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我是一位作家。我寫書,希望取悅讀者、刺激讀者,創造出涵義豐富的作品,深植在讀者心中,讓他在閱讀的時候不斷產生共鳴。--V.S.奈波爾那年頭,大家身體有毛病,都喜歡找沒有執照的推拿師或牙醫:「千里達的醫生是啥德行,誰不清楚,他們不先害死兩三個病人,早餐根本吃不下去。」那年頭,念過一點書的蓋內許也是推拿師,可是推拿師多如過江之鯽,大家只能互相推拿,根本賺不了幾個錢。然而,蓋內許深信自己命中註定要做大事,「一不小心」還真的時勢造英雄,不僅成為最有人氣的靈療師、民眾眼中的政治英雄,甚至全南加勒比海的人都認識他、尊崇他,更出任駐聯合國代表,獲頒英國勳銜……《神秘的推拿師》是奈波爾第一部出版的小說,也是最重要的喜劇作品。他運用簡潔、嘻鬧的筆法,寫活了荒謬可笑、亂無章法的社會景況,那何嘗不是我們似曾相識的荒謬氣息?在奈波爾眾多作品中,《神秘的推拿師》是最奔放、最幽默、引人共鳴且深富寓意的喜劇傑作。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困頓的推拿師
如今,全南加勒比海的人都認識他、尊崇他。他不僅是民眾眼中的英雄,後來更出任英國派駐成功湖的代表之一。不過,我初次見到他時,他還只是個為生計所苦的推拿師,當時在千里達推拿師多如過江之鯽。
那時大戰才剛開始,我還在學校念書。我被同學逼著去踢足球,結果第一場比賽小腿就被狠狠踹了一下,躺在床上休養了好幾個星期。
我媽不相信醫生,所以沒帶我去看病。我不怪她,那年頭大家身體有毛病,都喜歡找沒有執照的推拿師或牙醫。
「千里達的醫生是啥個德行,我可清楚得很,」我媽總是這麼說:「他們不先害死兩三個病人,早餐根本吃不下去。」
其實沒有我媽說的那麼恐怖。在千里達,早餐是午餐的意思。
我的腿又紅又腫,而且越來越痛。「那我們要怎麼辦?」我問。
「辦?」我媽說:「怎辦?給你腿一點時間,誰知道會怎樣?」
我說:「我知道會怎樣,這條爛腿會被切掉,千里達的醫生最喜歡剁黑色人種的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媽聽了才開始擔心起來,傍晚便弄了一大坨泥巴膏藥裹在我腿上。
兩天之後,她說:「看起來有點嚴重喔,現在只能去找蓋內許了,小鬼。」
「蓋內許?到底是哪個蓋內許啊?」
日後會有很多人問相同的問題。
「哪個蓋內許?」我媽模仿我的語氣:「哪個蓋內許?現在的學校都是怎麼教小孩子的?你腿都斷了,痛成這樣,竟然還問蓋內許是誰,好像你是他爸一樣,而他年紀大得夠當你爸。」
我說:「他是做什麼的?」
「喔,治病的。」
她語氣有點提防,我感覺她不是很想多談蓋內許,因為他治病的天賦是神賜的。
搭計程車到蓋內許家要很久,起碼兩個小時。他住在一個叫「奔泉林」的地方,離王子鎮不遠。奔泉林,噴泉林?名字聽起來很怪。那裡根本看不到噴泉的影子,甚至連水源都沒有。方圓幾公里內一片平坦,沒有樹,光禿禿的,而且又熱。開車經過只會看到綿延好幾公里的甘蔗田,中間突然冒出一個村莊,就是奔泉林。這地方還真小得可憐,一條凹凸不平的小路,兩邊十來間茅草屋,就這樣。整個村莊死氣沉沉,只有貝哈利的店有人走動,計程車就停在店外頭。貝哈利的店是木頭房子,牆面像長了癬,斑斑駁駁,髒兮兮的,波浪鐵皮屋頂扭曲變形,還生鏽了。房子正面貼著一張小告示,證明貝哈利領有賣酒執照。我可以看見他高高坐在櫃台前的凳子上,眼鏡掛在鼻尖,伸長手臂拿著《千里達哨兵報》閱讀的尊貴模樣。
計程車司機大喊:「喂!」
報紙放低了一點。「嘿!我係貝哈利。」他溜下凳子,開始用手掌摩挲小腹。「你們來找師父,是不?」
計程車司機說:「不是,我們大老遠從西班牙港來,只是閒著沒事做,想看風景。」
司機的口氣這麼粗魯,讓貝哈利措手不及。他收回撫摩小腹的手,把汗衫塞進卡其褲裡。這時,櫃台後面出現一個壯碩的女人,她一看到我們,就把面紗從頭上拉下來,遮住臉龐。
「這些人來找東西。」貝哈利對她說,說完就走到櫃台後面去。
女人喊道:「你們找誰?」
我媽說:「我們找師父。」
「沿著路再往前一點,」女人說:「你們一定會看到,他院子裡有一棵芒果樹。」
