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園丁們的記憶
黃武雄 社區大學運動倡議者/永和社區大學創校主任/台大數學系退休教授
1、
20年忽焉而過。永和社大是一座大花園,無數的園丁曾在這裡用心耕耘。從墾地、鬆土、播種,到天天灌溉。當我寫下這幾句話時,許多熟悉的面容與身影,從記憶中湧現。
我無法一一描述每一位園丁為這座花園出過的心力,與他們留下的故事。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園丁。
永和社大自始就不是一批人在辦學、在販售知識商品;另一批人來上課,或來消費。不是,自始就不是。
正好相反,這是一所由學員、講師與行政人員,三方面共同經營的民主學校。校務會議各佔三分之一的代表。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園丁。20年過去,每一位園丁的記憶裏,都為這座大花園留存好多故事。這些故事,構成一個圓圈;一個圓圈,代表一位園丁心中的那些記憶;所有這些圓圈的聯集,便是永和社大二十年的集體記憶。
當然,很多圓圈彼此會有交集。越多圓圈重疊的交集,越是大家的共同記憶。
2、
記憶本身,最是真實,無論是個人的,或是共同的。真實的記憶,是人間最珍貴的東西,其中有些形諸文字,有些沒有。但兩種都一樣珍貴。
只是形諸文字的記憶,可能流傳久遠;沒有文字的,久了就變得模糊。但形諸文字本身,就是一道失真的關卡,因為文字的重構,就是一系列挑選、過濾、編排、詮釋,甚至是變造的過程。
沒有文字的記憶,雖然會漸漸模糊,但記憶者,例如我們的園丁,透過日常生活的實踐,把記憶轉化成不同形式,真實的印記在社會內部,並一代代流傳下去。
例如,某個園丁在社大的課程中,討論教育或性別的問題,與其他園丁相互激盪,有些感觸,有些改變,他(或她)把這些討論過的記憶,轉化成行動,重新對待他的家庭、他的孩子,影響他的親友。就這樣,記憶轉化,深深銘刻在相關的人身上,尤其孩子們,一代代傳遞下去。
這就是園丁們的記憶,如何介入社會的內涵 ,也是這座大花園不會褪色的價值。
3、
素真與蕙萱遞給我這本書稿,囑咐我寫一篇1500字的文章,兩週內交稿。我接收到的訊息就是:把我記憶圓圈中,關於園丁們那些故事,形諸文字。
當我翻閱書稿,第一幕場景出現。921大地震隔週,1999年9月28日夜,永和社大創校開學的第二天,上仟熱情的園丁們,湧入校園。那晚,電力還沒恢復,全校黑漆漆,人手一根蠟燭,四處游走。
我也手持蠟燭,走進教室。我的課是「數學人文與教育」。關於課程內容,我簡單說了幾句話,大家便在燭光搖曳中,相互認識,逐一說出自己走進這門課的心情。
就這樣學期開始。十八週之內,一半的時間,我談了一些有趣的知識,包括數學,例如負負得正,為什麼?畢氏定理如何決定空間結構?、⋯還有一些數學史;另一半的時間,我們討論十幾本書,內含修伯里的《小王子》、卡薩爾斯的《白鳥之歌》、庫里士南的《教育與生命的意義》、徐四金的《夏先生的故事》⋯還有Forest Carter的《少年小樹之歌》⋯。
學期結束時,大家不肯散去。我自身的健康與工作安排,又不容許我繼續開課。於是決定組成「人文讀書社」。就這樣,讀書會一路進行了10幾年,未嘗中輟。書單的記錄顯示至少讀了兩、三百本書。
大家一起讀過、討論過很多經典作品,包括杜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們》、卡繆的《瘟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還有馬奎茲、費滋傑羅、安部公房、⋯加上其他包含斯賓諾莎、伏爾泰、台灣史、中國通史、明治大正昭和⋯的書籍。
