《銀波之舟》前半冊阮氏以工筆細繪家族遷徙史。福州到台灣,父親為從台北調至潮州的公務員,十六、七年後再被遷回台北。後續阮氏成年後首度返鄉記。
他憶及屏東潮州的瘧疾研究所。偌大日據時代建築,醫療研究中心內部有分行政系統與醫療系統之別,醫部多留日,如所長;阮父乃行政部之首。阮氏回憶所長居住的獨棟獨院居所,彷彿另個存有:「你會聽到他們講日語,用唱盤放古典樂日本樂,對我們而言相當陌生。他們有小小的獨立世界,但瘧疾研究所就潮州而言,應又是個小小的獨立所在。」
也是在潮州,阮氏意識族群之別。
童年所住的瘧疾研究所宿舍裡約莫住九戶人,主為閩南人,唯阮氏一家為福州人,一戶客家,另名工友為魯凱族。兩層樓宿舍已是相當多元的人口組合。
赴美後他受到另種衝擊。阮氏於費城唸書,後至芝加哥工作。
「我進到一間非常好的公司,壓力大。相較同事我自覺樣樣不如人,英文不好,社交、穿著品味有我尚未參透的模式。剛開始想把自己改造為符合公司的標準形象。不看中文書只讀英文,學習他們的文化,舉止與談吐。工作三年後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是兩種人。當中開始試探愛情等各式可能,也遭逢背景文化的矛盾衝突。這是我第一本小說的投射,那想要被認同卻又找不到認同的狀態。」
愛的二元辯證
「另外一個與我併生出來的肢體與魂魄,一直游移在我的鄰近身側,我們生來就是雙生難於分離的一對天使,一直共用同樣一具透明的白色羽翼,既是無法分割也無法單獨飛行,注定互為彼此的明燈與影子。」
「那些來往出入的人與事,都只是穿流過眼的扁舟,我們本來就不該相互貼近,從來就只是應該要隔水互望的。」
——《銀波之舟》
追溯慾望的原始圖騰,阮氏提及最早在瘧疾研究所宿舍二樓,最邊間,有回搬進一名台大畢業的新員工。年輕男子,獨身。「小孩們對他非常好奇,但他不想跟宿舍裡任何家庭來往,他有獨自品味。宿舍共用兩間浴室,但他很快在走廊底蓋了間木板釘的獨立衛浴。我那時很小,就有被一年輕男子身體吸引的記憶。」
儘管如此,阮氏的性啟蒙卻較同齡者顯得慢與緩。對肉體,慾望層面,並非刻意排除,而是有種遲鈍性。
「我跟大學朋友成天混在一塊,覺得在性的好奇與理解上落後他們許多。之後在美國面對這議題,卻因亞裔身份,人種階級各種東西混在一塊,讓它變得困難。那是愛滋盛行,令人聞之色變的時代,整體氛圍可能造成影響。當我想碰撞時,面對的不是熟悉環境。要討論愛情時,內裡仍包含階級,族群等各式問題。」阮氏自剖道。
他的內在一直有種矛盾與衝突。他將內在情態以二元拉開,拉出兩個對立辯證關係。靈與肉,燈與影,實與虛,善與惡,天堂及深淵,遺忘與記憶。二元觀辯證成為創作中歷來重要表現手法。如今近作裡,阮氏多處提及諸多相傾軋之物,實屬「同源」。
「本性上我不欣賞二元。里爾克提到天使是能同時身處兩地的存在,能在不同的地方擁有不同形狀,是我覺得最接近的理想狀態。當我將對立拉出來,沒有孰是孰非,他們共為身影具備相同靈魂。二元容易操作於敘事與辯證,但我想或許創作中不該太異化它。有些東西是聖性的,有些非聖性,道德上我一率平等看待。」他說。
道德擾人,小說裡阮氏經常蓄意此議題,將創作者的不安投射予讀者,讓他者面對。