女人說得沒錯,蓋內許家太醒目了,不可能看不到,因為村子裡就他家有一棵樹,看起來比其他茅草屋要體面一點。
司機按喇叭,一個女人從屋後走出來,是個年輕女人,骨架子很大,但很瘦。她一邊招呼我們,一邊揮著椰子葉掃帚把家禽趕開。她打量我們好一會兒,然後大喊:「老兄!喂,人啦!」
說完她又緊緊盯著我們三個,同時把面紗拉下來。
她又喊:「喂,欸,你是沒聽我喊你嗎?老兄!喂,人啦!」
屋裡有人尖著嗓子幽幽回答:「知道啦。」
司機把車熄火,我們聽見屋子裡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一會,有個年輕男人出現在小門廊上。他穿得很普通,汗衫褲子,看起來並不特別神聖。我以為他會像印度人一樣包頭巾、圍腰布、穿無領長衫,結果沒有。我看他手上拿了本書,心裡才稍微安穩一點。他用手遮著眼睛擋住燦亮的陽光,才看得見我們。他一看到我們,就跑下木板階梯,穿過院子,對我媽說:「真高興見到你。最近怎麼樣?」
計程車司機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變得很嚴肅, 嘴裡嚼著火柴棒,眼睛盯著黑色路面上裊裊升起的蒸騰熱氣。
蓋內許看到我,就說:「喔哦,這孩子出事了。」說完難過地嘆息了幾聲。
我媽下車,整好衣服說:「師父,你也知道這年頭小孩子有多誇張。你看看他。」
他們三個,蓋內許、我媽還有計程車司機,全都看著我。
我說:「你們全都看著我幹嘛?我是殺了神父喔?」
「你們看,」我媽說:「你們覺得他可能再滿場跑來跑去踢球嗎?」
蓋內許和計程車司機都搖頭。
「唉唉,」我媽接著說:「你們看我那天多可憐啊。這小鬼跛著腳回家,我說:『怎麼啦,小傢伙,怎麼跛腳了?』他像大男人一樣回答我,真是有夠勇敢的:『踢足球。』我說:『是踢鬼吧你。』」
蓋內許對計程車司機說:「幫我把這孩子抱進屋子裡。」
他們抱我進屋裡的時候,我發現曾經有人想在前院的乾硬土地上種點東西、弄個花園什麼的,但現在只剩一座空瓶子圍成的圍籬和幾株奄奄一息的木槿。
這個村子熱烘烘的,似乎只有蓋內許是冷靜的:深黑色眼睛,泛黃皮膚,肌肉有點鬆垮垮。
沒想到,蓋內許家裡的擺設才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我們一進屋子,我媽就對我眨眼睛,我看得出來,連計程車司機也試著壓抑內心的詫異。屋子裡到處都是書,書書書,這裡那裡,到處都是,桌上橫七豎八擺了一大疊,角落裡書堆得像座小山,地板更是擺滿了書。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看過這麼多書。
「師父,這裡有多少本書?」我問。
「我其實沒算過,」蓋內許說。接著他喊了一聲:「里拉!」
剛才手拿椰子葉掃帚的女人很快跑了出來,感覺好像早就等在那裡隨傳隨到似的。
「里拉,」蓋內許說:「小男生想知道這裡有多少書。」
「我想想看,」里拉把掃帚靠在腰間,開始彎著左手指數算。「『人人文庫』四百本,『企鵝叢書』兩百本,共六百本。六百再加『讀者文庫』一百本,就是七百。加上其他的書,我想應該有一千五百本在這裡吧。」
計程車司機吹了聲口哨,蓋內許只笑了笑。
「師父,書都是你的?」我問。
「我就是這個毛病,」蓋內許答道,「就這麼一個。我不抽菸也不喝酒,卻不能沒有書。而且,我跟你們說,我每星期都會去聖費南多,你知道,去買書。上星期我買了多少書,里拉?」
「只有三本,老公,」她說:「但都很大本,很大很大本喔,疊起來有十五到二十公分高。」
「二十公分。」蓋內許說。
「對,二十公分。」里拉說。
我猜里拉應該是蓋內許的老婆,因為她故作生氣繼續說:「他就只會買書,你們都不曉得,我叫他不要成天看書,說了多少次,但他就是停不下來,白天讀,晚上讀,讀不完。」
蓋內許乾笑一聲,就比個手勢示意里拉和計程車司機離開房間。接著他讓我躺在地板的毯子上,開始觸診我整條腿。我媽站在角落看。蓋內許不時用拇指戳我的腿,我痛得大叫,他就說:「嗯哼。」臉上帶著沉思的表情,好像挺專業的。
我試著不去管他用拇指戳我的腿,把注意力集中在牆面上。牆上寫滿了宗教箴言,有英文也有印度文,還有印度教的圖像。我目光停在一個站在蓮花上的美麗四手神祇。
