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讓人重新認識「愛」與「疾病」的回憶錄
當生命的速度逐漸放緩,痛苦的節奏日益升高,
唯有愛情的注入與甜美記憶的支撐,得以維持晚年的明朗曠達……
「這個女人看起來,並不像擁有過去或未可知的現在。」知名文學評論家暨牛津大學教授約翰.貝禮,在書中如此回憶他初見妻子艾瑞絲.梅鐸時的印象。
艾瑞絲是英國知名哲學家,同時著有二十餘本小說,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英語作家之一。一九五四年,這名具有獨特魅力的哲學家,在牛津聖安東尼舞會上擄獲了貝禮的心,兩年後,二人攜手步入禮堂。婚後,他們珍惜彼此相守的幸福,同時也享受著婚姻中必然的孤獨,保有各自原有的心靈生活。但在一九九四年,曾被喻為「黃金頭腦」的艾瑞絲,被診斷出罹患了阿茲海默症,從此,時間對她失去了意義。過去與現在瓦解成一團結合黑暗與焦慮的混沌;當初她帶給貝禮的第一印象,似乎成為某種不祥的預言……。而曾經一起分享文學心得、因名畫而感動的他們,此後只能一起觀看電視上播出的「天線寶寶」……。
這是一本特別的回憶錄——它回顧了青春的短暫美好,記錄了步入衰老的殘酷現實;它呈現出生命的堅韌與脆弱,同時卻也描繪出一段二十世紀最動人的愛情故事。
透過對往日喜樂與悲傷的抒情追憶,這部卓越的作品,擴展了我們對於「愛的可能」及「愛的範疇」的想像空間。
——《紐約時報》
作者簡介:
約翰‧貝禮(John Bayley)
1925年出生於英屬印度的拉合爾(Lahore,位於今日巴基斯坦),牛津大學文學博士、文學教授,同時也是文學評論家、小說家,曾擔任「布克獎」評審委員會主席。1956年,貝禮與知名哲學家,同時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英語作家之一的艾瑞絲‧梅鐸結婚,夫妻結褵四十三年,直至晚年罹患阿茲海默氏症的梅鐸於1999年病逝為止。小說作品有《在另一個國家》(In Another Country)、《愛麗絲》(Alice)、《紅帽》(The Red Hat)等等。
章節試閱
9.彷彿航過黑暗(摘錄)
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
當年,艾瑞絲的母親被送到精神病院時,我們並沒告訴她,我們打算把她帶到什麼地方。我哄騙她老人家。那一段車程感覺上十分漫長,無休無止。護士把她帶走時,她一路回過頭來望著我和艾瑞絲,一臉茫然,但從她的表情我們看得出來,她並不責怪我們。
如今,每次我離家一個鐘頭,出門去跟一位朋友相聚,艾瑞絲臉上就會流露出跟她母親相似的神情。
就像小時候被母親拋棄在學校那樣。如果小時候沒有這種經驗,心靈從未受過這種創傷,那麼,今天遭逢類似的情況時,也許心裡就不會感到那麼痛苦。
小時候,被送到學校時,我心裡知道我要去什麼地方。但是,被母親留在那兒時,我臉上也會流露出像艾瑞絲和她母親那樣的神情。事實上,她母親在精神病院待了幾個星期後,我們就把她老人家接回家來。後來,又把她送回去。就像小時候上學那樣。
那種表情總是會勾起我心中的記憶,使我想起小時候被母親留在學校裡時,我認識的第一位同學。這個小男孩長得像老頭子,臉孔乾枯皺縮,但皮膚卻十分蒼白,乍看就像一個痲瘋病人。我老是躲著他,因為不知怎的他對我特別親熱,喜歡跟我講悄悄話兒。他對我說:「我把我爸告訴我的話跟你講好嗎?我爸說,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哦。他說:『男人和女人根本沒有差別。什麼差別都沒有!』」
每次看到這個小男孩,我都會感到非常害怕。剛進學堂讀書的我,把這位同學看成一個嶄新的、夢魘似的世界的一份子。他告訴我的那番話,在我當時的感覺中,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一句話。
記得,多年前,當我正在撰寫一部探討托爾斯泰作品的論著時,我和艾瑞絲經常聚在一塊,討論偉大小說家的作品所引發出的那些複雜、微妙的問題。我常向艾瑞絲指出:托爾斯泰最大的、但可也是最被忽視的長處——姑且稱之為「自由」吧——是他在創造人物時,擅於使用各種不同的小說技巧,將它們融會貫通,不著痕跡。因此我們發現,他的人物一會兒看起來像「小說中的角色」(彷彿這是他們刻意表現出來的行為),但不久之後,我們就會看到,他們突然變得很像我們認識的那些人——變得跟現實世界的人同樣平凡、同樣微不足道。一會兒,這些人物看起來像典型的小說角色,擁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行為模式和準則;一會兒,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又變得跟我們一樣,讓我們感到毛骨悚然,以致於有些讀者忍不住要問:這位小說家怎麼會那樣瞭解我呢?