潛意識裡,他蓄意將性與愛脫離開。把愛的無止盡昇華之際,拉開性本身可能帶有的罪與醜陋面。把慾望置放於肉體內裏,對愛本身的聖潔化,象徵至脫離現實的崇高地位,看似在貶低或排斥慾望,實則是異質成分相互對話的原初型態。
「我的小說中一直反映強烈的肉身慾望。曾有評論者講我的小說裡的性場景,讀起來感覺作者似乎沒什麼經驗。但我剛從美國回台時,投自立晚報刊登作品,出版第一本小說後認識了許佑生,他的出版社有一系列男同志情色小說。某回他打電話試圖說服我以筆名加入。我相當訝異,他認為我小說裡存有情色性暗示。有人認為我是生手,有人覺得我具備潛力。」阮氏笑言。
愛情觀上,於今他不大信所謂的靈魂伴侶(一如他對理想讀者的看法)。把愛切剖開,將靈肉分離,彼此不互相干預。阮氏現在接受跟一個人在一起時,彼此間全然通透了然的不可能性,接受差異。
…………
那傳頌著馬布斯博士遺囑的留聲機
文/桑妮
收到邀稿時,特別被交代要寫些ChatGPT與寫作AI。慨然應允,不久卻陷落矛盾中,種種想法忽而迡邇,旋即遠隔。
矛盾的狀態,源頭其一是迷影朋友間燒起一陣「寫作AI會怎麼幫忙寫電影文章」的焦慮。得先自表:從規律地寫起電影文章到拿較正式的稿費,至今三年,產量不大,也就三十來篇,肯定對不住自己一天一部電影的狂熱,但總之,作家收稿費寫字,產文機器人的科技奇點不就該變現成咱們對創作生產力的終極美夢(或惡夢)?棘手是,身為「寫電影的人」,文字的生命週期泰半像老早找好宿主的...
作者序
前言
雙向的日子
文/黃以曦
1.
「三年前,等不及高中畢業,我帶了簡單行李,留下紙條,獨自前往M城。那是我從小寄予想像的繁華大城,我要去那裡追求夢想。我要成為一名演員,走上國際舞台,身邊都是豪華的事物,往來的人,漂亮,又有品味。我要成為M城的重要人物。我的生活如果是座大型機器,那麼每個部件,每個螺絲,都會置換,不會有一點M城之前的蹤跡。
我將永遠不會回家,不再承認家鄉的種種,那些簡陋、充滿妥協、湊不出一個完整性的日常。這和我留給家人信上的溫情,並不同;事實上,我原本寫下的真是我此刻所說的心情,我想讓他們不要期待我終會返家、不要妄想我眷戀家的溫暖。但我決定不那麼寫,這些事對他們太難了。
出發那天,我提早好幾個小時去車站,我在車站旁邊的小餐店,靠窗位置,最後一次,看著這個我不陌生、也不熟悉、從來只有困惑的地方。那天,尋常的週間日子……,噢,是了,當然是尋常的,總是尋常的。人們上班、上學、開店,交融在小鎮特權式的混亂,車子隨意停下,交通號誌被漠視,誰與誰隨時要說得上話。他們就在大馬路上,說起話來。
這裡,每一天與每一天都一樣,差別只有角色與臉容的遞換。孩子長大了會在這兒結婚生小孩,成為父母,學生畢業將回到母校教書,店家傳承給下一代,街頭和巷尾的男孩女孩當然地走近,街上到處跑的孩子,有著他的父母各半的臉,他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各四分之一的臉,屬於小鎮的臉孔複製了又複製。深刻的頑固,錨住一個又一個世代,小鎮不只什麼都有,且每樣都持續備份,圍起城廓,誰都別走。
