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蘋果派(二版)

這家速食店有一個「真情留言板」，上頭總釘著一大堆肉麻兮兮的留言條。

因為就在住家附近，雅文三不五時就會來這家速食店坐坐，而只要不趕時間，她總喜歡站在「真情留言板」前面瞄一瞄，欣賞一下那些偉大的傻話，偶爾也在心裡偷笑一番。

今天，就在照例欣賞的時候，有一張留言條忽然令她怦然心動。

「喜歡吃蘋果派的女孩，我好想認識你。」

「蘋果派？」雅文心想：「好巧喔，我也喜歡吃蘋果派。」

可是，她可沒有那麼自作多情，以為這是寫給她的。

或者應該這麼說，活了十三歲，她至少已經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有自知之明。雅文很清楚自己雖然還不算醜，可也絕對屬於「相貌平庸」那一型，不大可能會讓人覺得「好想認識」。

再看一眼那張留言條，顯然是用鋼珠筆寫的，字倒是不錯。雅文一向喜歡字寫得好看的男生，不過，她覺得寫這張留言條的男生實在是太迷糊了，喜歡吃蘋果派的女生絕對不只一個，他寫得這麼簡單，這麼沒頭沒腦，他想認識的那個女生搞不好根本不知道這是寫給她的。晚上回到家，她把速食店裡這段小小的插曲講給姊姊聽，本想熱烈討論一番，沒想到姊姊剛聽完就嗤之以鼻的說：「你怎麼那麼無聊？還去研究人家什麼莫名其妙的留言條。」

雅文很不以為然：「這怎麼會無聊呢？」

想到有一個男孩已藉著留言條展開追求，想到或許有一個浪漫的愛的故事即將上演想著想著，雅文就十分好奇，想知道這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是長得什麼樣子？

這以後，雅文每次在「真情留言板」前逗留的時候，總刻意尋找上次那張留言條有沒有「續集」。

可是好奇怪，一直就沒下文了。姊姊說，上次那張留言八成是速食店的工作人員自己寫的，想促銷蘋果派。

「怎麼會這麼無聊！」這回輪到雅文使用「無聊」這個字眼了。

不過，三天之後，她在「真情留言板」上發現了一張新的留言條，令她深信姊姊的推論終究是錯誤的。

和上次那張留言條一樣，這張也是用鋼珠筆寫的，字也很好看，雅文有十足的把握敢肯定絕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喜歡吃蘋果派的女孩，今天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你們看起來好開心，令我的世界開始下雪但是，我還是衷心祝福你。」

不同的是，這次的留言條多了一個署名——「失意人」，還有留言日期。

「我的世界開始下雪？這句話好熟呀。」雅文想了一會兒，「對了，這是張學友《吻別》裡的歌詞嘛——嗯，用在這裡倒挺合適的。」

看看留言日期——雅文突然眼睛一亮，不就是今天嗎！

就在今天，有一個多情的男孩，眼睜睜看著自己所愛慕的女孩和另外一個男孩走進來，他們或許是用餐，或許只是用點心，女孩叫的點心一定是蘋果派；即使是用餐，她也可能多叫了蘋果派，反正只要加二十元，很便宜；然後，他們倆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邊吃邊聊，嘻嘻哈哈；絕對不是那種幾個死黨聚在一起的大笑大鬧，而是那種情人式的輕聲細語，痴痴傻笑；多情的男孩原本今天鼓足了勇氣想去向女孩自我介紹（搞了半天，上次那張留言果真是沒頭沒腦，那個女孩根本不知道嘛），總之，多情的男孩原本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和女孩互相認識，可是後來，當他看到他們在一起，而且看起來又那麼開心，他的美夢幻滅了，他的心——冷了，碎了；於是，即使明明是在炎炎夏日，他也感覺到濃濃的寒意，彷彿是置身於冰天雪地

想到這裡，雅文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為多情的男孩感到難過，因為他實在好可憐噢，人生對他實在是太殘酷了。

