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原清寄住在雁金家,已經差不多一年了。去年春假,他自鄉間的中學轉學至東京某間私立中學,而雁金家願意讓他寄住,或許是因為雁金家的老奶奶與他過世的祖父有親戚關係,清的父親特別拜託的。清的父親是鄉下的開業醫師,打算讓兒子就讀東京的學校,將來繼承衣缽。搬進雁金家以後,看在清那雙少年青澀的眼中,許多人事物都顯得相當不可思議。
雁金家位在郊外電車的某線沿線,是知名的文化住宅(譯註:大正至昭和時期流行的住宅樣式,外觀為西式,內部為和洋折衷式。)區,但一開始就賦予清一種難以親近的印象。那是一幢明治時期的老洋樓,寬闊的庭院裡,坐落著沉穩的三層樓房,散發出古色古香的氣息。這是生前赫赫知名的船長雁金有一郎所興建的房屋,一樓有會客室、餐廳、起居室等;二樓則有臥室和客房排列在走廊左右兩側,這部分與一般的洋樓格局相同,但更上面的三樓(或者說算是一種閣樓,雖然相當粗糙)有兩間模仿船艙的小房間,對著狹窄的走廊,像雙胞胎似地兩兩並排。這是有一郎與夫人的房間,是知名的船長引以為傲的設計。有一郎崇尚簡單生活,上岸時總是喜歡從這個房間的小圓窗俯瞰房屋正面的風景。自從獨生女招贅,有一郎退休後,一直到死,這個小房間都是他都最喜歡獨處的地方。
招贅女婿雁金玄吉以前也是個船長,但五年前突然放棄跑船,現在是某家貿易公司的社長。他的妻子不久前病故,約兩年前續了弦。清搬進雁金邸時,這幢偌大的建築物裡,只住著現任當家雁金玄吉、弓子夫人、老奶奶,以及女傭這四人而已。
三樓的兩個房間裡,靠樓梯的一間原本是老奶奶的房間,但現在供清居住。老奶奶因為風濕痛,上下樓梯不方便,現在搬到一樓離玄關最近的餐廳旁邊的房間。當然,二樓也有幾間空房,但清非常中意這間只有一個圓窗、床鋪固定的狹小船艙,主動要求住在這裡。隔壁房間在有一郎死後,變成了玄吉的房間。
房間光線昏暗,鐵製窗框突出厚牆內外各約五分(譯註:分為日本傳統尺貫法長度單位,一分為三‧○三公厘。),只有內側嵌了一片圓玻璃。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採光窗。少年偶爾會打開這道玻璃窗,探頭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房間的位置高得令人頭昏眼花,在習慣之前,都令他感到胸悶不適,但習慣以後,他覺得住在高處真是太暢快了。三樓的樓梯旁有一道通往閣樓的直立鐵梯,到了夏季,整個房間變得悶熱,清便會從鐵梯爬上屋頂,抓住煙囪眺望四下景觀。他成長在鄉下,原本就很擅長爬樹。
但是,清觀察的不只有附近的風景而已。
男主人雁金有著符合跑船人的粗野氣質,是個看似堅毅的人。他動輒發出豪放的笑聲,聽起來卻有些假惺惺。清覺得雁金是那種做為自己人可以放心,但一旦為敵,就十分可怕的人,難以輕易揣摩他的想法,坦白說,清一點都不喜歡他。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為他私下對弓子夫人寄予同情。
弓子夫人擁有令人驚為天人的美貌,非常適合和服打扮。她總是沉默寡言,在良人面前戰戰兢兢,就像是被蛇給盯上的青蛙。她散發出一股近似祕密的、陰影般的寂寞氣息。漸漸地,清也明白了箇中理由。夫人在婚前有個名叫本山太郎的心上人,她似乎至今仍無法忘懷舊情人。清有時會目睹夫人默默垂淚。
老奶奶總是坐在自己房間的安樂椅,不是打毛線,就是讀英文書。據說老奶奶年輕的時候,曾與過世的丈夫一同旅居外國,具備廣泛的學養,清遇到不懂的英文,都會去請教老奶奶。在這個家裡,少年能夠親近的就只有這位老奶奶。行走不便的老奶奶喜歡抓著清話當年。她似乎甚至有意把清收養到雁金家來。
事件肇始於十二月中旬,男主人雁金收到了一封信。清放學回家,發現叔叔(他這麼稱呼雁金)這天沒有去公司,關在三樓的小房間裡。女傭說,雁金正要出門的時候收到一封信,他讀了信後,便突然改變心意,不出門了。晚餐的時候,雁金的臉色不太好。飯後老奶奶問:「你怎麼啦?」雁金猶豫良久,說「其實我收到奇怪的東西」,拿出一封信來。