蓋內許檢查完了,起身說:「這孩子一點問題都沒有,夫人。沒事兒,什麼事都沒有。有很多人以為自己有毛病,所以來找我,其實根本沒問題。這孩子,我只有一件事要說,就是他有一點點壞血,就這樣。但這個我無能為力。」
接著他開始呢呢喃喃,對躺在地上的我唸印度箴詩。我那時沒想到,否則一定會注意聽,因為我相信從箴詩裡一定可以聽出他以前學到什麼神秘技藝。
我媽走過來,低頭看著我,有點沒好氣地問蓋內許說:「你真的確定這小孩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覺得他那條腿看起來很糟。」
蓋內許說:「別擔心,我等下給你東西,吃了保證馬上讓他的腿好一點。我親自調配的,一天吃三次。」
「飯前還是飯後?」我媽問。
「絕對不能飯後吃!」蓋內許警告。
我媽很滿意。
「還有,」蓋內許補充說:「你可以混一點在飯裡,說不定會有什麼好效果,誰知道?」
看到蓋內許家那麼多書,我已經相信他的能力了,也打算聽他的話吃他調配的藥。沒想到他竟然送了我媽一本小書,讓我更尊敬他。「拿去吧,雖然我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寫和印這本書,但還是免費送給你。」
我說:「師父,書真的是你寫的嗎?」
他笑了,點點頭。
我們搭車離開的時候,我說:「你知道嗎,媽,我真希望能夠把蓋內許師父家裡的書全部讀完。」
可是兩星期後,我媽竟然跟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既意外又傷心。她說:「你知道,我是好心不管你的腿,讓它自己好起來。要是你去看蓋內許的時候也有好心,現在早就痊癒可以走路了。」
最後,我還是去看了聖文森街的醫生。他只看了我的腿一眼就說:「化膿了,要割掉。」他收了我們十塊錢。
我沒有讀蓋內許寫的小書《印度教問答一○一》。雖然我每天要吃三次他調配的噁心草藥(我拒絕混在飯裡吃),但一點也不恨他。恰好相反,我常常想起他,想到他瘦瘦小小一個人住在又熱又無聊的奔泉林,守著那一千五百本書,我心裡就充滿了疑惑和好奇。
「千里達一堆瘋子。」我說。
「你想怎麼說都隨便你,」我媽吼了回來,「蓋內許可絕對不是你說的笨蛋。他要是在印度,絕對是個聖人。有一天,你一定會很驕傲跟別人說你認識他。現在給我閉嘴,我才能幫你清洗和包紮傷口。」
不到一年後,有天早上,千里達人醒來發現《哨兵報》第三版登了一則廣告,除了蓋內許的相片,還有一小段文字:
意者來信奔泉林,將免費獲贈圖文手冊一份,內容豐富。
我不相信會有多少人寫信給蓋內許索取資料。這種廣告大家看多了,他的廣告根本沒引起多大注意。當時沒有人想到,這則廣告的效果竟然那麼大,一直到後來,蓋內許真的得到該有的名聲和財富了,大家才跟我一樣,想起這則廣告。
一九四六年是蓋內許一生的轉捩點。他自己好像也有預感似的,在同一年出版了他的自傳《罪惡的歲月》(蓋內許出版社,西班牙港,定價二元四角)。這本自傳,有人說是性靈驚悚和抽象推理之作,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大獲好評。然而,蓋內許本人卻坦承,出版這本自傳是錯誤的決定,所以書在出版同一年就下架了,出版社也跟著停止營運。除了千里達,全世界的人到現在都不曉得蓋內許早年經歷過哪些奮鬥歷程,這一點讓千里達人覺得很憤慨。不過,我個人認為,蓋內許一生其實是我們時代的縮影,因此,我想記述「蓋內許•拉蘇梅」這個人怎麼從推拿師變成神秘靈療師,然後在一九五三年獲頒英國勳銜「不列顛帝國榮譽成員」。這段簡單扼要的記述應該會有人感興趣才對。
第一章 困頓的推拿師如今,全南加勒比海的人都認識他、尊崇他。他不僅是民眾眼中的英雄,後來更出任英國派駐成功湖的代表之一。不過,我初次見到他時,他還只是個為生計所苦的推拿師,當時在千里達推拿師多如過江之鯽。那時大戰才剛開始,我還在學校念書。我被同學逼著去踢足球,結果第一場比賽小腿就被狠狠踹了一下,躺在床上休養了好幾個星期。我媽不相信醫生,所以沒帶我去看病。我不怪她,那年頭大家身體有毛病,都喜歡找沒有執照的推拿師或牙醫。「千里達的醫生是啥個德行,我可清楚得很,」我媽總是這麼說:「他們不先害死兩三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