窗口的我,一陣寒慄。看著。差了一點點,就走不掉了。我會降落在早已為我備好位置的軌道,無限運行,越來越流暢,血肉模糊地,成為整個團塊一部份,沒有邊線,沒有輪廓。只要我曾起的念頭有一點點不同,只要我的際遇超過或短缺一點點,我將永不懷疑這個小鎮,不認為自己能夠離開。晴空豔好,溫馨且幾乎勵志,空氣是流通的,火車篤實進站出站,商品下架上架,生日的蛋糕,過年的新衣。門要關上了,關上了就不會重新開啟,門關上了之後就是一輩子,我將在那後頭,以為那是全部,那就是真的。
我曾在電視看過,M城一名小說家在訪談中莫名憤怒起來,跳著腳指責家鄉q01小鎮人們的粗俗可鄙,主持人尷尬極了,或也有幾分不敢置信,畢竟小說家的文字那麼優雅節制,帶著貴氣。而這份貴氣,恰恰並非因與低賤對比,就意味了對後者的否定;那個貴氣,包含某種絕無必要與誰對話對決的輕盈。當你高出好幾個位階,做出包容,明明那麼容易。
小說家指名父親、母親、哥哥與妹妹,老師和鄰居,一起長大的朋友。明白的指控。所有人那麼愚蠢,笑與哭都淺薄。風景乾燥、空乏,安於偏僻孤立的可悲。小說家唱著失去平衡的話語,乍看怎樣都扣不上他嚴謹的美學。但我聽著。我懂得。那些,其實就只是很深的恐懼。情緒催生反作用力,把一切妖魔化,讓逃離的必須,變得當然,以安慰自己:遲早的事,總會離開的。
而事實是,小鎮的溫暖與現成,慢慢磨蝕,帶著微笑。除非非走不可,誰都無法離開。
我看著電視,想起另一個故事,那是被我翻爛了的一疊書。作者是另一名M城小說家。他一輩子寫同樣的故事,寫窮鄉之子到了大城,主人翁怎樣都洗不掉根的羞恥。他們背負的不是自卑,而是羞恥。他為自己有過僭越的念頭,為自己始終渴望、正在僭越、已然進駐,一處遙遠無關的世界,而羞恥。我感覺我理解那些故事,我也為這樣的羞恥而痛苦,但就如同那些故事裡的人們,我也享受著唯它能給出的興奮,那令得毛孔全幅敞開,有不服氣,有不耐煩,滿滿的生命戰鬥力。打不贏的仗最值得去打。
我仍記得從車站旁餐店窗外看出去,有個什麼,變得篤定、變得堅硬。那扇門正在慢慢關上,我已在彼邊。
時間到了,我帶著行李,前往車站,踏上月台,搭上車。車行緩緩,再越來越快。是收成的時節,窗外曳過豐饒的金黃,與鄰居同伴嬉戲的田埂、獨自騎單車繞行的水田,每塊風景,每個方向,爸媽曾指向哪裡,說給我專屬於那裡的傳說。好多好多,我已看得比我需要的多得太多。我沒有轉頭,沒有回頭。
像是我長久的盼望,兌成奇蹟,第一個奇蹟。我上了車,在車上遇到了對老夫婦,漫長的旅程,原本客套的攀談,或許是我從小被叮囑的恭敬合宜,讓他們在閒聊間對素昧平生的我,有了信任。他們住M城舊城區,聽說我還沒找尋落腳處,慷慨說要將新城區小房子借給我。「新城區太新潮,不適合我們,房子一直空在那裡,妳能去住就太棒了。而且,妳不是想演戲?電影公司都在那區呢!」
就這樣。我正式進入了M城。M城,一切和聽說的一樣,龐大、忙碌、應有盡有,有狂喜,也有深淵,即使在事情都還沒有真正開始的時候。事情超乎預期的順利,似乎應當是要更開心的,但這反而給我一份說不上為什麼的不安…...。」
「……不好意思,可以打岔一下嗎?我想說,這其實很正常的……」