也不知道是從那兒來的勇氣和衝動，雅文迅速瞄了一下四周，幸好現在不是尖峰時間，店裡沒什麼人，更沒有人往「真情留言板」這裡瞧。雅文迅速把「失意人」的留言條拿下來，就近坐下來，寫上一行字：「失意人，不要難過，喜歡吃蘋果派的女孩還有很多。」寫完之後，又迅速朝附近瞄了幾眼，神不知鬼不覺的再釘回留言板，然後才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看書。

看了半天，雅文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什麼也沒看進去，腦袋裡還老是想著那張留言條，和那個「失意人」。

她後悔了，覺得剛才實在不應該那麼唐突，留下那麼可笑的一句話，真的，她愈想愈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那麼無聊，居然在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留言條上「加注」！

雅文想去把那行字塗掉，或者乾脆撕掉，反正，留言板上的留言條經常在換，沒人會去注意的。

可是——來不及了，靠近留言板的那一桌，來了幾個男生，如果她這樣走過去，這麼明目張膽的「下手」，人家一定會把她當成神經病。

「怎麼辦呢？」雅文好發急，也好懊惱——算了，先去叫個漢堡吧，待會兒就要去補習了。

「我要5號餐。」雅文對櫃台前的服務員說。

「好的，」服務員露出一口白牙，笑咪咪的問：「要不要再來一塊蘋果派？」

「什麼？」雅文瞪著他，忽然，眼神一轉，注意到服務員手上拿的是那種寫出來的字會像鋼珠筆字跡的原子筆！頓時，雅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似乎是察覺到雅文的表情怪異，服務員又補充道：「蘋果派是剛出爐的。你點我們的超值全餐，如果再加點蘋果派或玉米湯或是霜淇淋，只要二十元。」

他的神情明顯透露出不能理解的模樣——雅文何以一聽到：「要不要來一塊蘋果派？」就「如遭雷殛」似的。

雅文發覺到自己有些失態，覺得很窘，趕快轉移視線——那麼專注的瞪著人家，簡直像要把人家一口就給吞了。

「呃——好吧，來一塊蘋果派。」雅文低著頭，慌慌張張的從口袋裡掏出錢來。

服務員根據order，很快就一一拿齊了雅文點的所有東西。他在忙的時候，雅文忍不住偷偷打量著他，暗暗想著：「倒是還滿帥的要是腿再長一點就好了」想得自己都臉紅起來。

捧著餐點剛回到座位，雅文就覺得自己多點了蘋果派實在是失策；蘋果派現在實在是太敏感啦，萬一也有別人看到了那張留言條，誤以為她就是那個被愛慕的女孩子，或者馬上就聯想到她就是那個畫蛇添足的傻瓜，那多糗呀！咦——雅文的腦海忽然蹦出一個念頭，那個「失意人」會不會還沒走？會不會此刻還在店裡？

想到這裡，雅文不由得緊張起來。然而，環顧了半天——她甚至藉著上洗手間，把整個店裡都「巡」了一遍，可是，沒看到有什麼用鋼珠筆，或寫出來的字跡會像鋼珠筆那種原子筆的男生。也許，即使「失意人」現在還在店裡，他也想改用一般的原子筆了？他也覺得現在鋼珠筆太敏感了？

匆匆吃完東西，雅文一直朝「真情留言板」那裡張望著，想伺機衝去「滅跡」。可恨的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那桌男生顯然短時間內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的補習時間卻快到了。

雅文耐著性子，勉強又等了一會兒，她估計只要能順利「滅跡」，待會兒用跑的還來得及。

又過了幾分鐘待會兒用衝的還來得及。

不得了啦，現在她不但得連跑帶跳再衝，還得祈禱老師遲到了，她才趕得及！

雅文咬咬牙。「算了！」她把心一橫，決心不管了，先去補習要緊，要不然老師要是再跟媽媽打小報告，她的耳根又要受害了。

接下來好幾天，雅文因段考成績不佳，天天都被老師留下來，再從學校氣喘吁吁趕著去補習，中途都沒時間到速食店去。

等她再度走進這家速食店，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禮拜以後了。

出於好奇心的驅使，雅文端著餐點剛坐下來，馬上又從位子上「彈」起來，跑到「真情留言板」前面，想看看「失意人」那張留言條還在不在？

結果，上次那張留言條不見了，卻出現了一張新的。

「好心的女孩，謝謝你的安慰。你是誰？我好想認識你。」署名是「知名不具」。

雅文幾乎是立刻聽見了自己劇烈加速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跳得亢奮極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以前，媽媽總喜歡聽一首老歌，裡頭有一句歌詞——「我聽見花開的聲音」，那時雅文總覺得很滑稽，覺得未免太誇張了，可是現在才發現那原來是有可能的；像剛才，她不是也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嗎？

