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發現埃德加 .莫杭和《大明星》
一九八零年代末期,開始大量閱讀日文書,某日赫然發現法國學者埃德加.莫杭(Edgar Morin )。日本人譯介法國學術書籍,向來中規中矩,不像英語世界熱衷炒作。當時,法政大學出版局已經推出莫杭的十幾本譯作,包括《人間與死》、《大明星》、《時代精神》(一、二冊)、《喪失的範例》、《思考歐洲》、《祖國地球》、《蘇聯的本質》等。因此,莫杭的學術地位,不言而喻。
首先,讀完《大明星》之後,便重新回顧自己的成長過程,原來偶像是經由好萊塢的明星體制所製造出來的,而她 / 他們正如同天神,時時附身在我們身上。日日夜夜,左思右想,甚至廢寢忘食,目的就是要爭賭偶像,不管是看電影或登台表演。顯然,偶像比親人還要親上加親!
接著閱讀《思考歐洲》之後,更加佩服他的敘述功力,一本小書竟然能夠將歐洲的變化說得一清二楚。歐洲在中世紀十字軍東征建立自己的身分認同,但又從阿拉伯世界吸收光輝燦爛的文化,間接促成文藝復興。一四九二年,大航海時代登場,歐洲開始脫離母體,再度跟異質文化產生互動。這就是歐洲「漩渦文化」的活力,但因為基督教的「救世主幻想」根基穩固,也衍生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以及種族歧視。
換言之,對基督教的認同到了現代化之後,便轉移到國家認同,即使後來的蘇聯政權成立,也無法避免。正如同喬治.史坦納( George Steiner)指出,全世界民眾,不管左右派,都穿著印有國旗的衣服。歷經史達林獨裁、鎮壓東歐、共產政權的腐敗,莫杭強調,歐洲人的「左耳」逐漸恢復聽力!《歐洲思考》成書於一九八七年,他似乎有先見之明,因為九一年蘇共倒台!
莫杭可以算是「法蘭西學術人瑞」,平時以「雜食家」自居,因為他的著作遍及許多領域,如社會學、歷史學、科學、哲學、大眾文化、電影、馬克思主義等。二戰之後,結構主義與後結構主義,是法國學術主流,代表人物是李維-史陀、拉崗、傅柯、德希達、德勒茲。他們一路走來,每每接受嚴謹的學術教育,但莫杭則依賴自修,獲得學術界的肯定。有趣的是,他也撰寫好幾本深入淺出的暢銷書,內容頗能貼近一般讀者,如《大明星》、《電影》、《時代精神》、《祖國地球》。
他長大後,德軍攻入法國,毅然決然加入地下抵抗軍。一九四二年,他加入法國共產黨,但五一年遭到黨部開除,同年受到喬治.弗里曼的引介,進入法國國立科學中心,擔任實習研究員。一年後,他推出大作《人間與死》,獲得思想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 的絕讚。顯然,莫杭率先將死亡論述帶入社會學的領域。
他具有這種先見之明,其實跟他的生命變化息息相關。莫杭出生於一九二一年,本身是猶太人,父母親早年從義大利托斯卡尼移居巴黎。莫蘭雖然具有猶太血統,但他在文化上認同法蘭西。他一生波濤不斷,九歲時,母親因車禍身亡,便產生莫名的罪惡感,為了尋找著救贖和慰藉,乃遁入書本跟電影的世界。日日前往古本屋淘書,開始閱讀文學作品,讓他進一步了解人性。在他看來,電影是現實世界跟幻想世界的交流,因此可以擴大內心的世界。接著也經常聆聽古典音樂、觀賞繪畫。
長大後,他內心孤獨和徬徨之際,加入共產黨之後,立刻感受到類似母愛的溫暖。然而,經過時間的推移,發現法共對於史達林的獨裁作風和暴行,竟無條件支持和認同。於是,他開始和黨唱起反調,最後於一九五一年遭到法共開除。這又是莫杭洞燭機先,因為六八學運期間,法共只准許工人就工資和薪水抗議,其它則一概禁止!