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同時具備獨特的個性和普遍的人性。印象中,每次談到這點,艾瑞絲臉上就會顯露出沉思的神情。身為哲學家,她總是認為我的論點過於含糊籠統,不夠清晰。我卻總覺得,小說創作所必須具備的那種率真的、甚至有點迷亂的自由,跟哲學思考截然不同,兩者之間也許存在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在我看來,托爾斯泰的腦筋根本不清楚;創作一部小說時,他總是隨興之所至,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柏拉圖肯定不會贊同這種寫作方式,更不會欣賞托爾斯泰的作品——甚至,連所有的小說他都看不上眼呢。
我常告訴艾瑞絲,她的人物經常遭逢意外,因為她知道現實人生中有太多的偶發事件,而在某種程度上,小說必須反映現實人生。然而,有些小說家處理偶發事件的方式卻跟艾瑞絲不同。在他們的作品中,除了做為一種噱頭花招,吊吊讀者的胃口,這些偶發事件根本毫無作用。這種情況實在有點滑稽,就像出現在《威洛納的兩位紳士》(Two Gentleman of Verona,)中的那隻狗兒。
「《威洛納的兩位紳士》這齣戲裡真的有一隻狗兒嗎?」艾瑞絲質問我。
「有啊!唔,也許我記錯了。反正,不管怎樣,我的意思妳應該瞭解吧?」
每次聽我這麼一問,艾瑞絲總會趕緊回答說,她瞭解我的意思,其實她根本就是有聽沒有懂。吃飯或喝酒時,我們夫妻倆喜歡一邊聆聽留聲機播放的音樂,一邊討論這類問題,但每次只持續幾分鐘。當時覺得挺好玩的。不過,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們討論過的那些問題和觀點,經過艾瑞絲整理、修飾後,有一大部分進入了她的散文集《存在主義者和神祕主義者》中。這本書的編者彼得.康雷迪告訴我,艾瑞絲的散文集中有許多論點,跟我在《愛情人物》和《托爾斯泰與長篇小說》(Tolstoy and the Novel)這兩本著作中提出的看法,非常相似。以前,我倒沒想到這點,因為我一直把這些討論當作夫妻間私底下的閒聊,從沒想到它會分別出現在我們的著作中。但是,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像我們這樣的一對個性和思維方式迥然不同的夫妻——她頭腦清晰,我思路混亂——談起這些問題來,怎麼會那麼投契呢。
今天,我們夫妻倆還是可以像以往那樣聊天,但不再能夠討論嚴肅的、有意義的問題了。我不再能夠像以往那樣回答艾瑞絲的問題,只能以她現在跟我談話的方式回答她。通常,我會胡謅一通,或講個笑話逗她一笑。因此,表面看來,我們倆平日聊天還是顯得非常投契。
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日
這陣子,我心中有一股可怕的、難以克制的欲望和衝動,想讓艾瑞絲知道情況究竟有多糟。我恨不得強迫她,跟我一起面對這個事實,以紓解我內心感受到的孤單。
今天,我終於爆發出來了。我板起臉孔沒好氣地告訴艾瑞絲,將來的日子可真難熬哦,我們倆不如死了算了。艾瑞絲鬆了口氣,臉龐上忽然閃現出智慧的光采。她告訴我:「可是,我愛你啊。」
我們一邊聽收音機廣播一邊吃午餐——吐司、起士、甜菜根和萵苣沙拉。艾瑞絲突然問我:「為什麼他不停地講『教育』(education)啊?」她的口氣顯得焦躁不安。這陣子,焦慮和激動已經變成她日常語言的一部分了,就像她那無休無止的詢問:「我們什麼時候走啊?」但通常吃午飯和晚餐時,她都會保持安靜。我儘量讓我們的生活規律化,按時作息,以穩定艾瑞絲的心情。然而,今天中午收音機傳出的某種訊息,卻讓艾瑞絲感到惶惑不安。政府部長在談論國家大政時,嘴裡不停地冒出「教育」這個字眼。它原本是一個讓人聽得很爽的名詞,儘管內涵空空洞洞,無啥意義。
我忽然領悟,艾瑞絲擔心的,是這個字眼現在可能具有一種嶄新的、她無法理解的意涵。當然,在某種意義上,艾瑞絲的感覺是正確的。這年頭,「教育」指的是如何讓年輕人學會使用電腦這類時髦的、我們老人家搞不懂的玩意兒。但是,根據我的觀察,真正讓艾瑞絲感到不安的是「教育」這個名詞在政客們演講中出現的頻率。喋喋不休,囉里囉囌,就像她自己平日不停地向我提出的一連串毫無意義的詢問。
我試圖向她解釋教育的重要性;我告訴她,每一個國民都必須接受充分的教育哦。艾瑞絲臉上依舊顯露出焦慮的神色。「現在的學生還讀書嗎?」她問我。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現在的「教育」指的還是不是「讀書」,就像艾瑞絲當年在學校唸書時那樣。談起這個問題,她的腦筋忽然變得清晰起來。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安。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後,艾瑞絲平日講起話來結結巴巴,辭不達意;往往一句話還沒講完,她就突然僵住,過了好一會才又重新開始。唯一的例外,就是她平日向我提出的一連串焦慮的詢問,而今天她針對「教育」所提出的問題,顯然就是這樣的一種詢問。我想起,大夫曾告訴我,從外界傳來的一個字眼,能夠紓緩阿茲海默氏症患者的語言焦慮,幫助他們——我們也許可以這麼說——打通電路。於是我告訴艾瑞絲:「『教育』現在指的還是『學習』,就像以前那樣。」聽我這麼一說,艾瑞絲登時眉開眼笑。這年頭,「學習」(learning)並不是一個時髦的字眼;我們更難得聽人們談到「書本學習」(book learning)。「教育」已經取而代之。然而不管怎樣,「學習」依舊是——或曾經是——最恰當、最明確的字眼。
土地賣光,千金散盡;
憑著學識,安身立命。
這則古老的英國格言,如今又迴響在我腦海中——它能不能經由艾瑞絲腦子裡那條神奇的、而今卻發生故障的電路,傳送到她的心靈呢?
