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效率的自由市場(efficient free market)這個概念,主導了現代經濟學的思考。自由市場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機制,讓交易者在最小的限制下買賣。「效率」的概念,我會在之後更詳盡檢視,現在我們只要知道有很多人相信,理想中的市場永遠都能導向共同利益就行了。但從最近事件的指向及本書提出的論證來看,證明這個概念錯得離譜。
理想中的自由市場應該僅有兩項規則——財產所有權以及契約的神聖性。維基百科(Wikipedia)對自由市場解釋是:「這種市場除了執行私人契約及財產所有權之外,沒有任何政府的經濟干預或規範。這與管制市場相反,在管制市場裡,政府直接規範財貨、服務以及勞力如何使用定價或分配,不按照私有權的機制。」
天真學子如果在考卷上回答「市場有兩種,自由市場與管制市場」,是可以被原諒的。當然,答案是錯的:如果不要讓市場退化到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霍布斯式戰爭(譯注:英國政治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主張人是自利的,若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自然權利而活,推到極致,就會演變成所有人對抗所有人),那麼每個市場都要遵循某些規範。所以差別在於規範的多寡和類型,而不在於有或無。私人契約和財產權這兩項規則根本沒有任何魔法,世界上並無完美的「自由」市場。等一下我會證明,如果金融市場要像宣傳中那麼有用,除了契約以及私有權之外,還必須要有其他規則。
修習經濟學的學生想得到好成績,可能會繼續讚揚自由市場的美好,甚至引用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心理學家、哲學家兼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話。亞當.斯密說,當商人賣東西給你時,以資本主義最著名的信條來說,「他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的利得,在此時此刻以及其他諸多情況下,導引他的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導出並非他本意的最後結果。」當然,這個結果就是共利。麵包店主人希望獲利,而在他這麼做時,你得到麵包。這就是自由市場的魔力。
但亞當.斯密並不笨,他知道追逐私利並不一定會導出有利社群的好結果:「同行的人很少為了消遣娛樂而相聚,結束對話的多半是共謀妨礙公利或哄抬價格的計劃。」亞當.斯密當然同意,若要讓市場有利於共同利益,某些對抗壟斷及操縱價格的規範,是必要的。因此美國等已開發國家都訂有法律,以防範這兩件事。但各位將在書中看到,用這些法律來處理金融市場裡的壟斷,完全無用。難道,看不見的手無法像宣傳中那樣運作,就只因為壟斷與價格操縱兩項因素?從實證上來看並非如此,在金融市場尤然。還有其他「失靈模式」,比看不見的手更讓人看不見,而這些模式完全被忽略了。本書就是要談一談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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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範例說明,在另一隻邪惡之手主導時,這隻看不見的手會變得無足輕重。供需理論告訴我們,當供給追不上需求,價格會上漲,但理論顯然沒有說明到底何時會漲,或漲多少。
來看看房市,房市的融資大部分不是來自於數量有限的存款,而是透過舉債。(如果說現代金融市場有什麼擅長的,我們可以說它最精於創造債務!)假設某些金融創新者或他們的後繼者,和真正可以印鈔票的聯準會共謀,合作推出新「產品」,用新方法增加房貸資金的供應量。這麼一來,房屋需求量將會增加,而且增加速度會快過新屋供應的速度,因為蓋房子比印鈔票花時間。結果房價將會上漲,至少短期內如此。因為房價現在已經上漲,因此屋主可以出售幾個月前買的房子而獲利。此外,買房子是一般人民可以操作財務槓桿的唯一方法,可能只要付清一千美元頭期款,就可以用價值為十萬美元的房子取得房貸。他的一千美元替他買到十萬美元的價值,槓桿為一百倍,遠超過讓許多投資銀行家發跡的二十倍到四十倍。利用這樣的槓桿,如果房地產的價值僅僅上漲二千美元(在實際市場裡並不少見),房地產主人在短短幾個月裡就可以讓自己的投資加倍。
因為這麼利潤可圖,愈來愈多財力薄弱的貸款人也爭取房貸,因此有更多貸款人進入房市,進一步推高價格以及利潤。這一切是惡性循環。有段時間人人都是贏家,贊成自由市場的人可以高聲歡呼。就像公有地上的牧羊人一樣,一開始每個人都贏。當然,最後供給增加了,蓋出更多房子,而貸款人受到更寬鬆信用條件與及更投機的房貸產品吸引,卻因無力償還開始違約,需求開始下降。房價上漲速度開始減緩、停止,然後開始往反方向走。之前帶動房價上漲的過程,現在拖著價格下跌,當泡沫破滅,成千上萬人因財務絕境而飽受折磨。就像共有財悲劇,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私利行事,許多個人加起來,最後卻導致大家都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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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書中,我要檢視金融市場如何演變得造成損害:盛極而衰的循環,以及循環隨之而來的傷害。在這些時候,看不見的手並不像亞當.斯密所說,它根本無法發揮作用。市場參與者追逐「理性」的自利,促成自身的好處,但是讓其他人都付出代價。我把這些效果統稱為邪惡之手(malign hand),與亞當.斯密善意的看不見的手相反。當利益立即可見而且有針對性(針對個人或群體)、但成本延遲或分散時,就會出現邪惡之手。