莫杭的諸多著作往往跟生命的變化息息相關,如童年觀影體驗和史達林崇拜。他體悟人會崇拜政治人物,也會崇拜明星。於是,他開始研究偶像崇拜,因此《大明星》一書便誕生了。在卷首,以蕭伯納的一句名言——「原始人崇拜木刻的雕像,現代人的偶像則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來一一破題。
從古代到二十世紀初期,並沒有明星,頂多有所謂「藝人」。封建時代,藝人只是王公貴族尋歡作樂的附庸人物,到了資本主義初期階段,尤其十九世紀末,倫敦的歌廳和巴黎紅磨坊逐漸誕生一些受到崇拜的「藝人」,但這僅僅限於地域性,無法拓展到全世界。等到電影體制登場之後,藝人轉行拍起電影,如二十世紀初期法國劇場女伶莎拉 .博恩納特(Sara Bernhardt ) ,其威力開始浮想。
大明星深居簡出,平時保有十足的神秘感,要有接觸,往往限於通信或登台。粉絲跟大明星既然保有距離,其神聖性更加強化,這就是莫杭指出,大明星如同希臘神話中奧林匹斯山的眾神。大明星住的是豪宅,內部有動物園、鐵道,本身也不在乎婚姻,除非嫁給王子或貴族。這些大明星,包含瑪莉.黛德麗、嘉寶、范倫鐵諾等。而大明星的「神力」竟然可以左右粉絲的生命,如范倫鐵諾,有人便自殺!
其實,明星是可以製造的。正如同莫杭指出,「明星是資本主義的縮影,可以比美寶石、稀有物品、以及貴重物品。當初,為了取得它們,中世紀才得以脫離經濟不振。明星也像這些加工產品,在資本主義進入機械製造階段之後,變成大量生產。在取得原始物料以及商品加工所需的物質原料以後,工業技術接著必須佔有的是:人心與夢想;各大報紙、電台、電影開始透露著夢想潛藏的驚人報酬率。這項未經加工的原料就像風一樣的靈活,具有可塑性,只需要賦予它一個標準化的形體。便能符合人們想像的基本原型。總有一天,經過標準化的夢想會跟原型相遇,神也將能夠被製造,神話會變成商品。」
但從一九三零年代到六零年代,電影自身不斷改變,明星的形象也跟著改變。電影趨向繁複、寫實,而心理跟歡樂層面也日漸受到重視。明星的形象跟默片明星有所差異。明星變得平易近人,也樂於進入婚姻生活,即使跟工廠老闆或醫生交往也無所謂。她 / 他們不再是九霄中遙不可及的星星,而是連結天地的中介。接著,八卦狗仔隊一出現,他們的隱私一一曝光。八卦小報跟雜誌有市場,意味粉絲也喜歡看這類刊物。因此粉絲既是明星的擁護者,但同時也是摧毀者!
一九六零年初期,詹姆斯.狄恩因車禍而去世,接著是瑪麗蓮.夢露自殺。面對這兩件大事,大眾文化透過電影呈現安定幸福的神話也就解體。此後,西方人便開始認同電視,至於汽車更是重要的救贖工具。首先,汽車可以帶領民眾遠離家內的沉悶氣氛,從而奔向充滿陽光的綠野。不過,在莫杭看來,經由電視和汽車所建構的世界,無疑是一種幻想式的烏托邦,依然不能消除現代社會帶給人的焦慮和不安。看來,對莫杭而言,政治和電影所創造的神話已經解體,最能夠讓人安身立命的似乎是好好去關懷環境,因此他推出《祖國地球》一書,來詳述他的理念。
目前,大明星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而且自從一九九零年代以來,各行各業的佼佼者也可以是「明星」,如服裝設計師凡賽斯、建築師安藤忠雄、畫家村上隆、作家羅琳等。然而,莫杭《大明星》一書,雖然是在一九五零年代推出,但內容陳述的「偶像崇拜」、「明星體制」、「追星族」等觀點,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受用無盡!
