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王士禎,本名王士禛,賜名士禎,小名豫孫,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世稱王漁洋,諡文簡。王氏名號甚多,其中禎、禛之變,乃因避諱而得。王士禛的「禛」字,在他死後,於雍正時因避諱,被人改稱王士正。乾隆時期,復賜名士禎,並追諡文簡。據《王氏世譜》載,王氏生於崇禎甲戊(1634)八月二十六日,卒於康熙辛卯(1711)五月十一日,享年七十八歲。王氏為山東新城(今山東桓台)人,清代著名文人,進士出身。康熙年間官至刑部尚書。王氏出身世家,祖父王象晉,官至明朝河南省布政使。王士禎生於豫省官舍,祖父象晉於「豫」得「孫」,遂命其小名為「豫孫」。
王士禎七歲入鄉塾,自言八歲能詩。後娶山東鄒平張延登之孫女為妻。順治七年(1650),應童子試,連得縣、府、道第一。順治十六年(1659),任揚州推官,過著下午辦公,晚上會見文友的生活,十分寫意。
康熙十七年(1678),受到康熙皇帝召見,轉侍讀,入值南書房。升禮部主事。康熙四十三年(1704),官至刑部尚書。不久,因受王五案牽連,被以「瞻循」罪革職回鄉。康熙四十九年(1710),康熙眷念舊臣,特詔官復原職。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十一日卒。
王士禎與長兄王士祿、二兄王士禧、三兄王士祜皆有詩名。一生勤於著述,作詩三千餘首,文四十二卷,著名者有《漁洋山人精華錄》、《蠶尾集》、《池北偶談》、《香祖筆記》、《居易錄》、《古夫於亭雜錄》、《分甘餘話》、《漁洋文略》、《漁洋詩集》、《帶經堂集》、《感舊集》等作。
王士禎是繼錢謙益之後的清代文壇領袖,開清初詩風「神韻」一派,影響後世甚深。他提倡出的神韻詩論源於唐代司空圖「自然」、「含蓄」和宋代嚴羽「妙語」、「興趣」之說,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作詩要訣。其詩早年以清麗澄淡著稱,中年則轉趨清遠蒼勁,眾體兼擅,尤工七律。他與朱彝尊並稱「南朱北王」。王士禎與蒲松齡是好友,曾為蒲氏評點《聊齋志異》並題詩共勉。王士禎是詩壇上鮮有的,既能在文學上揚名,又能在官宦生涯中平步青雲的人物。雖然衣食不愁,但其詩關心民間疾苦、社會動盪之餘,鮮有無病呻吟之弊。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士禛等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說,天下遂翕然應之。」清代著名文人袁枚稱王士禎的詩歌「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宮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風格。」可見王士禎也有重於化用的風格。這方面是受黃庭堅詩風的影響,得其妙旨,點鐵成金。
二
順治十四年是王士禎在詩學上大有變化的一年。這一年的秋天,王士禎與當時的著名文士,在大明湖聚會,辦秋柳詩社,賦〈秋柳四首〉。據其《菜根堂詩集序》云:「亭下楊柳十餘株,披拂水際,綽約近人。葉始微黃,雜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因而寫成〈秋柳四首〉。四詩朦朧隱括,憂愁難言,而又不失輕靈,巧用故實。詩旨在得知與不得知,可望而不可即之間,讓人有追索事典之心,又有品味餘韻之意。此詩的成功使王士禎日後大力推廣其神韻學說。這一次的文士大會,相信王士禎甚為得意。對大明湖除了家鄉風土的掛念外,或許也與這次的文會有關。所以在日後不少詩作中,亦多懷念起舉行地點大明湖。
大抵神韻之說,關鍵在於意象與聯想。神韻之意,亦本於嚴羽《滄浪詩話》之論,講求感興。雖王士禎並無明言自己的文學理論源自於何,但學界至今多將「神韻」之說,歸於司空圖、嚴羽等論詩的一派。講求的是詩歌當中清淡致遠,餘韻無窮,味在言外的特色。感興者,詩之興趣,由人的情感生發,落實到著作中對人、事、物的感歎與興致。故此,重點在於詩語、詩意帶來的起興效果,詩歌的主旨與功能,未必是最重視的部份。在嚴羽的詩論當中,感興最重要的一點是「無意」,是一種在讀詩時直接被觸發的情感。王士禎的神韻說並沒有要求詩作的興味必須在無意之間產生,但從詩歌寫作的角度而言,刻意點明詩旨,情趣便難以在其中偶發。加上,從王士禎的作品來看,風格以輕巧靈動,輕愁淡哀為主,而少深切沉痛之語。即使對所論事件有明確的褒貶傾向,亦以隱括詩意為宗。此外,雖然王士禎也會使用大量故實入詩,但也會做到寫出趣味,而非割裂前人之作便滿足。由於可見,王氏之說雖本於司空圖、嚴羽,卻又做到自己的突破,無愧一代文宗。
