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鄉人真正融入客居地需要多長時間?在我看來,至少十年。這是一個緩慢而又幸福的過程。在粵港澳大灣區生活了十年以後,我身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開始眷戀這裡深厚的歷史沉澱,開始眷戀這裡濃濃的人情味,開始眷戀這裡的一草一木。
一個春日的黃昏,木棉花開得正豔,我坐在搖晃的公交車裡,就着昏暗的光線,打開了一本叫《印象福賢》的書。作者崔國賢用自己的畫筆講述了佛山這座城市的似水年華。他對這座城市愛得那樣深沉,用了十五年的時間,畫出了十三米的長卷,畫出了刻骨銘心的佛山舊影。我不禁深深地喟歎: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五年?用十五年的時間,做一次深情的回眸,該是怎樣的一片赤子之心呢?他對這片土地的深情,擊中了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一發不可收拾。車上乘客們覺得奇怪,紛紛側目,我只好用雙手遮住眼睛,讓淚水肆意蔓延。
我知道,這是幸福的淚水。白居易有言:「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蘇軾則說:「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我知道,對我來說,這一刻的意義非同尋常。從此以後,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完全認同了這裡的文化,從此以後,生養我的江南和我定居的嶺南一樣,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車到站了,下車的那一刻,我產生了一種強烈衝動—為粵港澳大灣區那些歷經滄桑的老房子寫一本書。
在現代化的語境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角力每時每刻都在進行,如何讓兩者相容相生,是一個難題。幸好,大灣人對傳統文化孜孜不倦的守望,對本土文化發自內心的熱愛,使許多歷史的印記得以保存下來。時至今日,河涌交錯的大灣區,依然保存着許多古老的原生態村落,村民們也依然沿襲着世代相傳的習俗,可以說,這些古老的村落正是大灣人精神的初地,這些古老的村落正是大灣人鄉愁的居所。
人總是容易忽略身邊的風景。和許多人一樣,年少時,我也喜歡追逐遠方的風景,等到年紀漸長,才突然明白,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最美的風景不在遠方,就在我們身邊。從此以後,我開始了漫長的尋訪,背上簡單的行囊,在佈滿苔痕的鄉間小路上,在流水與細草之間,尋訪那些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古老村落,聆聽那些傳承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事。這是身體和靈魂的雙重旅行,我用腳步丈量着大灣的歷史,我用心靈撫摸着大灣文化,在這個幸福而溫暖的過程中,我的內心一次次百感交集。
在古村落裡,最令我心醉的是古老的祠堂。我一直認為,祠堂是大灣區最優雅的建築,恢宏的格局、硬朗的線條、莊重的氛圍、繁複的雕花……無不讓人肅然起敬。滄海桑田,歲月變遷,它們就這樣看着世界的雲捲雲舒、花開花落。在大部分的時間裡,祠堂是寂靜的,天井裡蓄滿了時光之水,先人們在沉睡。每到節慶,子孫們從遠處歸來,集結於此,緬懷祖先的功績。每遇喜事,祠堂裡張燈結彩,歡聲笑語,開枝散葉,人丁興旺,先輩們的榮光,將被一代代地銘記,一代代地傳承下去。每遇白事,逝者也會安放到這裡,像一滴水,蒸發、升空,成了族譜中一個沉睡的名字。
「細雨人歸芳草晚,東風牛藉落花眠。」清代順德詩人黎簡筆下的嶺南鄉村,是那樣的舒緩、恬淡,令人沉醉。如今,走進大灣區的古村落,你仍然感受到這份亙古不變的古意,淡藍色的炊煙,聽粵曲的老人,勞作的婦女,玩耍的孩童……行走在悠長的巷弄,彷彿行走在時光的隧道,石板路被磨得光滑,像一段舒緩的樂章,在上面慢慢地走着,體味着時間流過的滄桑痕跡。風輕輕叩響生鏽的門環,屋檐上、老牆上,一隻蝸牛在蜿蜒前行……偶爾,一聲鳥鳴響起,在巷子裡悠悠地迴蕩,鑽進了緊閉的門縫,消失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巷子靜寂,如同謎語。
一個古村落就是一段段鮮活的歷史,她的美是雙重的,一方面是空間上的,一方面是時間上的。我們走進古村落,會遇見那些消失的時間,遇見那些消失的美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光給這些村落留下磨損的痕跡,濕潤的空氣讓牆壁斑駁,那些塵封的往事,也在時光裡發霉了,卻依然讓我們怦然心動,讓我們流連忘返。
我們的國家正在經歷着前所未有的現代化步伐,經歷着城市化進程。城市的發展,一定要以拆除舊的建築為代價?沒有了那些古老的村落、古老的房子,我們的鄉愁將在何處安放?
在我看來,鄉村不是城市的反面,而是城市的根。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有幸保存下來的古村落是城市的奢侈品,彌足珍貴。就像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中描述的那樣:「逆着城市街道的喧嚷,似乎可以回溯到一個過往,那裡靜謐而安詳。資本供養的浮華讓人迷醉,在這之後總有一些人被耳邊的喧鬧驚醒,他們開始尋覓往昔— 一個自然的、未被破壞的、純真而充滿溫情的時代。」
世界雖然變化很快,但總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變的,我們在奔跑之中,丟失了許多珍貴的東西,而在那些古老的村落裡,他們還保存着。所以,當我們與它們相遇時,總是感覺特別的親切,特別的溫暖。
人是被文化滋養的,我們應該對自己的文化充滿敬意,否則,我們就是精神的乞丐,就是無家可歸的人。文化並不虛無,而是共同的記憶與習俗。對於共同記憶和習俗的破壞,就是從源頭上將城市的文化基因刪除。一幢古建築,一個古村落,除了物質的存在,更多的是精神的存在,它不僅是歷史的遺存,更像是我們共同的祖先,它們靜靜地屹立在那裡,日復一日地講述着大灣區的故事,大灣區的往事。
一個地域找不到文化的根,就等於一個人沒有靈魂。沒有人會尊重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也沒有人會尊重一個沒有底蘊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應該將每一個古老的村落當成我們的祖先,將每一幢古老的房子當成我們的親人,要像保護我們的眼睛一樣保護他們,要像愛惜我們的生命一樣愛惜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