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劉本棟
在中國的許多舊小說中,金瓶梅是一部最能表現時代,最富社會寫實精神的小說。其中所敘述的故事,雖是從水滸傳所寫武松故事裏臠割出來,但卻另有其獨立的資格。他是「化附庸為大國」,另外建立了他的不朽與偉大。他是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借著描寫一個土豪惡棍的一生,來赤裸裸地、毫無忌憚地表現著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著一個荒唐墮落的社會的景象。
通常我們以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及金瓶梅為明代四大奇書,沈德符的野獲編並曾言及「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其實金瓶梅比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更為偉大。就取材來說,除金瓶梅所寫世情大都取型於當代外,其餘三書,皆僅將宋、元傳下來的話本或傳說,加以擴大。所以就材料評四大奇書,四大奇書實無足奇者。而所奇者乃在描寫人物的細膩,敘事抒情的曲折周到,遣辭造句的流利通暢,為前此作品所未有。然以此項標準來評此四書,金瓶梅實當列之班首,而三國志演義只好做其殿軍了。三國志演義離開現在實在太遠。那些英雄實在是傳說中的超人式的英雄,他們帶著充分的神祕性。若欲找尋劉、關、張式的結義事實,小說中俯拾皆是,卻恰恰以三國志演義所寫者最為駑下。說唐傳中之瓦崗寨故事,說岳精忠傳中牛皋、湯懷、岳飛之結義,三俠五義之五鼠聚義等,都寫得比三國志演義活躍而生動。西遊記完全是中世紀的遺物,不過思想及描寫較為新穎而已。俗語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因為人是最常見的東西,不易畫得真實,卻又最易為人找到錯處;鬼則是虛無飄渺的東西,隨你如何畫法,都無人來質證,來找錯兒。西遊記就是畫鬼的作品,所以容易見長。金瓶梅則是畫人的作品,入手既難,下筆卻又寫得如此逼真,這就是他所以能不僅獨絕於此一時代小說界的原因了。至於水滸傳,也不是嚴格的近代式的作品。那些水泊梁山的英雄,他們的領袖,大都是官是吏是紳是土豪是惡霸,而水滸傳把那些英雄都寫成有些半想像的超人間的人物。而對政治上黑暗的描寫,又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官逼民反」。於今讀之,實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所以不能和金瓶梅相比。而金瓶梅則徹頭徹尾是一部近代的作品,不論在思想上、事實上,以及描寫的方法上,全都是近代的。他不寫神與魔的鬥爭,不寫英雄的歷險,也不寫武士的出身。他所寫者乃是真實的民間社會的日常生活的故事。他以毫不動感情的客觀態度,赤裸裸地來描寫中等社會的男與女的日常生活,不誇張,也不過度的形容,以表現當時政治的黑暗,社會的腐敗。他是一部純粹寫實主義的小說。
金瓶梅的長處,尤在描寫市井人情及平常人的心理。言辭不多,而活潑如見。如第三十三回陳經濟失鑰罰唱:
經濟唱畢,金蓮纔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吳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房門首石臺基上坐,便說道:「孩子纔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裏!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綉春回道:「大娘來了。」經濟慌的拏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裏做甚麼來?」金蓮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盃。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盃。」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裏坐的。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你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每陪著他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後邊去了。一回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
此外,像第七回楊姑娘氣罵張四舅,以及潘金蓮、王婆子的潑辣口吻,應伯爵的幫閒隨和的嘴臉,都是化工之筆,至今猶活潑潑地浮現在讀者的眼前。
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姪兒,活著的也是姪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裏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留著他做甚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甚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姪兒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此這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肏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留著他在屋裏,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慾,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子,不是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的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肏道士!你還在睡裏夢裏!」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第七回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在人物的描寫上,金瓶梅也極擅長。試看他如何描寫潘金蓮的容態及妝扮:
但見他黑鬢鬢賽鴉翎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嬝嬝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趫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 髻,口面上緝著皮金,一逕裏 出香雲一結,周圍小簪兒齊插。六鬢斜插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八字彎彎柳葉,襯在腮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菜玉酥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褶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綾紗。通花汗巾兒,袖中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褲腿兒臟頭垂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牙老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初笑臉生花。(第二回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描摹雖有些輕佻,但確是精妙的筆墨。此外,第三十三回,伯爵在妓院吃酒被韓道國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簷上插著剔牙杖兒。」只此兩句,已把人寫活了。