☆ ☆ ☆
「我們什麼時候走啊?」
「該走的時候,我會告訴妳!」
每次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跟艾瑞絲說話,她總會很開心地回應。但是,我總不能一天到晚用戲謔的口氣跟她說話呀。有時心情不好,我會忍不住板起臉孔,叱責她一頓:「拜託,別老是問我什麼時候走!」就在不久前(感覺上那彷彿是昨天的事),艾瑞絲會把我這種態度看成「發脾氣」,而她腦子裡那條電路會立刻自行調整,以幽默、寬容和完全的諒解回應我的怒氣。這可是多年婚姻生活熬煉出來的近乎自動的、讓對方看了會覺得很窩心的反應啊。我注意到,一般婦女回應在公開場合(毫無疑問,私底下也是如此)對她們發脾氣的丈夫時,總會採取一種「甜蜜但卻又十分嚴峻的從容態度」——這是密爾頓(John Milton)描述聖經中的夏娃時所使用的極為傳神的措辭。但這並不是諒解哦。人類歷史上,夏娃是第一個敢公開數落丈夫的女人。
但是,艾瑞絲卻從不曾數落我。她以前難得動氣,現在更不必說了。以往,每次我發脾氣,艾瑞絲都會用她那獨特的溫柔態度安撫我——她會向我暗示,我是全世界最可愛、跟她最親近的人,儘管這會兒我正在生氣,像個傻瓜,讓她覺得厭煩。
而今,一看到我發脾氣,她就會立刻沉下臉孔,哇的一聲哭出來。我趕緊趨前安慰她,而她通常也會接受我的安撫。自從她罹患阿茲海默氏症以來,我們夫妻倆擁抱和親嘴的次數,比以前顯著增加。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五日
從一個階段進展到另一個階段。阿茲海默氏症究竟有幾個階段呢?將來,我們還得熬過多少個階段?我最怕艾瑞絲睡醒的那一刻,因為這時她的症狀會顯露得格外鮮明、強烈,整個過程至少會持續一兩分鐘。我趕忙安撫她,儘可能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然後她就會繼續睡覺,而我會坐在她床邊,寫作或讀書。打字機的聲音會讓她覺得安心。艾瑞絲一向貪睡,每天早晨——以前如此,現在依舊這樣——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其實,這樣的睡眠習慣對夫妻倆都有莫大的好處。這會兒,艾瑞絲躺在我身旁,看起來就像在一場接力賽中剛把棒子交給隊友的運動員。她在人生的接力賽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沒有能力扮演,但這一生中我也做了一些事情。
我知道這並不是一個恰當的譬喻。更正確地說,她並未察覺到我究竟在做些什麼事情,而這點,說實在的,倒是讓我覺得很安心。如果她像以前那樣對我的工作表示興趣和關心,我肯定會抓狂。這些年來,我們夫妻倆從不過問對方的工作;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後,艾瑞絲根本就搞不清楚我每天到底在忙些什麼事情,但這反而讓我樂得逍遙自在。我們的感情需求愈簡單、愈原始(就像嬰兒對母親那樣),感覺起來也就愈穩當、踏實。今天,艾瑞絲喜歡跟隨我在屋裡走動,亦步亦趨,就像跟屁蟲似的。有時我固然會感到惱怒,但我心裡知道,我需要——甚至渴望——她跟隨在我身邊。以前,如果她刻意迴避我,或「識趣地」躲到一旁,不騷擾我工作,我會焦急地四處尋找她,就像她現在四處尋找我一樣,儘管我不會像她那樣把自己變成一個跟屁蟲。每次在店裡買東西,待了十分鐘後走回車子時,我就會發現艾瑞絲焦急地等候我;一看見我走出店門,她的眼睛登時一亮,整張臉龐剎那間爍亮了起來。雖然那一刻我不會感到特別激動,但是,午夜夢迴,我會忽然想起艾瑞絲這張燦亮的臉龐,然後我就會悄悄伸出手來,摸摸躺在身旁的她。記得,每次艾瑞絲的母親看見女兒來探望她,她那張陰沉、木無表情、阿茲海默氏患者特有的「獅子臉」,就會突然變得容光煥發起來。這倒不是說,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後,艾瑞絲的臉龐也變得像她母親一樣呆滯,沒有表情。坐在車子裡等我的時候,她看起來還挺機靈、友善;路過的陌生人都會笑瞇瞇向她打招呼。
謝天謝地,艾瑞絲終於度過了阿茲海默氏症的一個很難熬的階段:每天早晨一覺醒來,她就會感到莫名的恐慌。現在睡醒後,她會格格笑幾聲,然後回過頭來瞅著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就像電視上那個出現在「天線寶寶」節目裡的蔚藍天空中的娃娃。她不再像以往那樣,焦急地詢問我什麼時候走啊。我們夫妻倆躺在床上,聊聊天,胡扯一番,然後她又闔上眼皮繼續睡覺。阿茲海默氏症這種疾病,病情愈惡化,病人和家屬就愈好受。每次從你身上拿走一些東西,它就會立刻補償你。這點,我們應該感激它。