她當然知道這位「知名不具」是誰，她更十分肯定這次的留言條是寫給她的。

幾乎只考慮了半秒鐘，雅文立刻就拔下留言條，再度「加注」——「好啊，怎麼認識？」

第二天，在她的「注」後面又有一行「PS禮拜天早上十點，我在這裡等你，我們都叫小杯可樂和一塊蘋果派。」

雅文一看完，立刻把留言條火速撕下，塞進口袋，迅速離開速食店。

她覺得好刺激，簡直像在拍諜報片一樣。

彷彿等了幾世紀那麼久，禮拜天終於到了。

不幸的是，這天早上似乎一切都很不順利。先是這個禮拜輪到雅文陪媽媽去採買未來一周的蔬果青菜，姊姊不論她如何要求都不肯跟她交換（雅文原想多留一點時間在家準備的）；到了超級市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天的人潮似乎特別擁擠，媽媽和收銀員的動作又似乎都特別慢；好不容易心急如焚衝回家洗完頭，吹風的時候怎麼吹都吹不順，總之，等雅文急得要命衝進那家速食店時，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

「我——我要一杯小可，還有——一塊蘋果派！」雅文點餐的時候都還在喘氣。

服務員轉身看了一眼食物架，溫文有禮的說：「對不起，蘋果派剛好賣完了，請您稍等一下。」

「等一下？」雅文焦急的看一下錶，她已經遲到二十二分鐘了，「要等多久？」

「大概三分鐘吧。」服務員有些奇怪的問：「您要外帶嗎？趕時間嗎？」

「我——我要在這裡用，可是——我很急。」

服務員的表情更不解了。有人會急著要吃蘋果派？連三分鐘也不能等？

雅文困窘極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催促道：「麻煩你快一點。」

這時，另外一個服務員——就是上回有一口白牙的那個服務員靠過來，看著雅文說：「如果你不堅持非要吃剛出爐的蘋果派，我這裡倒是還有一個。」

這家速食店有一個「真情留言板」，上頭總釘著一大堆肉麻兮兮的留言條。

因為就在住家附近，雅文三不五時就會來這家速食店坐坐，而只要不趕時間，她總喜歡站在「真情留言板」前面瞄一瞄，欣賞一下那些偉大的傻話，偶爾也在心裡偷笑一番。

今天，就在照例欣賞的時候，有一張留言條忽然令她怦然心動。

「喜歡吃蘋果派的女孩，我好想認識你。」

「蘋果派？」雅文心想：「好巧喔，我也喜歡吃蘋果派。」

可是，她可沒有那麼自作多情，以為這是寫給她的。

或者應該這麼說，活了十三歲，她至少已經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有自知之明。雅...

【二版序】 管家琪

尋找寫作素材的祕訣

每次在學校和小朋友交流寫作經驗或是帶小朋友的寫作營時，小朋友總是會問：「管阿姨，你的寫作靈感都是從哪裡來？」這個時候，〈真情蘋果派〉經常是我很喜歡用來說明的一個例子。

我總是跟小朋友們說，作家寫作和小朋友作文的基本道理是相通的，最先要解決的就是「我要寫什麼？」這個問題，如果連想要寫什麼都還是一片茫然，談再多的所謂寫作技巧都是枉然，更何況寫作技巧本來就都是應該為真情實感來服務，只有在找到了素材之後，才可能接下來考慮「我該怎麼寫」？該用什麼樣的角度切入，該用什麼樣的敘述方式，才能把這個素材詮釋、表達得最好？就好像要先採買了新鮮的菜回家，才可能來思考怎麼樣才不會把這些好的材料給煮壞了。

