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去年六月,我去臺灣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在臺北誠品書店看到同輩的大陸學者王堯先生研究文革文學的書在裡邊擺賣,不免心生羡慕,想往有一天自己的書也能走進臺灣的書店。不承想未到半年,這一願望就有了實現的機會,剛從武漢大學畢業不久的韓晗博士為臺灣秀威資訊股份公司主編「秀威文哲叢書」,問我能否加入,我求之不得,連忙應承,於是輯錄舊作,有了這本側重於文本解讀的書。
我一直以為,大陸與臺灣兩岸文學的交流是不對稱的。自上世紀七○年代末大陸實行改革開放,臺灣文學就緊隨鄧麗君的歌聲登上大陸文壇,引起評論研究界的關注,在持續開展的研究活動中,臺灣新文學幾乎得到全面的介紹和越來越深入的研究,即今臺灣文學與港澳文學研究一起已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的一個重要分支,與之相應的是研究臺灣文學早就形成一支龐大的學術隊伍。然而,大陸1949年以後的文學,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臺灣的文學界、學術界尚未給予全方位的關注與成規模的研究。造成這種狀況的因素有很多,無需細究,重要的是兩岸學者都有責任通過實際的努力改變現狀。這正是我想要在臺灣出一本書的初衷。
本書所描述與論析的,是1978年以來的大陸文學,也就是中國大陸的後毛澤東時代的文學,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歷史分期裡通常被稱為「新時期文學」。「新時期文學」是從去除毛的文學為政治服務的主張而起步的,經過「文學回到自身」的努力,終於成為具有一定獨立性的精神創造領地。在這個領地裡,每一個拿筆寫作的人都可以是無冕之王,能夠照著自己的理解去書寫歷史,描繪人生。在歷史被塗飾,人生被扭曲的社會裡,他們的書寫與描繪,為一個民族和它的文化保持了尊嚴,毋庸置疑,只有在文學書寫裡,被二十紀一度盛行的歷史主義所顛倒了的歷史與人生的關係才顛倒了過來,文學家所持的個體與生命本位的文學觀才是兩岸精神聯繫的結實紐帶,也是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相通的有力憑據。「新時期文學」主要是以二十世紀的民族生活史與心靈史為書寫和表現對象的,內容駁雜而豐富,形成巨大的體量,是現代中國社會變遷的人性化記錄,對於因歷史原因而生疏於大陸社會的臺灣讀者來說具有別樣的認識價值,而由一路跟進新時期文學的大陸學者將研討所得公之於同好,或許能起到一點導讀的作用。
有三十幾年的創造歷程及成果積累的後毛澤東時代文學,其作品之浩繁與現象之紛紜,非個人之力所能把握,是故每個熱愛並從事近三十年大陸文學研究的學者,不能不有所選擇。我從上世紀八○年代起,選取從純文學視角對行進中的新時期文學進行考察與評析,多少受了夏志清先生學術思想的影響,以為做文學研究應該選擇傑作加以品評,這固然是八○年代審美主義文學思潮灌溉的結果,也是像我們這類五○後生人的文化宿命。從毛澤東時代走進後毛澤東時代,極權主義的陰影會持續制約文學從業者的思想旨趣,在文學研究的審美活動中無法不以歷史批判為中心意向。純文學區別於嚴肅文學的現實性和通俗文學的娛樂性,跟主流意識形態和流行的價值觀念能夠保持一定的距離,因而具有較大的反思歷史和拷問人性的自由空間。純文學要維護的是個人的權利、尊嚴和夢想,所以它天然地與危害這一切的社會現實相衝突,比嚴肅文學更有批判性。由純文學的特性所決定,純文學作家和研究者永遠站在社會惡和人性惡的對立面。所以,只要不把純文學誤解成逃避現實,重形式輕內容,就不難看出純文學研究者所堅持的人文主義思想立場。
本書的寫作始於八○年代中期,幾與「新時期文學」的發展進程相同步,然而倍感遺憾的是,雖說跟蹤新時期文學發展步伐多年,但論作並沒有對新時期文學創作成就做出全面的反映,而是受偶然因素的作用,只有所側重地評述了八○年代重要的文學思潮及代表作家的創作,解讀了新世紀的一些小說傑作,因此不能把它看作是新時期純文學的鳥瞰圖。實際上,有三十幾年行程的新時期文學,八○年代是創作潮流此起彼伏的文學變革時期,純文學追求成為新文化的象徵,而九○年代受市場經濟的刺激,在大眾文化興起的同時,純文學走向了成熟,到了新世紀,社會現實向文學發出召喚,「純文學」一度遭到質疑,但延續至今的社會主義文學體制保障了純文學隊伍朝既定的藝術目標推進,可以說,後毛澤東時代是新文學興起以來最好的文學時期,其總體創作成就超過了以「五四」文學革命為起點的「現代文學」三十年,僅以小說創作論,其成績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相去不遠的作家至少有十數位之多。所以,在選取新時期純文學作家作品作為討論對象時,本書可謂掛一漏萬,雖說在文本分析上花了一些力氣,但也不敢奢望能夠起到借一斑而窺全豹的效果。
構成本書主體的八○年代文學論述與新世紀作品分析,前者是來源於當代文學教學的講義,後者是我自2003年以來連續擔任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評委按分工為上榜作品寫的點評,批評的色彩更為濃厚,談不上有學術性,儘管我個人的興趣在於將文本置於文學思潮和文學史的背景上加以分析,以窺探作家的思想指向與作品的藝術新質。對本書的覆蓋面較窄這一不足有所彌補的,是收入了由內人姜嵐撰寫的一些當代文學評論文章,即第六章《路遙的人生圖景》及第七章裡的《〈兩位富陽姑娘〉:陽光下的剝奪》《〈賣女孩的小火柴〉:元小說抑或反元小說》《〈說話〉:權力對人生的敗壞》《〈子在川上〉:大學的權力生態及其他》諸篇。人在高校,受大學教學與學術體制的約束與擺佈,近十多年來,我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耗在省重點學科建設、博士點建設和學報的教育部名欄建設上了,其中超出個人身體負荷的很大一部分工作量,皆有內人承擔,沒有她的協助,我是不可能完成學科和學報的大量事務性工作的,此次重編新時期文學評論集,首先應該感謝她。這些年,我們的確是把公家的事放在了第一位,個人的學術研究不停地讓路,以致成果微薄。不過,文學研究的快樂也許不在成果的豐碩,而在於與傑作相會,調動自己的人生經驗與文學史知識儲備與之對話,錘鍊自己審美發現能力的過程之中。
最後,再次感謝韓晗博士、蔡登山先生與宋政坤先生成全了我的一樁心願,他們的照拂或許將為我的文學活動辟出一片新的天地。責編羿珊小姐為本書的完善付出了大量心血,她的熱忱和細緻加快了出書的進度且保證了編校品質。在她之前還有蔡曉雯小姐和李書豪先生也為出版手續的辦理以及書稿的排版和一校費心不少。我對他們滿懷感激之情。著名學者丁帆先生在百忙中為本書寫序,高屋建瓴地指出大陸新時期文學研究的意義、路徑與方法,對我啟發很多,他的支持和幫助令我感激不盡。
2015年1月22日於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