今天,對我們來說,旅行可是一件苦事。艾瑞絲本來就喜歡旅行;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後,她這方面的欲望變得更加強烈。我本來就不喜歡出門——以往我總是開車送她到車站,揮揮手,祝她一路平安,然後獨個兒回到家裡——但現在我卻得一天到晚忙著張羅旅行的事:叫計程車、買車票、查看火車時刻表。艾瑞絲從不操心這些事情。就像一位俄國農婦,她來到火車站後就坐在候車室,耐心等待下一班火車。
活在英國的俄國農婦!多不搭調啊。雖然艾瑞絲每次都興沖沖「出門」——只要能出外旅行,不管到哪裡都好——可是一到車站,她就會像我那樣感到緊張不安,儘管表現方式不同。她不停地責問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今天我們要出門旅行?」我已經告訴她一百次了。現在我又得扯起嗓門,沒好氣地再跟她講一次——我發覺自己也變得跟她一樣絮叨了。候車室裡的乘客紛紛回過頭來,望著我們夫妻倆。我掏出皮夾,查看車票。搜索了好半天,我只找到一張回程車票。英國鐵路局那幫人真是混蛋!他們只要給我們兩張雙程車票就行了,為什麼一定要給四張,把來回車票分開呢?怎麼找,我都找不到另一張回程車票。我拔起腿來衝到售票口,發現窗前早已排列出一條長龍,乘客們挨擠在兩條繩索之間,等待購票。售票員拉下窗簾,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另一個售票口前只站著一名乘客。這位老兄好像是購買環球車票,這會兒正在跟售票員討論細節,神態看起來悠閒得很。艾瑞絲伸出手來,焦急地抓住我,催促我趕快去搭那一列剛進站的火車。我心裡祈禱:但願這不是我們要搭的班車。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那位購買環球車票的老兄走開。我趕緊掏出收據和那幾張殘缺不全的車票,塞進售票口。售票員說,抱歉,他不能幫我的忙,因為那幾張車票並不是他賣出的。我垂頭喪氣地走開。我們乾脆回家算了。
艾瑞絲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只顧催促我,趕快去搭那一班剛進站的火車。就在這當口,一位男士朝向我們走過來,手裡揮舞著一張車票。定睛一看,我發現他就是剛才把車票賣給我的那位售票員!這會兒他走出櫃台,整個人看起來光溜溜,就像沒穿衣服似的,害我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他沒向我們解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把車票交給我,然後詭祕地向我們笑了笑,回身鑽進售票窗口去了。
在火車上,我不停地點數車票。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對老夫婦帶著同情的眼光,望著艾瑞絲。顯然,在他們眼中,一切問題都是我造成的。
筋疲力竭,汗流浹背,我只覺得自己那顆心撲撲亂跳。而這都是為了芝麻綠豆般的一件小事情。顯然,阿茲海默氏症的魔爪已經伸進我的心靈。它控制了每一個人:我、售票員、艾瑞絲,以及周遭的那些人。
難道說,照顧阿茲海默氏症患者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沾染上這種疾病的症狀嗎?別人我不知道,但我確定我已經沾染上一些症狀了。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如今,發脾氣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手段——它能夠讓我繼續拒絕承認事實:我們的婚姻生活出了問題了。我向艾瑞絲發脾氣,就像向她表示真誠的恭維:妳還是跟以前一樣嘛,一點都沒變哦,祝福你啦(其實我是在詛咒妳),而我也永遠不會改變。我不會承認妳已經變了,以免侮辱妳。
前後兩次,艾瑞絲告訴彼得.康雷迪,如今她覺得她正在「航向黑暗」。那時彼得用非常溫和的口氣,婉轉地詢問她,最近有沒有打算再執筆寫作。這樣的回答似乎顯示,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後,艾瑞絲心靈中依舊存在著我剛才所說的那種內在知識。對於她的病情,艾瑞絲似乎有一種非常清晰的認知。如果缺乏產生這種辭句所必備的意識,艾瑞絲會有這麼清晰的認知嗎?如果艾瑞絲的意識現在還能夠產生這種辭句——「航向黑暗」——它為什麼不產生更多的、同樣清晰的辭句呢?