那是簡陋的信封和信箋,上面貼著從其他紙張裁下來的英文單字,拼湊成文章。老奶奶邊讀邊翻譯:
「第一次警告。你的罪行正等著你。別忘了。(譯者提醒編輯:原文用「汝」,頗為古典,但後文又說「都是些常見平易的詞彙」,這裡還是選擇比較白話的譯法。)」沒有署名。
「真可笑。」老奶奶不屑地說。「是小孩子惡作劇吧。」
到了隔年一月,正當眾人即將忘記這件事的時候,又收到了相同形式的信。
「第二次警告。以死贖罪。別忘了。」
老奶奶說那是「惡劣的玩笑」,沒放在心上,但雁金的臉色變得更糟,整個人坐立難安。一個大男人恐懼顫抖的模樣,讓清覺得實在有些滑稽,卻也感覺到一股詭異的前兆。他詢問:「叔叔是不是心裡有數?」卻只是被叔叔狠狠地白了一眼。「是不是應該報警?」弓子夫人說,但丈夫沉重地搖頭。
二月,又接到了新的恐嚇信。
「第三次警告。你的時間分秒流逝。祈禱,等待吧!」
信都是從別的紙張裁下英文單字,貼在廉價信箋上組成。雁金一臉蒼白,靠坐在椅背上,瞪著天花板。
「對方到底想要做什麼?」老奶奶有些擔心地問。「你就沒有一點底嗎?」
「也不是沒有。」雁金勉為其難地答道,看向少年。
清心神領會,回去三樓自己的房間,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說明。翌日,他向老奶奶詢問後續。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他曾在馬賽跟人大打一架,只是酒後鬧事,也不知道對方後來是死是活。……不過,就為了這點原因嗎?」老奶奶納悶地說。「或許有什麼其他的理由。」
然而雁金的表情顯然知情。他漸漸地不太去公司,愈來愈常鎖上三樓船艙房間的門,整天關在裡面。然後三月十三日早上,又收到同樣的恐嚇信了。
「最後一次警告。十三日晚上。結束。」
二之二 應戰準備
這天,雁金出門去公司了。他命令老奶奶和夫人不許報警,揚言要憑自己的力量,把歹徒殺個出其不意。
「放心,我雁金玄吉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能被這種可疑的恐嚇信嚇得六神無主?」他對老奶奶說。看起來就像一旦立下覺悟,便再也天不怕地不怕。
少年先前並不知情,但晚餐的時候,餐桌上加入了一名雁金帶來的客人。客人名叫別府,是雁金的公司祕書,清也見過兩三次。別府年約二十七、八,是個眼神銳利、精明幹練的人,並且精通外文,據說公司大小事都由他一手包辦。這天晚餐,還有胃口的就只有少年和別府兩個人而已。
「放心,有我看著,沒問題的。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柔道二段。」
「對方都用英文寫信來了,萬一他有槍怎麼辦?」老奶奶說。「而且我總覺得只是場惡作劇。」
「是不是真的應該報警才對?」弓子夫人怯怯地問。
「萬一什麼事都沒發生,豈不是太丟人了?」老奶奶說。
「沒事的。有我在。清也會幫忙對吧?」別府說。
「當然。我也在學柔道。」
「我也讀過埃德加‧華萊士和柯南‧道爾的小說,沒想到日本也有這種恐嚇信。」雁金說。
「未免太祟洋媚外了。」祕書接口說。「不過我們公司的客戶大部分都是洋人,或許是來自這方面的騷擾。」
晚餐後,女傭收拾完畢,眾人仍留在餐桌旁閒聊。不過雁金和夫人幾乎都沒有說話,主要是老奶奶和別府在聊天。到了快九點的時候,雁金凝重地開口:
「警告中說是夜晚,咱們擬定一下策略吧。門窗當然會確實鎖好。我會待在三樓清的隔壁房間。清,熬夜很辛苦,不過就麻煩你開著門,監視二樓到三樓的樓梯。房間不用開燈,因為走廊很亮,可以嗎?」
「沒問題,我一點都不睏。」
「弓子在二樓的主臥室休息。妳一個人可能會害怕,但敵人的目標是我,應該不會加害於妳,所以房間不要關燈,讓敵人一看就知道房裡只有妳一個人。窗戶絕對不能打開,也絕對別忘了從房內鎖上門,懂了嗎?」
「好的。」
「別府,你待在主臥室對面的客房內,留意樓梯。把門打開,房間燈熄掉,因為走廊很亮。」
「是要把敵人引誘到二樓對吧?」