邪惡之手並非新概念。我們之前看到它在決策科學中,以囚犯困境的形式出現;在生態學中則變成共有財悲劇,經濟學家使用的術語則是「外部成本」、「外部性」、「系統性風險」、「搭便車問題」、「不一致的動機」、「資訊不對稱」、「競租」、「代理(利益衝突)問題」或是「道德危險」。因為它在不同背景脈絡下會有不同名稱,因為它比看不見的手更難了解,我們也更難看出這個機制在生活周遭運作(而且,也可能是因為它會讓貪婪感到不自在!),因此這個概念不像亞當.斯密的偉大洞見那麼廣為人知。邪惡之手的概念非常重要,不僅因為會造成損害,更因為它常常被人忽略。本書的論據是,藉由了解基本心理學以及社會過程,我們更可能清楚引起災難的真正原因(這些災難已經成為金融市場常態特色了)。了解原因,才能設計出解決方案,而且是務實的解決方案(比目前虛張聲勢、意圖良善但最終毫無成效「規範」更簡單,也更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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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共有十二章,現在這部分是前言。第一章要先試著在你心中,修正邪惡之手這個概念。本章以三個不同的脈絡來說明邪惡之手:科層與政治、經濟全球化以及科學研究。
第二章開啟本書的主題。這一章要說明金融市場裡的邪惡之手如何運作,出賣了民主。根本問題是,貧富不均太過嚴重。大家都認為嚴重的貧富不均不公不義,在民主政治裡,衍生出累進稅制,由愈來愈少人支付愈來愈大比例的政府支出。很多人獲得的比賺得的更多,他們很快變成可以主導政治過程的優勢多數。他們的適應之道,是表現得愈來愈不負責。貧困的大多數擁有優勢地位,投下愈來愈多有利於己的票,要富有的少數人付出代價,這過程絕對沒有好下場。根本問題不在於稅賦體系,而是要去舒緩體制創造出來的財富分配極度不均。
美國貧富不均的問題,在過去三十年愈來愈嚴重。一九八○年,排名前一%的納稅人,擁有全國八.五%的收入,最底層的五○%則拿了一七.七%。但到了二○○九年,前一%的納稅人賺得了總收入的一七%(所占比例加倍),而底層五○%的人僅賺得一三.五%(所占比例減少二四%)。不均來自何處?這只是給興趣與能力不同者的公平獎酬嗎?聰明又勤奮的人賺得財富,愚蠢而懶惰的人則否。或者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嚴重不均,其實來自經濟體系某些面向的失靈,而這個體系本來就和公平機會與能力不同沒什麼關係?事實顯示,目前嚴重貧富不均的源頭,是金融市場邪惡之手運作的結果。重點不是公平或不公平,始作俑者正是這個失控、設計不當的金融體系。本書其他部分將會說明這個體系如何運作。
第三章要檢視支撐現有金融體系架構的某些假設。我列出了七項,其中六項明顯是錯的。第三章要剖析其中兩項,分別是真實價值的想法以及理性的概念。之後幾章會討論效率市場與市場均衡的概念、金融創新本應帶來的好處,以及金融市場在配置稀有資源時的角色。第四章則評論效率市場假說,對許多自由市場基本教義派人士來說,這假說是他們信奉的教條。
第五章要暫時跳開理論輕鬆一下,討論房市泡沫的問題。廉價的資金再加上金融上的巧妙設計,導致正向回饋循環裡的債務節節攀高;在這循環裡,房價先上漲,再隨著需求增加而暴漲,然後下降,而供給則遠遠落在後方。
第六章要檢視靜態經濟學的基本面,證明即使是最簡單的市場,都很容易就變成不穩定狀態。靜態經濟學很沒用處。第七章與第八章要證明央行印鈔票,如何破壞基本的保守原則,而這些原則對於任何動態體系的穩定而言都非常重要。
第九章要談談凱因斯,他本身是非常迷人的人物,擁有源源不絕經濟學的想法,好的、壞的都有,只可惜近代各經濟體都按著壞的想法走。
最後三章將摘要討論金融市場的問題,並提出建議解決方案來處理。第十章要再討論聯準會,看看該如何限制這個機構,並檢視槓桿與造成誤導的自有住宅政策、被廢的「葛拉斯─史迪格金融改革法案」(Glass–Steagall Act)和其他有用規範,以及金融產業的真正無效率。
第十一章談的是不同類型的風險,自願性風險與非自願性風險之間的差異,以及華爾街實際上並不如它假裝得那麼有競爭力。另外,也要來看看過去三年來提供金融業的大規模紓困,有哪些成效或其他結果。
第十二章的重點在於可以怎麼做。我會把「透過檢查進行規範」(regulation by scrutiny)和「透過規則進行規範」(regulation by rule)分開來。二○一○年令人尷尬的〈達德—法蘭克華爾街改革與消費者保護法〉(Dodd–Frank Wall Street Reform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提出的做法就是「檢查」(scrutiny)。這個法案命令監理機構找出「系統性風險」,並加以調整。就像《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所說,聯準會主席柏南克(Ben Bernanke)變成無所不知的先知,就像卡森(Johnny Carson)扮演的幽默占卜師角色「偉大的康納克」(Carnac the Magnificent)一樣。
另一種做法是根據規則來執行規範,這裡的重點在於,金融市場的參與者在哪些增強因素之下運作。我提出四項簡單規則,目的是要用簡單的方法,確保去冒自願性風險的人會完全承擔其成本。投機者永不言倦地要逃避這個原則,必須靠監理機構阻止他們。他們會不由自主地繼續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