如果我是一位研究人腦結構和功能的專家,我想,我會很難相信,這樣的一種靈光一現式的清晰認知所顯示的是,艾瑞絲心靈中確實存在著一個寂靜的、具有充分意識的世界。用我那個笨拙的比喻——隱藏在亞馬遜河叢林中的城市——來說,這就好像天空驟然出現一道閃電,剎那間,照亮了整個叢林;探險家們趕緊睜開眼睛,仔細一看,卻發現叢林中根本就沒有這座城市。艾瑞絲口中說出的那些非常自然、靈巧的辭句,不可能就這麼靜靜堆集在那兒,偶爾發出一個訊息。不過,說不定真有這個可能哦。我發覺,艾瑞絲偶爾說出的那些十分巧妙(巧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辭句,諸如「航向黑暗」和「我看見一位天使」,實際上背後都有一個推手——就像小孩子突然說出來的那些充滿玄機的話,讓父母大吃一驚,卻又感到非常欣喜。事實上,無意間給這個小孩子提示、促使他說出這種話的人,是他的父母親或朋友。否則的話,他哪有能力創造這麼巧妙的措辭呢。
最近這陣子,艾瑞絲一直沒有接到她的一位好朋友的消息。這個人是小說家,跟艾瑞絲有過一段深厚的交情;那時艾瑞絲常鼓勵他,指導他寫作,給他加油打氣。如今這位小說家已經成名了,不再跟艾瑞絲聯絡了。是不是就在失望和沮喪的心情中,艾瑞絲說出了那些話來。獨個兒航向黑暗……
至於我自己,平日跟艾瑞絲打交道,通常並不需要使用正式的語言。我們夫妻倆平常講話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像不是在交談,而且講的都是一些沒什麼意義的事情。艾瑞絲偶爾說出的那些清晰的、有意義的話,其實是講給大眾聽的,可說是一種社會宣言。這些言辭,彷彿是艾瑞絲趕在生命中的所有燈光熄滅前,向熱愛她的讀者們發出的臨別贈言。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耶誕節早晨。一如往年,我們參加應該參加的活動。例行活動有時可以代替回憶。今天艾瑞絲不再喋喋不休,焦急地詢問我:現在我們到底在哪裡呀?待會兒我們要去哪裡啊?今天誰會來我們家呢?
某個人——或某種東西——今天肯定會來臨。它所帶來的寂靜讓人覺得心安。耶誕節早晨的倫敦,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街上空盪盪冷清清,四下看不見一個人影。我們沒看到上教堂做禮拜的信徒,也沒聽見教堂傳出的鐘聲。這份冷清和空虛反而讓我們覺得海闊天空,神清氣爽。
我們沿著荒涼的大街,一路走到肯辛頓花園。街道兩旁矗立著一棟棟愛德華時代?"的建築物,如今雖然已經衰頹了,但它們那高聳的、塗著灰泥的正面看起來還是挺漂亮的。小說家亨利.詹姆士曾經住在左邊那一棟房子;詩人白朗寧(Robert Browning)在右邊那間住過。經過這兩棟房子時,我們看見白牆上嵌著一塊藍色的牌子。回頭一望,只見數碼外佇立著一幢巨大、陰黯的紅磚樓房——詩人艾略特(T. S. Eliot)在裡頭的一間分寓住過很多年。他那位寡居的夫人,這會兒肯定在教堂做禮拜。
每年耶誕節早晨,我們總會沿著相同的路線漫步一番。這樣做已經好幾年啦。經過那一幢幢鬼氣森森的宅第時,我開始喋喋不休,扮演起嚮導的角色來。亨利.詹姆士。羅柏.白朗寧。T.S.艾略特。前幾年的耶誕節早晨,走過這條街時,我們總會停下腳步抬起頭來,一面眺望他們的窗子,一面談論他們的作品和生平。現在我只提起他們的名字。如今,艾瑞絲還記得這些名字嗎?她笑了笑。對她來說,這些響噹噹的名字依舊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像這個寂靜的、不尋常的早晨。每一年這個早晨,這幾位大作家都會放下筆來(就像艾瑞絲那樣),好好休息一番,準備大吃一頓。講究飲食、以老饕自居的小說家薩克萊(Thackeray),當年就住在街角。這頓耶誕大餐,他當然不會錯過啦。
一路散步到這兒,我們終於可以看到公園和另一端的肯辛頓宮(Kensington Palace)那典雅美觀的、屬於威廉時代建築風格的立面。黛安娜王妃逝世時,王宮前的草坪擠滿了捧著鮮花前來哀悼的民眾。花兒包紮在玻璃紙裡,早就枯萎了。大夥兒默默佇立著,安靜得——根據媒體的報導——就像耶誕節早晨的倫敦。這些民眾就像一群乖孩子,臨睡前合起雙手祈禱。那是一場安詳寧靜的儀式,一如我們的耶誕節。這會兒,我們悠閒地穿越過平日車潮洶湧、如今空盪盪冷清清的馬路,走上那條寬廣的人行道。