為什麼要讀這些書?為了打開經驗世界。華人的精神世界,太單元太封閉。透過好的文學,深入不同時空之下,人複雜糾葛的處境;思考問題,重構價值,也因此慢慢看到自己。
謮書會的參與者,從一直盯著表面文字、盯著情節,停滯在看戲人的品頭論足,⋯到逐漸發展出一種探索背景條件、尋求普遍性的抽象觀點。
我從旁觀察,看到大家思考的層次,慢慢在提升、內心的改變慢慢在累積。
今年初春,大家來在我住的山上聚會,美麗的陽光照映身上,鈴鐺的笑語灑落草地。時光流逝,20年前園丁們在燭光下一張張的容顏,因歲月的痕跡,變得更加柔和。
4、
書稿中一段段的文字,勾起一幕幕場景,從記憶中,召回園丁們一寸寸的耕耘:生態農場、颱風大水、文化夜市、公共論壇、通識選課規定、學位爭取、立院遊說、運動會、兒童文化、南洋姊妹、無車上學路、教育研究、千里步道、…。
每一幕場景浮現一批可愛的園丁、他們的故事、無數笑與涙的記憶。
光是我自己的記憶圓圈,就龐大到我沒有能力用15萬個字,形諸文字。更遑論1500個字?
我只好放棄一一書寫的企圖,把這些珍貴的記憶,交還給:與它重疊的圓圈們。這樣可以呼應書稿中的訪談文字;另一方面,那些沒有文字的,就透過園丁們各自的生活實踐流傳下去。
然後我從園丁們集體記憶的大集合中跳出來,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叫社大的「理念世界」。
5、
傳聞有個老園丁,曽在看板上寫下創校的理念世界。
那麼,就譲這個老園丁借用這1500個字的殘餘篇幅,溫習這個理念世界的面貌。
看板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但它曾經有過這幾段文字:
據說,這座大花園的園丁們,要帶動1987年解除戒嚴之後的社會,進行全面學習。民主社會票票等值,每一個社會的成員心智成熟,擅于獨立思考,思想開明,視野廣闊,就會替這個社會打造出新文化。
據說,這座大花園的園丁們,要在這裡深入探討,從「集體主義、擴張主義、神秘主義」的慣性思維中解脫出來,愉快的討論自由與獨立,討論多元文化的價值。
據說,這座大花園的園丁們,要在這裡白話知識、從根本問題出發,重新認識社會、認識歷史。還有,認識自己。然後,重建「屬於自己的」世界觀,不再人云亦云。
據說,這座大花園的園丁們,要在這裡學習十八般生活藝能,開展種種創造活動,注滿生命的漿汁。
據說…據說…。
6、
1999年夏天,在那些 “據說”的分頁,我用蠟筆手繪這麼一張圙A:
三個小精靈,代表三個園丁。他們一起在校園中庭,討論事情,一起墾地、一起播種、一起灌溉大花園。
三個園丁,塗上緑、紅、紫三色。
緑代表環境保護、重視生態、保留主義;
紅代表階級意識、尊重弱勢、平等對待;
紫代表真實知識、回歸根本、重視獨立自由與多元價值。
這張圖,一度是社大的LOGO,做成社大的提袋:
相信嗎?二十年了,我還拎著這個舊提袋。這圖B是今午剛拍的,裡頭放著近月要出版的幾何手稿。
7、
衆多 “據說”構築成創校時期的理念世界。然後,園丁們默認這樣的理念世界,以此為基礎,動手開創,並灌溉這座大花園。
20年過去,一代代的園丁,在這裡注入心血,帶著珍貴的記憶回到生活:帶著笑與淚;把記憶當作種子,透過日常生活的實踐,自覺或不自覺的,散播在社會的各個角落。
這些言語行動,看似無形,卻鑲入於社會深層,流傳久遠,為較好的未來鋪路。
這是社大不會褪色的價值。
—謹此,寫給在這座大花園耕耘與灌溉的園丁們,曾經與未來的園丁們。
黃武雄
於新店山上
2018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