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六」號光線陰暗的機要電訊室裏,另一場陰謀正在緊張進行。隨著電報員的手指在電鍵上快速移動發出的有節奏的嘀嘀噠噠聲,和有條不紊而急促的呼叫聲,電報機上的紅綠信號燈鬼火般閃爍不停,給室內平添了一種鬼祟。坐在電訊員旁邊,指揮收發報員操作的是個馬臉特務,他頭上戴著耳機,正在緊張地監聽著什麼。他是李士群的心腹,電訊室主任。
電訊室主任聽著聽著,忽然振奮起來,就像一頭逼近了獵物的嗜血的狼。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鋼筆,在一本拍紙簿上記下監聽到的內容——是一個嗲聲嗲氣的女人打給丁默邨的電話:「丁老師嗎?我是鄭蘋如……好久不見,想你……」
「啊,是蘋蘋,我也想你。你在哪裏?」電話裏傳出丁默邨的聲音,既激動又急切。
「邨!」電話裏,女人的聲音變得親昵,「我下午去戈登路西伯利亞皮貨店買大衣,你能來陪我挑選嗎?」
「能,當然能。」
「下午兩點,我在店門前等你,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不見不散。」
電訊室主任獰然一笑,叫坐在旁邊的親信特務繼續監聽丁默邨這個紅杏出牆的電話,他則去找李士群邀功去了。
李士群聽完他的秘密報告,青水臉上浮起一絲難得的笑容,當場誇獎:「好,有功,我會獎賞你的!」說著,手一揮,「你回去親自繼續監聽,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是。」馬臉特務胸脯一挺,向李士群敬了一個軍禮,唯唯而退。
李士群這就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高興地邊打電話邊坐在高靠背椅上轉了一個來回。
「恭澍嗎?」李士群在電話中對之前投靠他,並已成了他手下親信大將的陳恭澍說,「你知道中統或是軍統在上海區有鄭蘋如這樣一個女人嗎?」
「知道。」電話中清晰地傳來陳恭澍的河北口音,「她是中統的人。」
「你帶過來的資料中有鄭蘋如的嗎?」
「有。」
「好極了。」李士群很高興,「你立刻到資料室中提取鄭蘋如的資料,到我的辦公室來。」
「是。」
陳恭澍很快來了。他將鄭蘋如的全部資料放在李士群面前。李士群翻開鄭蘋如資料的第一頁,是鄭蘋如的照片,人很年輕、漂亮。陳恭澍指著鄭蘋如的照片向李士群介紹:「她今年廿一歲,是個混血兒。她父親是戰前國民黨上海市的一個檢查官,母親是日本知識女性……」
李士群邊聽介紹,邊注意打量照片上這個叫鄭蘋如的重慶中統派往上海的女特務。鄭蘋如是個典型的東方美人。一頭豐茂黑髮,一張白皙瓜子臉,五官清秀端正,蛾眉下有一雙秋波盈盈的眼睛,顯得很多情。皮膚凝如羊脂的頸子上戴著一串天然珍珠項鏈,櫻桃似的小嘴龕張著,露出一口珠貝似的小白牙……整個看去,可愛極了。
「戰前,她在上海民光中學讀書。」只聽陳恭澍繼續說下去,「校長是丁默邨,兩人就是那時好上的。抗戰前夕,鄭蘋如秘密加入了中統……」
陳恭澍介紹完了鄭蘋如的情況,李士群看了看腕上戴的浪琴手錶,說:「我們對對錶。現在是十一點鐘。你去吧,我要靜觀丁默邨和鄭蘋如上演的這場好戲。」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打扮得油頭粉面、西裝革履的丁默邨自個駕車出了「七十六」號,驅車來到戈路,將車停在西伯利亞皮貨店對面的街沿上。他下了車,一眼就看到了鄭蘋如。她站在皮貨店門前的一棵女貞樹下,穿一件束了腰的紅色風衣,腳蹬高跟鞋,燙了髮。丁默邨的眼睛一下亮了,趕緊過了街,深情地打量著多日不見的心上人。鄭蘋如也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丁默邨覺得,兩年不見,鄭蘋如更漂亮了。
「蘋蘋,你來多久了。」他很想去牽她的手,但街上人多,好些過往的人都在注意鄭蘋如,他不好去牽。
「默邨,我等你好久了。」鄭蘋如用一雙滿含憂怨的眼睛望著他——她的戀人。那之間微妙的感情,只有他們——戀愛中的男女才體會得到。
「走,進去吧,我們進去挑大衣。」丁默邨很大氣地上前挽著鄭蘋如的手,像一對熱戀著的老夫少妻,親親熱熱地進了豪華的西伯利亞皮貨店。
丁默邨陪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厭其煩地挑選皮大衣。他們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櫃檯,看了一件又一件皮大衣,鄭蘋如都不滿意。