幾隻狗兒在街上遊蕩。牠們根本不甩今天是什麼日子,玩得比平常還要開心,跟周遭的寧謐形成尖銳的對比。我們終於聽到教堂的鐘聲——柔和、嘹亮,不知從哪裡傳出來。抬頭一望,只見一架噴射客機凌空而過,拖得長長的尾巴,顯得比平日安靜得多。倫敦的耶誕節早晨總是那麼的寧靜、和煦,陽光普照。記憶中,只有一年耶誕節下過雨,甚至還飄落一些雪花呢。我問艾瑞絲,她還記不記得那年的耶誕節。她只微微一笑,沒回答。這個時候沒有必要回想任何往事,因為這場正在進行中的儀式已經取代了記憶。
我們走到了圓池旁。那群平日喜歡聒噪的加拿大雁鵝,如今靜靜佇立池塘中,若有所思。一如往年,我們沿著小徑往下走,來到園中那條大彎道。小飛俠彼得潘的銅像依舊矗立著,但周遭卻不見一個遊人,連平日經常可以看到的那一對對手持照相機、四處攝影留念的日本夫婦,如今全都不見了蹤影。有一年耶誕節,我們遇到兩位來自紐西蘭的中年女士。她們告訴我和艾瑞絲,彼得潘銅像是她們在倫敦唯一想看的東西。
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優雅地彎曲著他那銅製的手指,把他那支菸斗伸到嘴巴上,擺出一副帶著三分邪氣、卻又顯得十分高貴的天真爛漫模樣兒。每次,一看到他擺出這個姿勢,彼得潘的仇敵虎克船長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在他心目中,彼得潘是個虛有其表的小傢伙,可他心中對這個男孩卻是又妒又恨。多年前,駐足在這兒,我把這個故事告訴艾瑞絲。她聽了哈哈大笑。那時我們倆還沒結為夫妻呢。記得,當時我拿出一本彼得潘故事書,唸一段給艾瑞絲聽(在我看來,同樣講述彼得潘的事蹟,故事書比默劇有趣多了)。艾瑞絲聽得很開心,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有趣;後來,她還把虎克船長批評彼得潘「虛有其表」那段,寫進她的一部小說中呢。
製作彼得潘銅像的雕刻師,肯定也覺得彼得潘的故事很有趣。他依據維多利亞時代的童話傳統,在銅像底部布置一系列的小雕像,諸如小精靈、兔子和蝸牛。但在上頭,他卻擺放一個年輕世俗的女郎,讓她掙扎著從底座奮力伸出手來,挑逗彼得潘。這一來,遊客抬頭一望,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那光溜溜的、銅製的屁股囉。她身上穿著一件時髦的、緊身的愛德華時代裙子,外表看起來太老氣,跟彼得潘並不相配。看來,我們這位傑出的雕刻家——喬治.法蘭普頓爵士(Sir George Frampton)頗能夠以幽默的態度看待男女之間的情愛。在這個寧靜祥和、陽光普照的耶誕節早晨,一群松鼠活蹦亂跳,繞著銅像追逐。這些胖嘟嘟的小動物想是餓壞了。平日,公園裡遊客熙往攘來;牠們只要伸出爪子,就會有人把堅果遞給牠們,讓牠們大嚼一頓。
繞著彼得潘銅像漫步的當兒,我告訴艾瑞絲,我母親當年曾經向我保證,只要我睜大眼睛,專注地望著欄杆外幽谷中那一簇簇含苞待放、期盼春天來臨的藍鈴花和黃水仙,我肯定會看到一群小仙子,說不定還會看見彼得潘本人呢。那時,我相信母親的話。而今,徜徉在陽光和煦、宛如小陽春一般的公園中,望著那滿園似幻似真、四處出沒的花仙子,聆聽樹梢鳥兒的啁啾,我依舊相信她老人家的話。
艾瑞絲豎起耳朵,傾聽我的訴說——她好久沒這麼做了——臉龐上竟然綻現出了笑容來。今天早晨,她顯得很安詳,沒再向我提出一連串焦躁的詢問和哀求,也沒再結結巴巴,試圖透過她那支離破碎的辭句,向我表達她心中的恐懼,希望我能安慰她。今天早晨,有一股力量守護著艾瑞絲,讓她感到安心。它賜與艾瑞絲「世人所不能提供的平安」(這是祈禱書上說的),讓她享受一兩個鐘頭的寧靜。
也許,這股力量就是耶誕節本身。它是例行節慶,可也是一個特殊的、神聖的日子。耶誕節是兩者的結合,而此刻它正在進行中。現在我們該回到我哥哥麥可那兒了。今天早晨,他到赤爾夕老教堂(Chelsea Old Church)參加晨禱——據說,當年湯瑪士.摩爾爵士(Sir Thomas More)曾經在這座教堂做禮拜。我們三個人聚集在麥可的公寓裡,一起吃沙丁魚、香腸和炒蛋,配上一兩瓶香醇可口的保加利亞紅酒,共度耶誕節。這樣的耶誕晚餐,我們三人都吃得很開心。每年只有這一天,麥可准許我們在他那間消過毒、殺過菌、打掃得纖塵不染的小廚房煮東西吃。他平常只吃罐頭沙丁魚。今天,他答應陪我們吃炒蛋和香腸,算是給我們天大的面子。我負責燒菜;艾瑞絲站在一旁幫忙。紅酒是我們帶來的。