「為什麼說很正常呢?嗯,還是先讓我繼續說完吧?M城像個際遇遠多於計畫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在計畫中,我會料想各式不巧,預先做出備案,但際遇,就單純發生。你不能說該些際遇不合理,它們倒也沒有真啟人懷疑的地方,可是,現實中,很少這樣吧?每樣事情都發生在剛剛好的時間點、剛剛好的位置,相嵌在一起,沒有矛盾或為難。怎麼說呢?相對於一個旅程中風景慢慢打開、變換,我在M城最早一段日子,感覺到的比較是,哪個瞬間,是設備齊全的場景,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像是,是為我準備的。弔詭的是,因為這樣,我隱約地感覺,整件事好像很難有個未來,真正去等待、去想像……。」
「……釐清一下。妳說妳覺得整件事不會有未來……,這是什麼意思呢?是妳從現在情況返回去解讀當時的某個直覺嗎?」
「或許一開始是直覺,但越冷靜下來思考,越覺得,某意義上,『被誰盯上了』,被設局地一路綠燈朝向哪裡。我不過是個小鎮孩子,哪來這等級待遇呢?可感覺上,真是一項接一項無縫展開的路,你很難不覺得某更高的籌算籠罩下來的東西。就像你手上的資料已經寫的很清楚,我講過,以我這麼資淺的新人,卻能暢行所有試鏡,拿下這麼多角色,或許是運氣,但難道不會是別的嗎?」
「……我想再聽妳說一次,妳正式被認可為演員的轉折點是?」
「這個說過好多次了呢。……抵達M城隔天,我在報紙上選定一個甄選,原只想說先習慣新生活的節奏,毫無準備地遞了資料,竟立刻收到試鏡通知。當天,現場原是一團散漫的氣氛,可我的表現似乎令在場人們驚豔不已,他們不僅當場允諾我該部片角色,甚至隨即帶我去了旁邊攝影棚,親自將我推薦給另個劇組。那部電影本有屬意人選,卻當場為我排定試鏡日期。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一切簡直就從那一天開始。」
「……是的,我已讀到過之前的筆錄。我知道妳不但拿到那個角色,並因表現絕佳開始有了許多片約。不好意思我不太注意影藝新聞。但只是,妳為什麼那天會出現在公路中間,據妳的說法,那天也還有拍攝行程的不是嗎?」
「哎,是的。那天,我來不及告知劇組就缺席了,這是因為J。J是我住處巷口咖啡店打工的女孩,她從n34鎮來到M城。她原和曾說好要一同追求夢想的男友同居,那男人自以為才華洋溢、但幾次挫折後就放棄了,是回老家或去了別的地方,沒人知道。那男人離開得突然,什麼也沒帶。J孤伶伶一個人,幫男友付完債務,承租不起原先的公寓。我邀她先和我一起住,慢慢再找地方住。
J有頭長髮,臉龐細緻得像個陶瓷娃娃,我總叫她和我一起去試鏡,說她不當演員多可惜。J笑說她就只鍾情音樂,這麼一直打零工,錄製、寄送試唱帶,等待機會。一直等下去,也沒關係,只是一定要等到對的東西,J說。
那天,我在門前接到電話,J在前往一場表演甄選的途中發生車禍,雖傷勢未有大礙,但肇事者身份卻非常可疑,車禍現場有大筆金錢,警察懷疑J和一場剛發生的搶案有關。電話裡,J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我怎樣也找不到那個醫院,甚至也沒人聽聞那場車禍以及J所說的搶案。我莫名其妙被帶走,又輾轉來到這裡。」
2.
