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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夢境：通過成長儀式的珍貴禮物
林耀盛（國立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教授）
呼喚：夢工程與解譯
《漢書‧藝文志》如此記載：「眾占非一，而夢最大」，顯示占夢是複雜的心理社會現象，雖然神秘，但是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具顯著性力量。占夢、迷信與信仰，涉及宗教認識論的問題。同時，占夢本身的自我體驗與靈通感知，並作為預示吉凶命運的神秘中介體，更是一種心靈層次的議題。夢境之於生活，更是讓我們深刻瞭解到當人們醒著時，看到的是相同的世界。但當進入夢鄉之際，人們置身獨特的差異時空。然而，兒童的夢境何解？就心理社會發展層面而言，兒童難以自我占夢或解夢，那他人可以如何接近其夢境指涉的深層意涵？這並不是說，成人需強做「解人」，硬是套用概念將兒童夢境對號入座，而是讓我們透過精神層次的分析，跨越入夢與甦醒之間的間距，而能穿透於意識與無（潛）意識的拓樸地形介面，深度體察其幽微的心理世界。
精神分析家拉岡（Lacan）指出，弗洛伊德（Freud）的精神分析經驗，最為精要之處在於提醒我們：「意識並不是普遍的。」就此而言，整個現代世界的經驗，不外就是從過度沈溺在意識的執著中，緩慢地甦醒過來的一種經驗。從心理哲學的角度來說，我們若要跳脫意識哲學的束縛，開始面對人類的存在，其關鍵在於面對人類的慾望結構本身。夢境的多元語意學，承載著慾望的深層結構。
夢的場景設計，往往是一種運用符號象徵欲望的改裝工程。例如夢境透過「凝縮」作用，把現實中一些孤立因素結合在一起，這是一種構成過程；或者透過「轉移」作用，是一種將現實元素經過邏輯聯繫的整理過程。所以，夢的表現形式可分為「顯層內容」和「潛層內容」，夢的全部活動就在這兩層內容之間實現。但是，夢境所展現的是經過改編的思想，這些思想以特殊的語言表達出來，這種語言的規則和記號，就像是以象形字的形式出現，這些象形字的記號應可按照邏輯翻譯成夢中思想的語言。所以，夢就像是畫謎，以散亂的圖片形式提出的謎語；其中每一個圖片代表一個字，經過整理、聯想與點綴，真正的意義才會浮現。易言之，夢就像用暗語、密碼寫成的景觀、公式或畫作。
因此，夢是難以透過諸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等簡單邏輯加以詮釋。然而，兒童夢境何解？這又是個有趣但不易解的問題，民間社會召喚著入門工具書的需求。但市面上是否存在著容易上手、閱讀的用書，以讓我們能夠一探兒童夢境之究竟？熟悉兒童心理學的羅洪‧拉頌斯（Laurent Lachance）所著述的《解讀孩子的夢境》一書的中文翻譯本發行，可以說是即時、適切地回應了如此需求的呼喚。
解夢：目錄式辭典的力量
事實上，夢境提供孩子成長過程中，無法透過其他方式取得的珍貴情報。夢的功用像童話一樣，充滿著夢想、魔法、暗語、神蹟、不可思議的事件、罪與罰、善與惡、美與醜等元素。夢境展現與童話魔力，都是透過替代性的學習歷程，使人們體認生活本來就是探險的旅程，只有以勇氣智慧與波折遭遇偕行，才會完成試煉，抵達成長目的地。由此，本書作者透過案例說明與辭典編纂，試圖使父母成為孩子的解夢者，別具用心。當進入孩子夢境的解析，也是幫助孩子發現自己的靈魂內在的途徑。
然而，辭典的功能並非一種百科全書式萬用手冊，只是一味尋找對應的訊息。社會學家威廉斯（Williams）曾留下重要的《關鍵詞-人文社會的詞彙》著作，其用意不在於製造概念共識，而是在於溯源語詞意義的流變，並釐清流變背後的文化政治與社會心理，進而形成一種文藝評論的新修辭。誠如李有成教授所言，關鍵詞至少有兩個相互關聯的意涵，一方面，理解語詞在某些活動及其詮釋中的重要的、顯義的，且具備約束力的文化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則是藉由這些語詞的張力，探索某些思想形式的指示性潛在義理。
就此而言，精神分析認為，兒童是成年的「史前史」。精神分析師艾力克森（Erikson）曾言，兒童的「遊戲」與老年的「智慧」，是人類發展僅存的兩個豐碩果實，他留下《童年與社會》一書，打開人類心理社會發展階段的認同迷惘與認同建構議題。如今，我們面臨的是「少子化」趨勢，凸顯出重新認識兒童的重要。從心理、社會、文學、歷史與族群角度，我們又可以如何接近兒童，甚至重新恢復「遊戲」的療癒意義，相信是值得思索的課題。而夢境的翻演，其實也可以視為是一場日常生活的潛意識遊戲。