吃過耶誕晚餐,大夥打個盹兒。艾瑞絲睡得很甜。然後我們一齊聆聽耶誕頌歌。我覺得,我們的生活還是跟以往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在這個節日裡,阿茲海默氏症患者的伴侶都應該會有這樣的幻覺)。我實在無法想像,艾瑞絲已經變了。就某種意義來說,艾瑞絲喪失記憶等於是我自己喪失記憶。醺醺然——我們喝了兩瓶保加利亞紅酒哦——我想起耶穌基督的誕生,想起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Wittgenstein)的名言:死亡不是人類經驗。我們活著就得一天一天過日子。「別想太多——不要去想吃過晚餐或喝過下午茶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裡,悉德尼.史密斯牧師的這句諍言,顯得格外有意義,也特別容易讓人聽得進耳朵。今天,這個古老的、例行的節日讓我們獲得雙倍的祝福。
9.彷彿航過黑暗(摘錄)
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
當年,艾瑞絲的母親被送到精神病院時,我們並沒告訴她,我們打算把她帶到什麼地方。我哄騙她老人家。那一段車程感覺上十分漫長,無休無止。護士把她帶走時,她一路回過頭來望著我和艾瑞絲,一臉茫然,但從她的表情我們看得出來,她並不責怪我們。
如今,每次我離家一個鐘頭,出門去跟一位朋友相聚,艾瑞絲臉上就會流露出跟她母親相似的神情。
就像小時候被母親拋棄在學校那樣。如果小時候沒有這種經驗,心靈從未受過這種創傷,那麼,今天遭逢類似的情況時,也許心裡就不會感到那麼...
推薦序
【導讀】
南方朔
文化評論家、作家
是愛情史詩,也是病例誌
這本書,無論是誰看了,大概都會思緒起伏,難以平復。它是一首深沉的愛情史詩,在愈來愈緩但也愈重、有如輓歌一般的慘惻哀傷裡,見證著曲終人不散的至情至性。它的悱惻纏綿,動人心弦。
而這本書原文版在一九九八年底出版時,在英國曾造成騷動。許多因傷感而悲憤的讀者拒絕接受這本書。因為它寫的是他們的偶像,二十世紀英國國寶級的思想家和作家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 1919-1999)。他們無法接受艾瑞絲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即俗稱老年癡呆症的消息;更不能容忍她的丈夫,牛津大學文學教授約翰.貝禮(John Bayley, 1925-)將它寫出來。他們認為對艾瑞絲而言,這是一種殘忍。
讀者們的悲憤,完全可以理解。因為艾瑞絲太過傑出,傑出到已成了許多人心目中的神祇與偶像,不容遭到絲毫褻瀆。
艾瑞絲.梅鐸乃是英國二十世紀最傑出的思想家和作家之一。她長期以來一直是牛津聖安妮學院的哲學教授,寫過至少五本重要的哲學著作、二十六本小說、六個劇本、一冊詩集,並替一齣歌劇寫過歌詞集。她是那種仍然活著的時候就已確定將留名青史的人物,有關她的研究著作及國際學術會議正逐漸在增加中。
此外,艾瑞絲.梅鐸更是二十世紀的傑出人物之一。一九九八年,英國的Routledge出版公司邀集學者評選並出版《二十世紀百大哲學家》,僅有四位女性哲學家入選,她即是其中之一。她在形上學及倫理學方面有著極為重要的原創性貢獻。如果硬是要用最簡單扼要的方式來敘述她在哲學上的貢獻,或許可以歸納二點:其一,乃是她重建了柏拉圖有關「靈魂」與「善」這二個範疇的新思考,以內在的省思而不是理性主義的系統化觀點來探討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對二十世紀的倫理學有重大的影響。其二,乃是她在二十世紀女性倫理學家這個嶄新的譜系裡居於關鍵的位置,這個新的傳統由法國聖女茜蒙.威爾(Simone Weil, 1909-1943)開其端,而後被艾瑞絲.梅鐸深刻化,接著再由哈佛學者卡露.姬里根(Carol Gilligan)等中壯代發揚,開創出所謂的「女性道德理論學派」,以「關切的注意」(Attention)這個非常女性面向的範疇,介入傳統的倫理學思考中。「關切的注意」因而成了一個新的關鍵辭和重要概念。有關這方面的正反之爭,目前正在逐漸增強中。艾瑞絲.梅鐸的哲學著作裡,《形上學為道德之綱領》一書業已成為新的經典。
艾瑞絲曾說過:「最好的思想模式,乃是創造的想像。」因此,她從一九五四年發表第一部小說起,即終身不渝地以小說創作為職志。她的作家之名幾乎掩蓋了哲學家的本尊。但大體而言,她的小說均在生動的故事之外有極強的哲學延伸性。她的小說以一九七八年的《大海,大海》獲英國最重要的「布克獎」為最高峰,這部小說裡有極重要的藏傳佛教之價值觀在焉。