三
王士禎在詩歌當中多次頌揚黃庭堅的詩作與詩歌理論,同時也多有取笑江西詩派後人之言,認為他們沒有繼承到黃庭堅詩歌的優點。(觀其《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可知。)言下之意,能繼承黃庭堅者,正是王士禎自己。可見王士禎對詩歌創作,十分自負。當時江西詩派已甚受文壇中人批評,認為他們的詩歌索然無味,尤其是黃庭堅提倡的「點鐵成金」,亦因為詩派中人多只截取前人成句為己用而甚為嫌棄。然而,王士禎力排眾議,以其文壇宗主的身份,坦然指出自己繼承了黃詩風格,並曾在某一時期大力提倡宋詩。宋詩的最大特色是以才學為詩,即以學識做詩,而忽略了詩歌的感發與趣味。今日觀之,王士禎在詩歌當中亦多有截取史書、前人成句的習慣。雖然其詩歌實踐未達每首皆「點鐵成金」的效果,但也不至於「點金成鐵」,可謂在清詩當中樹立起遙繼宋詩的楷模,間接促成了清朝詩壇的革新,阻止了詩歌理論繼續向以議論為主,質木無文的方向發展。須知道詩歌雖然以情感主導,但亦不可以忽略內容深度,不能僅止於以自然風物即事感興,談風弄月。詩之為大者,亦當有與現實世相有關,方可增加其餘韻。
由此論之,王士禎的文學史意義在於,將唐詩與宋詩的特色融為一體。既講求有趣味有感發,又不單純是風花雪月之文。雖非完美,但在中國詩歌經過了明代的復古風格、陽明心學後「束書不觀」等情況下,王士禎力挽狂瀾,使優秀詩歌的一種創作方式重現當時,意義十分重大,難怪一時風從。從這個角度言之,王士禎在詩歌史上,實有興滅繼絕之功。錢謙益在《牧齋有學集.王貽上詩集序》言:「貽上之詩,文繁理富,銜華佩實。感時之作,惻愴於杜陵;緣情之什,纏綿於義山。其談藝四言,曰典、曰遠、曰諧、曰則。沿波討源,平原之遺則也;截斷眾流,杼山之微言也;別裁偽體,轉益多師,草堂之金丹大藥也。平心易氣,耽思旁訊,深知古學之由來,而於前一人者之為,皆能洮汰其癥結,祓除其嘈祇,思深哉!《小雅》之復作也。」將王士禎的詩歌與杜甫、李商隱比肩,而認為源流始於屈原,承習皎然詩論,並有《小雅》遺風。錢氏之論,確有道理。詩語、詩法、典故的繁密,確類杜甫;詩旨之窮索幽隱,亦似義山。論其有繼皎然詩論,也不為過。惟言王士禎詩風源於《楚辭》則有待考證。總體而言,我們從王詩獨振頹波,遙繼唐宋的一點言之,錢論實無大誤。
四
王士禎早有盛名,在生時已一直自行編訂詩文集,十分重視自身的作品,《漁洋精華錄》即出己手。清人已有諸家批註、評點,較為著名的有伊應鼎《漁洋山人精華錄會心偶筆》、惠棟《漁洋山人精華錄訓纂》、金榮《漁洋山人精華錄箋注》、翁方綱手批《漁洋精華錄》和杭世駿批點《漁洋精華錄》等。以惠注和金注的影響最大。王士禎的名聲大振,除了其自身的文學能力之外,亦可以說是與時代有關。其提倡的「神韻說」體現了當時一部份士人由明入清的一種心態,使明遺民有一種抒發的途徑。滿清入關後,首重統治的穩固。清廷恩威並施,既召考科舉,以向文林。其間亦多次尋訪名士出任清廷官職,王士禎好友錢謙益、吳偉業、冒襄等即是顯例。與此同時,又屢興文字獄,以封文士之口。因為書籍傳播最能影響政權的穩定。這種情況與明清文壇的書籍流通情況有關。明清時,由於出版業界競爭激烈,出版亦變得比前代簡單得多,書籍的流通甚速。文士飽讀詩書,自然容易有所議論,惟身家性命之所慮,使他們欲言而不能言,十分壓抑。「神韻說」的提倡,應許十分切合他們的需要,讓他們將對故國的思念、現在的不滿等等內心想法,借古托今。
出版感言
本詩注本受內地出版社所托,與諸多同道各選心儀的明清諸家而製,唯時局動蕩,疫病流佈等諸多因素未能順利出版。我的研究專業是清代詩學,選擇王士禎為題,既有借工為學之心,亦有從蔣師學習之意。此稿封塵數年,間或覆閱,故感未及前賢,唯亦偶有所得與前人不同,或備一說。既已成稿十餘萬字,終不欲辛勞盡沒。恰逢偶識初文黎漢傑先生,一言傾寸心,即拍板成事。
胡家晉
二〇二二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