…..這故事我已聽過很多次,細節或有增減,但大致上差別不大。打從第一次我就難以相信,這一點和她的直覺相類似。她說的遭遇,都太戲劇化了,像一幅套裝場景,戲劇性可以有效推動情節,在這例子卻顯得那麼功利,令人懷疑後面的企圖。我說的不是敘事者的企圖,而是讓戲劇化作為一個引擎,那個背後的東西。整件事有股內在驅力,固執地非要去打造出某個讓它終於滿足的東西。
……這是同事轉介來的案子。他們說她在路上不停詢問一家沒有人知曉的醫院時,可能因為雙方口氣欠佳,這麼造成了衝突。調停的警察問不出個所以然,她且接著講起了所謂的車禍和搶案,所有人一頭霧水。事情倒也不嚴重,只是這女子說不清楚她到底在哪裡、又要去哪裡,就轉來我們單位處理。
……我們肯定這女子意識清明,說話也有條理,只是給出的說法和資訊,似是虛構的。可這又也不是因為她惹上了什麼麻煩,為了脫身而編出的謊言,亦不是出於記憶有所缺損。她的「記憶」沒有一處空白,它們紮實地成立,載滿細節,若由我來說,這其中如果有什麼可疑的,恰恰在於這裡頭每元素的相嵌,都有過份具體的意義。通常,而這若非出於什麼緣故,需要事後重新追索、拼湊、詮釋線索,落實整齣情節,就是這壓根是徹頭徹尾的虛構。
……她在這裡也已被轉了好幾手,現在才到我這裡。首先,她口中的M城,以她說話的語氣來判斷,講的應該我們現在正在的地方,可這裡是Z城,不是M城,而我們也找不到叫M城的地方,試過了M鎮、M鄉、M郡、M聯邦……,都不存在,或許這是另件奇怪的事,但現在先不討論。女子提到的其他名字:家鄉、借住的房子、當然還有巷口的咖啡店、那對老夫妻及其住處、她的經紀公司、電影公司、去過的攝影棚、尋找的J的醫院……,全都不存在。是的,或許這些都在M城,在Z城當然找不到,然而,M城是什麼?她又是如何來到這裡?
3.
我沒有精神異常。詳細敘述著來到M城後一路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對著不同人反覆說上一次,每個人追問、著重的部分都不同。我知道事情變得詭異。他們為了無法解決我這個案子苦惱不已。其實我很想說,讓我離開,我自己去搞清楚整件事。但我真有那個信心嗎?我比誰都還害怕不是嗎?
怎麼會這樣呢?我指出的每個地點、每個人,突然從這城市蒸發了。對我來說,這是M城啊,我從住處出門,朝攝影棚反方向上路,要去J在的醫院。卻什麼都找不到,警察好意但也懷疑地帶著我換了幾個機構,所遇到每個人咬定地說這是Z城,不是M城。那麼我還怎麼爭辯下去。如果我連自己從小夢想的地方、長途跋涉而來、開始展開新生活的地方,我都可能搞錯,那麼事情還可以有多扭曲?又錯得多遠?
不同於其他承辦人員不斷敲鍵盤、打電話,反覆跟哪裡確認資訊,然後說服我,我說的俱是虛空,以及有些人員要我接受各種檢查,紅綠藍各色的線接上身體,所有的搏動被轉換成螢幕上的符號流動,比起這些,我正交談的這位人員,非常有耐心,他一直陷入某個思緒,像是想從更遠、遠到對這裡而言並不存在的地方,另外接上我,就可以兜起我的故事,與我所謂的事實。
我厭煩再繼續說那整個我的故事,無論是書面或錄音檔,每一輪承辦人員都有了,重複述說幾乎都讓我開始覺得並不真實了。
4.
