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爸 ─椰林大道上的植物病理先生/文◎孫維廉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定風波》 蘇軾
「我要去實驗室了。」這句話還沒講出口,我們都已知道。平常在家裡,阿爸是個很無趣的人,不愛音樂,不懂藝術,不會下棋,也不會打牌。只有到了野外,他就帶勁了,教我看樹幹上的地衣、石頭上的苔蘚、蕨葉上的孢子、草地裏的菇菌,使我小學的「自然」不需讀課本。上了國中之後,我驚訝地發覺阿爸是一本英文字典,至今仍然記得pickle、boycott、avocado是從他的言談間學來的。
他有三個「最愛」:最愛去植病系,最愛去旅行,最愛喝咖啡。
直到他走不動之前,每天他都要去中興大學、去植病系。像康德那樣,在固定的路上,來來回回四十多年,走過水果攤,走過便利商店;在水果攤買兩種水果,一種生病的、一種健康的,老闆都覺得奇怪;在便利商店買土司麵包、報紙和牛奶,工讀生都知道,一層不變,永遠固執。
對於「退休」,他不太想接受,仍依原本的規律。禮拜六,是他去「大買家」的時間,補給早餐的食材。禮拜天,要與上帝共處,看看教會的朋友。禮拜一到禮拜五,天天準時去學校,到了下班時間才回家,其中的樂趣是他生活的主軸,雖已退休,如同在職。只要他從「大買家」回來,每每搖頭笑嘆:「真是擠死人了,累死了!」
「莫名奇妙,」媽會打趣阿爸:「退休的人偏要去跟上班的人擠,真是腦筋不好!」
「平常我也沒時間。」阿爸的語氣平常而自然,他一向都很直接。
在他自己需要的東西之外,會買三樣東西給家人:cheese、果醬、花生醬。這些東西,在他的生活軌道上,都只能在早餐時食用。
後來,蒲生三歲之後,週末的早晨,爺爺、奶奶與蒲生各拿一把鐵夾子,到中興大學,一邊散步,一邊撿垃圾,回家時正好趕上回收車。他很愛他的學校,很想永遠守護這個學校。
但早年台灣的學校,在我必須做學生的時候,對一個無力指揮雙手的孩子並不友善。我,從小到大,一直和爸媽一起生活,三個孩子之中他們對我不能投注任何期望;我的生活與未來充滿了太多的「不可能」。現在,我可以用想像來確定,在成長的過程中,阿爸和媽媽一定不斷地在為我設想與安排。像古人一樣,我的教育大部分是在家裡完成的;學校只是我學習交朋友的地方。這段時間,阿爸常去訂購我想要的書。父子之間,對話不多,有些事心裏知道就好了。
一九九八到二○○○年是台灣政治上的激情時刻;阿爸是偏右的,我是偏左的。他罵阿扁,我罵連戰。但他從未因此而動怒,只是透過蒲生對我說:「爺爺說,叫你投給國民黨。」至今回想,趣味更勝於當時。
時間是永不間斷的,故事永遠是片斷的,回憶是在拼湊一些你想要的故事。在下一個時刻,將會浮現出另一個故事,它的影像儲存在某個抽屜裏。阿爸的抽屜,我捨不得開,也捨不得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