回顧過去,台灣一直受到英語世界的影響,十分重視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赫迪厄 ( Pierre Bourdieu )。固然莫杭曾經跟他競逐法蘭西學院講座教授而落榜,但外在的頭銜只是虛名浮譽罷了。坦白說,綜觀莫杭的著作,其威力和深度,一點也不亞於布赫迪厄,而且身為學者,也可以寫出大家叫好的暢銷書!這就是多年前向群學出版公司力薦《大明星》的基本認知。也許將來莫杭的其它作品如《社會學》、《時代精神》、《思考歐洲》都是值得推出中譯本。
◎辜振豐
推薦序2
電影明星之於你、我和我們的世界
西方人喜歡說:「對著星星許願」(Wishing upon a star),這用來比喻電影觀眾對電影明星的仰慕,再貼切也不過。對著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星星,傾訴內心深處的願望,或許有些可笑,但也不一定;電影明星宛如天上的星星,不只你我,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想向他們傾訴,這種事已經發生一個世紀之久,目前仍持續著。
一定是那燦爛星光惹的禍,人心被迷惑了。美國好萊塢講的故事節奏明快,王子與公主、或英雄與美女,引領我們(男孩)奔馳於曠野、穿梭在太空、打擊罪犯、拯救世界;或是(女孩)憧憬華麗的宮殿、美妙的舞會,最後總能撿到那雙玻璃鞋,贏得白馬王子。一百年來,我們對於銀幕上的明星,總抱著既迷惑又真實的幻想,迷惑之餘,又覺得真實。這個現象或許一方面揭露了我們內心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展現了社會的秩序。
有關「明星研究」的學術專書,除了英國學者戴爾(Richard Dyer)早期的《明星》(Star, 1980)之外,電影研究的領域似乎對這個議題,沒有太多進一步的成果。莫杭的《大明星》大致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觸及了電影文化中明星現象的各個層面:包括產業發展、媒體實踐、消費社會、社會價值與個人想像等,這些複雜面向與明星的多重關係。相較於戴爾著重於討論特定明星,莫杭的取向至少能夠引起社會學、傳播學、電影研究、文化研究等領域的興趣。「明星研究」涵括的議題相當廣泛,諸如:偶像崇拜的「粉絲現象」、「社會認同」或「主體建構」的社會結構與心理過程;以及羅蘭巴特有關廣告的說法,「明星」本身就是一個「迷思」。
明星在電影裡、電影之間或電影之外,無疑有著不同的「存在」。電影研究長期深受藝術與人文領域的影響,不僅在電影的形式或語言、我們的觀影經驗或認同作用上,甚至對於影音表現與文化特徵,皆有巨大的貢獻;但電影研究的取向,可能也限制了它的視野。
透過「明星研究」,我們或許能夠將1980年代的「許不了旋風」從「台灣新電影」的主導論述中拯救回來;解釋為何在1950、1960年代大放光芒的林黛、樂蒂、葛蘭、尤敏等女星當道的香港電影,稍後轉而強調王羽、羅烈、姜大衛、狄龍、陳觀泰等的「陽剛氣質」;探究林青霞《後窗》裡的高中女生、「二秦二林」時期的玉女形象,直到她嫁入豪門、熱心社會公益,期間她的「明星形塑」(star persona)的演變;以至於察覺到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在《古墓奇兵》(Lara Croft: Tomb Raider, 2001)之後,好萊塢電影中「英雌」(heroine)的崛起,以及蝙蝠俠系列大片在英國名導諾蘭(Christopher Nolan)接手《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2008)之後,出現了一個「猶疑的英雄」(reluctant hero),還有那看起來不是那麼帥、和你我一樣為情所困,更容易令人接近的Bond, James Bond。
廖金鳳
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