剎然打住。我跟他說,好吧,來到M城有關的每一件事,我都跟你們說了好幾次了,只除了一件事。那是我在啟程前一晚做的一個夢。……他看上去訝異又無奈,想掩飾那份不以為然,卻換成整幅沮喪。我盯著他。堅定要繼續說完。
你相信預知夢嗎?如果我告訴你,在抵達M城之前,我已預見了M城的樣子、會遇到的人、會看到的景觀,你會相信嗎?但我的夢,卻又有一點不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曾覺得那是個熟悉到深入骨子般的夢境,可這並不合理,事情是顛倒的。我曾想,M城一直讓我抱有懷疑,卻正因那個預知夢,讓我對應該陌生的M城有著無法否認的親熟。
那個夢的每個元素,都對應到現實,只是名字、處境有所調換。在那個夢裡,我也在車站旁小餐店樓上,看著我的小鎮,悄悄地慶幸,然後我搭上往M城的車。這些部分都一模一樣,像毫無裁減的時光,我後來確實在現實裡重溫了夢中已經歷過的那些茫然又決絕的心情。然後,就從這裡,事情有所分歧。
在夢中,我並沒有遇到那對老夫妻,火車過了幾站,車廂只剩我一個人。因為這樣,也就沒有後來新城區的房子可寄宿。
抵達M城,一下車的景觀真就像後來親眼看到的。但夢中,我得趕緊找尋落腳處,我找到城區邊緣上一處公寓,那裡都是像我一樣遠離家鄉的年輕人,有人學舞,有人是作家,有人要成為第一流咖啡師,也有小鎮雜貨店的孩子,來到M城要成為金融家。我們所有人一樣不切實際,公寓裡永遠瀰漫著大麻、烈酒、香菸與各種體液的氣味。我渴望脫離那裡,對我來說,那裡不是M城,還不是,那是家鄉鬼影幢幢的延伸。
我一邊找試鏡,一邊在速食店打工,承諾願意免費多做幾個小時並接下打烊班,以換取彈性的遲到早退和請假。我得有靈活的時間表,確實去到每個試鏡。這一行,只關於機遇,如何努力都比不上機遇。我得確保當機遇到來,我總在現場。
有次試鏡,雖然差強人意,但電影開拍進度已落後太多,劇組達成協議,要把角色給我。可這時候,有個女孩被從另一個攝影棚帶過來,她長得和我後來認識的J一模一樣,帶她來的選角指導大力誇讚她,劇組為她安排了試鏡,後來她就這樣取代了我。我失去了我唯一試鏡成功的角色。這是個很沮喪的夢,我在這裡驚醒。
「……在夢中,還有其他後來出現在現實的元素嗎?」
有的。例如J工作的咖啡店,和我常去的餐館,幾乎同一模樣;例如,J被男友拋棄的遭遇,是我抵達M城第一個晚上看的電視劇內容。雖說那畢竟本來就是個很肥皂劇的情節,但我仍記得在夢中我雖不熱心,但仍為電視裡女孩的遭遇打抱不平,後來遇到J,聽她說她的故事,有種詭異的戰慄感。
(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地把夢說給這個人聽,儘管夢與現實的有所重疊和分歧,又能說明什麼?可能是比起其他人,他對故事裡每個環節上,我怎麼想、怎麼感覺,更為關心,所以我想,就算不能釐清什麼,我還是想讓他瞭解,關於此刻,我的困惑,不僅不下於他們,甚至還是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妳記得夢中那個公寓的住址嗎?」
5
......一如我一邊聽著她的夢,一邊懷疑的。她雖不記得夢中公寓的確切住址,但從她描述的周邊環境,我比對了Z城幾個可能的地點,帶她親自前往。果然,去到第三個,也就是Z17區時,她不可置信地說那和夢中她住的公寓同一模樣。我們走進去,不只看到了她口中那些來自遠方的年輕人,他們也都認出了她。
……隨一條線索連上另一條,她的身世呼之欲出。她是個識大體的人,眼看情勢明朗,順隨地改口,說顯然是遭到意外,讓記憶有了震盪式調換,機構同事們很高興案子圓滿結束。但我知道,與其說困惑,她其實是驚駭的。但她或也明白,除了她從腦中重新翻轉兩段記憶的關係,就外部而言,已沒有著力的空間了。
6.
我在Z城。這裡不是M城。人們說從來就沒有叫M城的地方。我依然零星地參加試鏡,但至少此刻,我不再感覺到離開家鄉時的那份灼燒的渴望。我只是依循著一處先驗的軌道,走在上頭,一步一步。如何還能與原先一樣?當我以為的人生,原來是虛幻的,卻是我以為是夢境的東西,成為了可被驗證的事實?