由此，夢境不只是一種「再現」的解釋，更是一種書寫形式，一種實踐，這是一場兒童心理的辯證旅程。進言之，精神分析不僅是一種解釋或一種頓悟，更是一種「行動」。兒童夢境邏輯的底層，是兒童想像參與「未來」社會的一種行動。
然而，如果說精神分析的任務之一，是對一種圖像的語言翻譯，或許終將面對失語症的窘境。我們在臨床處境上，有時看到個案以各種方式說出話語試圖表達自身苦楚，卻總有力有未逮之處。不是不說，是字，不夠說。尤其，兒童要精確地以語言表達意義，有時也是難事。說出來的話語，牙牙語彙本已不易解，若再面臨語境不足的表達脈絡，或是果真來到了精神分析「知識系譜」和「傳譯土壤」的雙重空白之地，又要如何述說這「不可能的語言」？所以，夢的詮釋是精神分析和生活之間的橋樑或是表達自身的行動。作者透過本書，用心搭起一座通往兒童心靈層次與社會生活發展的便道。
閱讀精神分析，需要一個姿態，一種完形的部署，一種深切的體認。沈志中教授曾指出弗洛依德將精神機制比擬為一系列接續的銘記，每一層銘記都是前一層在另一種語言中的轉寫；這些接續的銘記代表了生命各個連續的時期，各個時期之間必然產生精神材料的翻譯，而「翻譯的拒絕則是臨床上所謂的抑制」。我們容易陷入廉價的方式，指出精神分析的空白性與不可翻譯性，以作為精神分析文化難以「意義化」的託詞。其實，這正是一種「抑制」的機轉，一種自我生命史銘記塗銷的防衛形式。
事實上，夢境的重複出現經常是顯而易見的，所謂「抑制的回返」歷程作用。主體慾望的承載者-作夢，夢如何能夠創造出讓意象重複的一再浮現，如果這一再浮現的內涵並不是意象真正的臉龐，至少也是仍然躲在幕後的意境向我們播映的螢幕。由此，我們打開了本書的閱讀位置，在於重新瞭解兒童的心理社會化過程。
本書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介紹三十則案例，並歸納總結夢境類型，分別是「提供情報的夢」、「作為補償的夢」、「預告未來的夢」、「啟蒙的夢」、「心電感應的夢」、「空中飛行的夢」與「能量的夢」。透過夢境的註釋，顯示兒童的心理社會發展歷程，無非也是一趟線索解謎、啟蒙成長、跨越困境、靈犀感通、走出現實、邁向未來與注入希望的旅程。第二部分則是呈現解析夢境圖像和象徵隱喻的辭典。雖然作夢類型可以依照夢境內涵的顯義與潛思進行歸納整理，且可以參照如同作者用心編輯的辭典指南查閱相關名詞的深度意蘊。但回歸到兒童之夢的整體脈絡，如同精神分析的語境指出，在我們的症狀、焦慮、夢、失誤行為、強迫行為、重複行為等當中，是主體在被排除於自我系統的無（潛）意識中，開口說話。於是，各類夢境透過不斷地重複又難以紀念、卻標誌著這個經驗，我們體驗了如此潛意識的反覆創傷，這是成長的代價；如果沒有重複，就無法辨識夢境的創傷。
小結：世代夢境的傳承
夢，就精神分析來說，正是通往幽黯心靈甬道的終南捷徑。但，我們不要被夢的內容所困惑，我們需學習的是掌握夢境背後的深層倫理，這就有賴我們不斷地自我對話與辯證的瞭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關於解夢的書籍，重要的功用在於正視潛意識歷程的心理動力意義，所謂解夢也是為了捕捉、解譯夢的深層倫理，而不是透過解夢刻劃、逕予診斷人類的性格類型。尤其精神分析師要進行夢工程的探討，是需要經過嚴格的臨床訓練、豐富的實務經驗和紮實的理論吸納為前提，而非像商業機制般的催眠秀與充斥市場媒體的活動、書刊所呈現的熱潮意象，以為可以輕易判讀人性，這是在閱讀解夢書時，讀者宜謹慎的地方。
整體而言，本書作者追問了真理的問題，並展開思考的熱情，反映出一種兒童的內在境況，具現了過去論者所指出夢境的流離失所（diaspora）性質，呈現了一種待思，卻未思的處境或空間，因而打開了無限遐思與想像的大千世界；夢境的反覆性差異，就如同孩童成長階段的無限可能，需予以適當的呵護與關注。
因此，綜觀本書內容，解讀了可見而難解的兒童夢語言，對於兒童解夢的素材與來源、解析方式、心理防衛機轉的形成，以及夢境的心理經驗，做了言簡意賅的整理。我們得以延伸思索的是，世代夢境的傳承是一種啟發式的隱喻，喚醒人們對其他人的責任，進而喚醒纏繞在人世間未知的未來的人際關係與責任情緒。所以，這不是一本工具書而已，更是閱讀兒童深層心理地圖的「芝麻開門」入口的通關密語，值得成為陪伴兒童通過成長儀式的人生禮物，細膩珍貴地加以收藏與反重讀解。
推薦人簡介
林耀盛老師
國立台灣大學心理學博士（臨床心理學領域）
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教授
研究專長：臨床心理學、健康心理學、創傷心理學、文化與心理病理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