至於素材，或者說靈感，也絕不是呆呆的坐在書桌前空想就會有的，在我們真正提筆作文、或是打開電腦開始要打出第一個字之前，都是在為作文、為寫作做著多方面的準備，比方說，累積自己的詞彙和典故，也就是加強語文能力，但更重要的還是在於累積素材。如果把寫作這件事概分為「下筆前」和「下筆後」，那麼「下筆前」所花的心力時間絕對要大過「下筆後」。

說到這裡，我會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本子給小朋友看，這是我已經持續了超過二十年的習慣，只要是出門，不管是跟小孩一起出去看電影、上館子、或只是買些日用品很快就回家，我的包包裡總是會有一個小本子，如果是在家，這個小本子也會一直跟著我，我在書房的時候就放在書桌上，在客廳時就放在茶几上，甚至睡覺時也都會放在床頭櫃上，便於我只要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只要是心裡有那麼一點點被觸動的感覺，我就會趕快記在小本子上。這麼多年以來，我已經用過好幾本小本子了，在這些小本子裡頭所記下的點點滴滴，大部分後來都化成了作品，〈真情蘋果派〉就是其中之一。

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帶著當時都還在上小學的兩個兒子到一家速食店去吃飯，進去不久，發現那天的店裡有一點特別，多了一個「真心留言板」，旁邊還有一些貼條和筆，可以讓顧客自由拿來寫上一些真心話然後貼在那塊留言板上。當時，我馬上湊過去看，看到那些留言條上的字跡以及文句都很稚嫩，一看就知道是青少年的孩子們所寫的，看著看著我的腦袋裡彷彿有一個什麼東西亮了一下，於是趕緊掏出小本子把它記下來，後來又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寫成了這篇〈真情蘋果派〉。

而在這本書裡頭的其他幾個短篇，靈感的獲得，過程也都很類似。總之，我始終相信，一個多情善感的人，只要平時多多觀察和留心，自然就會有寫不完的素材。



【序】 管家琪

真情永不愚蠢

　　「代溝」這種東西，實在是非常奇妙。它是確實存在的。

　　比方說，我們這一輩的人，小時候看的是《靈犬萊西》，現在的小孩子看的是《家有賤狗》；我們那時候的青少年，關於頭髮的煩惱必定是可恨的「髮禁」，現在的青少年則關心該染成什麼顏色；我們那時候的年輕人，普遍都還是習慣晚上臨睡前洗澡，現在的年輕人，據說則都是早上臨出門前才洗澡……。「代溝」，真是無所不在。

　　其實我一直覺得，不必否認代溝的存在，也不必試圖去「填平」，只要大家互相尊重就好了。

　　就好像關於愛情，識相的成年人絕對不要擺出一付「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愛情」的姿態，年輕人才不會受教呢？有一首英文老歌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們試著告訴我們，說我們還太年輕，年輕得不會真的墜入愛河……」其實，只要是出於真心，都是非常可貴的，都應該受到尊重，而不是嘲謔。

　　這本書裡所收錄的幾個短篇，主要都在談年少情愛。我的基本態度就是尊重。許多人回首少年時期的戀愛故事，常會有「那個時候怎麼會那麼蠢」的感慨，其實我真的覺得，若以此時此刻去看待從前種種，或許是有點兒傻氣，但「真情」永遠不愚蠢。畢竟，這世間有太多的虛情假意。

　　順便一提，位於台北市內湖區德安百貨一樓的「麥當勞」（編按：原此已改建為大樓住宅），我們全家是那裡的常客，那裡真的有一個「真心留言板」。〈真情蘋果派〉這個故事的靈感，就是從那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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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學校和小朋友交流寫作經驗或是帶小朋友的寫作營時，小朋友總是會問：「管阿姨，你的寫作靈感都是從哪裡來？」這個時候，〈真情蘋果派〉經常是我很喜歡用來說明的一個例子。

我總是跟小朋友們說，作家寫作和小朋友作文的基本道理是相通的，最先要解決的就是「我要寫什麼？」這個問題，如果連想要寫什麼都還是一片茫然，談再多的所謂寫作技巧都是枉然，更何況寫作技巧本來就都是應該為真情實感來服務，只有在找到了素材之後，才可能接下來考慮「我該怎麼寫」？該用什麼樣的角度切入，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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