不過,一位作家畢生寫了二十六本小說,除了顯露出作者可敬的志業和毅力外,對讀者卻難免壓力太大,這是縱使專業的英國文學研究者也不太敢去碰觸的主因。艾瑞絲.梅鐸不幸於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逝世後,倫敦《泰晤士報》顯然由高明行家執筆的訃聞消息裡,有一段話可能最為切中旨槃:
「對於那些指責她出版了太多作品的人而言,他們可能搞錯了最重要的一點:她寫作乃是一種不完全性,甚或是一種不完美性;蓋所謂的完全與完美,與善相同,皆為她深刻沉思,而基本上皆超過人的努力所能及之範圍。如果她的每本小說都是達到她理想的一次新嘗試,那麼她即發現,每次她的理想也更往前走了一步。」
艾瑞絲.梅鐸的哲學與文學都卓然成家,她對當代許多流行的思想學說,也都有不同於眾的批評。她不趕時尚,致力於根本問題的思考,對東方的思想有很深的造詣,所有的這些,將來都一定會有人逐漸向台灣引進。她是二十世紀罕見的金頭腦,難怪她的夫婿貝禮教授出版《輓歌——寫給我的妻子艾瑞絲》,會造成如此的喧嘩與憤慨了。
然而,熱愛並崇拜艾瑞絲的人,從這本書裡讀到了金頭腦的蒙塵,但若換個角度來看,應重視的或許是書裡所描繪的那種真正難得的愛情。貝禮教授是學力深厚、以古典文學見長的學者。他非常自然的寫他們由邂逅開始,以迄於最後的感情生活;他有時莊重,有時詼諧;有時醋意十足,有時又童心未泯;他寫艾瑞絲的風月情事,有嚴厲,但也有容忍,顯露的是英國善良君子的真風貌。幾乎絕大多數的愛情故事都在「他們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這種敘述裡戛然而止,貝禮教授寫他們的愛情,則多著墨於他們的婚後。他將「夫婦生活真正的樂趣就是心靈的孤獨」,以及兩人之間既相分又相近的道理生動道來,這種持續了一生一世的愛情,難度極高,真虧了他們兩人。
而書中最主體的部分,當然仍在於艾瑞絲病後的相倚相扶。它不但是愛情故事,更是完整的病例誌,有許許多多讓人不忍卒讀的段落。一對年老夫婦,就這樣牽著手,一步步走進生命的黑暗中;但可以相信,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不虛此生。而由這本書裡所提到的許多有關艾瑞絲吉光片羽,我對她的哲學和小說,也有了更多從其他書裡未曾得到的體會。
這本書出版不久,艾瑞絲.梅檡於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逝世,享年八十整。貝禮教授失去了他的伴侶,而這個世界則少了一位能夠啟人智慧,並使人對「善」有所自覺的老師。
我對艾瑞絲.梅檡的哲學和小說略有涉獵,尚未專精,雖極崇敬,但怕褻瀆。隨著這本書的出版,希望未來不久,她的哲學和小說也能有中文版,並被我們的愛智者喜歡!
是為序,兼導讀。
【名人推薦】
王浩威
精神科醫師、作家
喜歡艾瑞絲‧梅鐸小說的讀者可能會失望,這本書中論及她作品的部分雖然精采,但僅有幾筆帶過;想要了解阿茲海默氏症的病人家屬也不會覺得過癮,儘管對罹病者和照顧者的心理或困境有難得一見的深入刻劃,但並沒有那些瑣碎的醫療知識或照顧細則。
穿梭著這本書中的動人文字,其實大多是敘述著兩個傑出的靈魂如何相處:雖然從來沒有共同預設的目標,卻在彼此既融合又分離的關係裡,既保持了從容的獨立,又在相互的交流中繼續深化。當這一切體驗終於誠心經歷,這一場難得的心靈際會才得以在丈夫的回憶中再度呈現。
【名人推薦】
陳芳明
文學評論家、作家
這是一首絕美的輓歌。在死神的召喚下,生命的速度逐漸放緩,痛苦的節奏日益升高。然而,因為有愛情的注入與甜美記憶的支撐,晚年的歲月才得以維持明朗的曠達。一位知名的文學評論家,在甜美記憶之外,記憶著愛妻走向黑暗的孤獨旅程;他的妻子,一位患有阿茲海默氏症的哲學家暨小說家,終於不再與他對話。書中傾注出來的光影、聲音、語氣,創造了無盡的想像;生命不再傾塌,愛情也不再枯萎。
【導讀】
南方朔
文化評論家、作家
是愛情史詩,也是病例誌
這本書,無論是誰看了,大概都會思緒起伏,難以平復。它是一首深沉的愛情史詩,在愈來愈緩但也愈重、有如輓歌一般的慘惻哀傷裡,見證著曲終人不散的至情至性。它的悱惻纏綿,動人心弦。
而這本書原文版在一九九八年底出版時,在英國曾造成騷動。許多因傷感而悲憤的讀者拒絕接受這本書。因為它寫的是他們的偶像,二十世紀英國國寶級的思想家和作家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 1919-1999)。他們無法接受艾瑞絲罹患阿茲海默氏症,即俗稱老年癡呆症的消息;更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