丁默邨畢竟是職業特務,猛地,他覺察到了什麼地方不對。他警覺起來,發現玻璃窗外有兩個形跡可疑的男子在偷偷窺視他——他們都身著藏青色西服,戴在頭上的博士帽壓得很低。也就在這時,有好幾個顧客正在進出皮貨店大門。趁著這會兒的混亂,丁默邨忽地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大疊鈔票,往櫃檯上一扔,對鄭蘋如說:「你自己慢慢挑吧,我有點急事。」說著,混進人群中朝外猛奔出去。
丁默邨沒有看錯。兩個徘徊在門外,博士帽壓得很低的男人是重慶派來上海的中統特務。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以鄭蘋如為誘餌誘出丁默邨,殺掉他。可是徘徊在門外的兩個中統特務,萬萬沒有想到這會兒丁默邨衝了出來,而鄭蘋如既未按原先定下的暗號快步跟上,也未作任何一點暗示,他們一時不知所措,竟讓丁默邨從眼前飛快地跑了。他們哪裏知道,鄭蘋如對佔有過她而且至今仍然深愛著她的丁默邨這會兒動了惻隱之心。就在兩個特務稍為猶豫間,丁默邨已竄過了街,鑽進了汽車。兩個特務這才如夢方醒,趕快追上去開槍。可是,遲了。瞬間,丁默邨駕駛著小汽車跑得沒有了蹤影。
恰恰當晚「梅機關」機關長影佐在上海飯店宴請「七十六」號所有中高級特務。時間到了,唯缺「特工部主任」丁默邨。影佐顯得不高興,問丁默邨呢?都說不知道。影佐這就說,不等他了,吩咐宴會開始。一會,丁默邨才慌慌張張趕到,來到影佐面前賠罪,說有些急事,耽誤了時間。影佐什麼也不說,對丁默邨視而不見,主動同李士群等碰杯,讓丁默邨當眾大丟面子。
李士群陰險,隱忍不發,繼續派人密切監視著丁默邨的一切。這樣,丁默邨處在明處,李士群在暗中。
「默邨!」馬臉特務——電訊室主任的耳機中又傳出鄭蘋如好聽的聲音,哭兮兮的,「那天是怎麼回事?竟有人開槍打你,我好擔心,你沒有事吧?」丁默邨當然不知道,鄭蘋如這會兒這番話是她的組織逼著說的。那天,她於心不忍,放過了丁默邨,事後「組織」嚴厲地警告了她。現在,又逼著她故伎重施。
情場中的人往往頭是昏的,哪怕像丁默邨這種上了些年紀的職業特務。這些天,他一門心思都在鄭蘋如身上,想著她念著她,幹什麼事都恍恍惚惚的。
「我沒事。」電話中,丁默邨底氣很足,飽受相思之苦的他連連問鄭蘋如,「你在哪裏,我立即出來見你。這次,我們開個房間……」真是色膽包天,利令智昏。其實,丁默邨並不是完全沒有察覺出鄭蘋如的問題,只是他太垂涎鄭蘋如的肉體。他深信鄭蘋如對他有感情,他決心來個虎口奪食——打個間隙差,同中統爭奪心上人。
「好吧。」電話中,鄭蘋如說,「今天下午我們在百樂門飯店二樓五號房間見面,不見不散。」
「好!」丁默邨很豪壯地說,「一定、一定。不見不散!」
這回,李士群沒有興趣再讓丁默邨和鄭蘋如把他們的鴛鴦夢做下去。他親率一幫精幹特務先丁默邨一步趕到,在百樂門外捕獲了鄭蘋如,打死了兩個逃跑的中統特務,讓趕到了現場明白了真相的丁默邨,又害怕又尷尬。
當天下午,李士群將丁默邨晾在一邊,自己親自審問鄭蘋如,讓「七十六」號大院裏二、三百特務都到現場旁聽。
「我是上海片區的中統。」審判席上,鄭蘋如坦率承認,「我奉組織命令誘殺丁默邨。但因我過去長期同他有肉體關係,況且,他至今仍想著我愛著我,我不忍心殺他,生死關頭,讓他逃了活命……」
場上的特務都是色魔,他們起哄:
「你就撿葷的說……」
「說說丁默邨第一次是怎樣把你哄上床的……」
李士群並不制止特務們在場上起哄,他把鄭蘋如和丁默邨的私事,尤其是不堪入耳處問得又細緻又具體,目的是羞辱丁默邨。鄭蘋如不敢隱瞞,有問必答,聽得場上特務們很過癮,一個個抓耳搔腮,嗷嗷怪叫。
桃色案件,人人有興趣,何況是有關汪記「特工總部主任」丁默邨的,真是又刺激又傳奇。這就驚動了上層。陳璧君、楊淑惠等夫人們也專門來到「七十六」號看鄭蘋如。丁默邨的面子丟盡了,消息捅到日本人那裏,連周佛海都受到了影佐的申斥,幸虧有汪精衛出面,不然事情還不知要鬧到何種地步。
曾經大權在握,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丁默邨終於敗在李士群手中,被李士群一腳踢出了「七十六」號。緊接著,李士群在「七十六」號開始一步步地排除異己,培植親信,他重用吳四寶等人,將汪記「七十六」號變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李士群個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