或許這麼描述這整件事呢?我想,那個所謂的我的夢境,真是我歷經的一段生活。其中元素,在一場夢中被重新組裝。其中有方便的挪用、有報復、有補償、有裁切也有還原完整、有從現實滲入的無意義材料被轉換成某個具體的角色。從這個角度來看,一切變得很合理,很容易理解。
唯一無法解釋的,也是我終究難以從中復原的,在於,我是在哪裡醒過來的?而此刻,我又是醒著的嗎?
第一段遭遇,我清楚記得那個驚醒的切割線,第二段遭遇,至今,對我而言,是連續的。每天晚上,要睡去時,我都有一份恐懼,但更多是期待,我在等待一個重新定義前兩段遭遇的從眠夢往清醒的新的切割線,那時,我會真正醒來,搞清楚兩段遭遇之間的從屬關係。
然而,多數時候我作著零碎或不相干的夢,迷迷糊糊醒來,像很久以前一樣,跳過了該個夜晚,連上前一天、再前一天。
另外的,極少數的夜裡,我在夢中去到相似的環境,同樣節奏,同樣進程:從家鄉車站前小餐店的二樓窗口座位開始,那些青春長河的憂鬱與慶幸,然後搭上火車,同樣的決絕,所有的溫情被寄託給終站M城,準備好了承受艱辛,也想像著甜蜜……。我總在情節走到這裡時驚醒,害怕極了我將前往的不是一個制高的、足以返回去總結過去遭遇的夢境,而是第三段平行的遭遇。
7.
……之前那個宣稱自己來到的是M城的女子,我一直都記得她離開時眼裡的空曠。她堆著笑,道歉造成了麻煩,用俏皮語氣說感謝我們還給她真正的人生。我知道那是讓事情變得簡單的權充之詞,當她說罷整落客套話,把最後一個眼神留給我。我想她知道我同樣疑惑,只是我也幫不了她。
我偶爾會想起她,想她是否放下了關於M城的執迷,真正地連結上Z城?而究竟,那時是發生了如何的扭曲?為什麼現實和夢,交錯地令她迷亂?
這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她。那是部佈景單調極了的影片。她先出現以小實際年齡許多的裝扮,飾演一個決意離開家鄉的女孩。等車時,女孩車站旁的餐店樓上窗口,若有所思地望著小鎮的熙來攘往。那個沈思的段落冗長而乾燥,這角色在想些什麼呢?接著,女孩離開餐店,去了車站,搭上一班前往「M城」的火車。
我關掉了電視。是這樣嗎?她把始終盤旋心上的故事,讓人家給寫成了劇本?所以,她如願成為一名小有權力的演員了嗎?儘管後來我們揭發的「現實」,是那個比較辛苦一點的遭遇。我苦笑著回想。
但我心裡知道,卻不敢再繼續想的是,那段影像,於我,有種悚然的親密感。不關於演員、不關於情節、不關於我曾聽過相似的設定,而是,我仍記得她描述的心事:那一天、在那個窗口、那個關於小鎮的死寂的門、關上、永遠在裡面、或永遠離開。我記得她說這些話時的顫抖,儘管是極輕微的。我想我剛才看到的,正是那個場景:兩段遭遇即將分歧的零度點。
前言
雙向的日子
文/黃以曦
1.
「三年前,等不及高中畢業,我帶了簡單行李,留下紙條,獨自前往M城。那是我從小寄予想像的繁華大城,我要去那裡追求夢想。我要成為一名演員,走上國際舞台,身邊都是豪華的事物,往來的人,漂亮,又有品味。我要成為M城的重要人物。我的生活如果是座大型機器,那麼每個部件,每個螺絲,都會置換,不會有一點M城之前的蹤跡。
我將永遠不會回家,不再承認家鄉的種種,那些簡陋、充滿妥協、湊不出一個完整性的日常。這和我留給家人信上的溫情,並不同;事實上,我原本寫下的真是我此刻所說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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