金瓶梅中有許多詞語,是當時地方上的習用語,我們必須明白他的意義,才能了解他的神韻。可惜在此時此地,這些詞語大都不常用了。所以年輕的讀者乍看了,可能不易了解。茲舉出少許例子,以供參考。其一為俗用語:
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餵豬拱,狗也不要他!(第六十回)
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第七十五回)
豬用鼻尖的硬肉去擠觸地面或翻弄草根以尋取食物叫做「拱」。今時撲克牌遊戲中,有「拱豬」一項,就是取義于此。
一頭拾到屋裏,直睡到日沈西。(第二十六回)
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見一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拾。(第七十九回)
逕直地撲向或撞向某處,叫做「拾」。俗語譏諷人固執認死理而不知變通,說他是「一頭拾到南牆上」,就是這個意思。
教你上炕就撈定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第二十一回)
定,或作腚,是屁股的俗稱。撈讀ㄌㄠ(第一聲),摸取的意思。此句話就是得寸進尺之意。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打的剌八著腿兒,走那屋裏,拶的把手揸沙著。(第三十五回)
剌八,是兩腿因打傷痛,不能並攏,走路蹣跚的樣子。揸沙,是手指被拶腫脹疼痛,張開而不能屈伸的樣子。
其二為歇後語:歇後語又叫俏皮話兒,是中國北部地方語文中很普遍使用的。金瓶梅中使用歇後語的地方很多。如第六十一回「你班鳩跌了蛋,也嘴荅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一連用了四個歇後語。有的歇後語很易懂,有的因為時代的關係,已不易了解。更有些歇後語中含有諧音字,就更增加了一層難度。
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第二十三回)
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麼?(第五十三回)
元曲中有秋胡戲妻雜劇,所以把「秋胡戲」作為「妻」的歇後語。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所以把「二十四」作為「氣」的歇後語。
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子,等不到晚了。」(第三十二回)
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第八十七回)
花本名「滴滴金兒」,是煙火花砲的一種,用紙捲成,長約十五公分左右,春節或元宵晚上,小兒輩拿著,點燃後,不停地放出火花,所以又叫「花兒」。白日不宜燃放,故譏笑人性急曰門背後放花兒 等不到天黑也。
若遲了一步兒,胡子老兒吹燈,把人了了。(第二十六回)
我的兒,你肚子裏棗胡解板兒,能有幾句兒?(第六十七回)。
莫不孟三姐也臘月裏蘿蔔動個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第九十一回)
以上三個例子,都是帶有諧音字的歇後語。滿臉胡子的老人去吹燈,燈火會燎了他的胡子。上「了」字,諧音「燎」。棗胡就是棗核兒,體積甚小。用鋸子解板兒,是不可能的。所以說「能有幾句?」句,諧音鋸。臘月天寒,蘿蔔會凍心兒。動,諧音凍。
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打了你一麵口袋,倒過醮來了。(第十九回)
打麵面口袋,你這回纔倒過醮來了!(第七十二回)
玉樓也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兒打你一麵口袋了。」(第七十六回)
麵粉吃完後,通常都要把麵口袋翻過來,把附著在上面的麵粉,打落在預置的容器內。當打麵口袋的時候,或被人用麵口袋打的時候,唯恐飛起的麵粉會落在臉上或吸入肚裏,因之總把臉轉向兩邊或後方,所以說「倒過醮來了。」意謂人對一件事理已經省悟過來,不再固執了。醮,諧音瞧。
其三拆字法:即是「拆白道字」,亦作「拆牌道字」。就是把要說的話不直接說出,而用拆字的方法說出來。如:
這色糸子女不可言!(第四回)
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第二十一回)
好淡嘴女又十撇兒!(第四十二回)
娘捎出「四馬」兒來了!(第八十回)
未免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第八十三回)
「色糸子女」是絕好。林字拆開,便成兩個木字;「木木的」是形容一個人呆木的樣子。「女又十撇」是奴才。「四馬」是罵,與詈同一部首,駡是俗用錯字。「木邊之目,田下之心」是相思。
本書是依據明神宗萬曆丁巳(四十五年)刊本金瓶梅詞話校訂而成。這是最完善、最近實的一個本子。作者是明代蘭陵(今山東嶧縣)笑笑生。因為書中含有許多魯南的方言俗語,不易為人普遍閱讀,所以崇禎時有一個不能確知姓名的杭州文士,加以刪改,以適合南人閱讀。他不僅把書中的土白及不雅的描寫完全刪除,並且大加改寫。這就是所謂的崇禎本。後來流傳的所謂「真本」、「古本」金瓶梅,以及現今市面上的金瓶梅,都是由這一個系統而來。這個本子固然有很多地方改得很好,但也有許多誤改或改錯的地方。一般人只見刪改過的崇禎本,未曾見過真實完整的金瓶梅,未有比較,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差異。茲舉出數處,以窺豹一斑。如:
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第四十回)
「房兒」是小兒初生時的衣胞,通常都埋在地下,所以要跑出來才能使用。跑音ㄆㄠˊ,是扒或挖的意思。崇禎本改跑為抱,就不通了。
任醫官道:「你我厚間,又是明川情分,學生無不盡心!」(第六十一回)
崇禎本改「明川」為朋友。其實明川是一個人的字號,其人姓韓。第五十八回任醫官說道:「昨日韓明川纔說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第七十五回任醫官說:「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這幾處的明川,都是同一人。
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殯,在材前擺馬道,分兩翼而行。(第六十五回)
崇禎本改材前為村邊,這是不知「材」的字義而誤改。材是靈柩、棺材。
你不受他的,乾不受他的。(第六十七回)
「乾」是徒然的意思,如俗云「乾著急」,即為此意。崇禎本改作「你不受他的乾,不受他的濕」。這是不知乾字之義而誤改。
金蓮每日,難挨繡幃孤枕,怎禁畫閣淒涼?(第八十三回)
崇禎本改作「金蓮每日難挨,怎禁繡幃孤冷,畫閣淒涼。」這是因斷句錯誤而改。
此外,五十八回的前面有「裝廂土庫」一詞,崇禎本改為「裝箱上庫」。可是後面尚有「修蓋土庫局面」及「樓底下要裝廂三間土庫閣段子」等語,便改不得了。而且五十九回亦有「裝修土庫」一詞,更足以證明「裝廂土庫」不當改。按金瓶梅中的廂字有三個用法:一作廂房之廂用,一作鑲字用,一作箱字用。此處應作隔間裝修解。崇禎本因誤把廂字作箱字用,所以才把土字改為上字。
崇禎本金瓶梅的情況已如上述。而萬曆本金瓶梅本身亦有數處有待商榷,此外尚有一些方言俗語,意旨不明。為保存原書的面貌,此次校訂,多遵從原文,未加更動。辨疑考訂,有待於博雅君子。
書中有許多小說習用語及土白,不易了解。為了方便讀者,在校訂時隨手摘出,並加註釋,以利翻檢。
中華民國六十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