「媽請照平常一樣在房間休息,不需要擔心。」
「我不會柔道,指望我也沒用。」老奶奶說。
「那麼,已經九點十分了,檢查門窗後,各自就定位吧。」
「在那之前,我來巡視一下屋子外頭。放心,我一個人就行了。」
別府拿著手電筒,從玄關快步走出戶外的夜黑之中。約二十分鐘後,他說著「一切正常」,回到餐廳。接著別府和雁金再加上清,三人一起巡視屋內。從正面玄關開始,走廊右邊依序是會客室、起居室、浴室,左邊是老奶奶的房間、餐廳、廚房和女傭房,然後走廊盡頭是後門出口。從玄關旁邊的樓梯上去二樓後,走廊右邊是三間客房,左邊是小圖書室、臥室,接著是弓子夫人的房間。再往三樓上去,一上樓便是通往閣樓的鐵梯,而走廊依序是清的房間、雁金的房間,最裡面是儲藏室。仔細檢查門窗後,清回到自己狹小的船艙嚴陣以待,這時已是十點即將五分了。
二之三 不可能犯罪
這是個典型的春季溫暖夜晚,但安原清在漆黑的房間裡,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寒意仍悄悄自腳邊爬了上來,令他膝頭顫抖。他面對三樓的樓梯口,椅子斜擺在房間入口,不時看手錶確定時間。整幢屋子一片寂靜,隔壁房間的叔叔也沒有半點動靜。敵人會來自何方?玄關和後門都鎖起來了,每一道窗戶也都檢查過了,但即使這麼想,依舊全身毛骨悚然。只要使用忍者祕術,即使是屋內,也可以自由侵入。印度也有古老的魔術。既然恐嚇信是用英文寫的,歹徒一定是頭戴白頭巾的印度人。也許他會飄浮在半空中,像一陣輕煙般自窗戶侵入。
清回望圓窗。除了門以外,圓窗是房間唯一的入口。沒問題,窗戶左邊的插銷確實鎖上了。屋中沒有任何聲響。手錶指著十點半。清認為敵人不會這麼早現身,一定會等到眾人都睏倦萬分的近黎明時分才動手。時間緩慢地過去。
忽然間,他感覺到異常。是異於先前的感覺。但樓梯口明晃晃地亮著燈,沒有人上樓來的樣子。清站了起來,左右張望,發現是哪裡不對勁了。房間裡幽幽地亮了起來。他轉頭看窗戶,玻璃窗外,庭院角落有疑似火堆的紅色火焰正燃燒著,就是那火光幽幽地照亮了房間。那是什麼?清走到窗邊,把鼻子貼在玻璃上。
這是個星月無光的暗夜,遠方零星有燈火閃爍,但庭院的火光與那些燈光截然不同。怎麼會有人在這種時間生火?啊,是打算製造火災嗎?然後再趁亂入侵。但以這樣而言,距離未免太遠,而且火勢並不大。清這麼想,稍稍放下心來,又回到原先的椅子坐下,看看手錶:十一點五分。
就在這時,他聽見隔壁叔叔的房間傳出重物「砰」地倒下的聲音。怎麼回事?他嚇了一跳,跑出走廊。沒有人。他在隔壁房間前小聲呼喚:
「叔叔?叔叔?」
沒有回應。他抓住門把,但門內上了鎖。清尖叫起來,大聲呼喊各人的名字:「別府先生!嬸嬸!」然後將門把亂轉一通。第一個趕到的是別府,片刻之後,一臉蒼白的弓子夫人跑了過來。
「門打不開!」清哭喊著。
「好,我來破門。」
「等一下。」夫人制止。「媽那裡應該有鑰匙。清,你去拿。」
清連滾帶爬地跑下一樓,急著敲門,進了老奶奶的房間。
「不得了了!叔叔好像出事了。聽說奶奶這裡有房間的鑰匙?」
老奶奶坐在床上,手裡拿著棒針正在打毛線,聞言頓時臉色大變。
「全家的鑰匙都在那個櫃子的右邊抽屜。喏,快拿鑰匙過去,我等會就過去。」
清手裡嘩啦啦地搖晃著鑰匙串,一口氣直奔三樓。夫人和別府在樓梯平台處焦急萬分地等著。
一打開房門,走廊的燈光便照亮了陰暗的船艙內部。每個人都看見倒在地上的雁金。別府立刻打開垂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
雁金腳對著圓窗,身體扭曲,已經斃命。即使蹲下來檢查,也顯然沒有呼吸了。他的右手緊握著一條鮮紅色的長繩,多餘的繩索盤在地上。
「不可以摸。是被勒死的。」別府伸手喊道。
他站了起來,喃喃:「可是……」接著一臉蒼白,匆忙環顧室內,但裡頭只有驚嚇得說不出話來的少年,以及隨時都像要昏倒的夫人而已。他走近半開的圓窗,但任誰來看,都明白兇手不可能從那裡逃脫。
「難以置信……」別府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