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決定不再對電機工程抱有熱忱時,當時在蘇格蘭愛丁堡的交換學生計畫才剛進行到一半,人則距離家鄉四千哩。那時我正就讀蒙大拿州立大學(Montana State University,以下簡稱蒙州大)電機工程系,前三年的學業一帆風順。我的成績優異,完成了幾個實習工作,終於能得心應手將微型電阻器焊接到電路板上。然而,當初在蘇格蘭為了補足空堂才修的社會學,對我產生了特殊的意義。課堂材料觸動了我。我對社會理論很感興趣。社會學給了我工具,讓我面對工程系裡正在學習設計的技術系統,得以質疑當中的結構性與文化性權力,並驚覺已困惑我多年的問題——工程學裡竟然缺乏的種族與性別多元性。隨著一天天過去,電機工程好像愈來愈不是我想學的東西。此外,課堂之外一連串在服務業的兼職工作(做披薩、洗碗工、服飾店收銀員、好市多「食物樣品試吃小姐」),讓我明白自己受夠了從事毫無成就感的工作。
我記得那時準備了好幾個禮拜,要在交換計畫結束後,跟父母坦承自己的計畫。我請他們先坐下來,深呼吸,然後跟他們說我會完成電機工程系的學業,但我要雙主修社會學。還有,未來我不會從事任何跟電機相關的工作。大部分的對話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我說過,「我要追隨自己的熱情。」幾個月後申請社會學研究所時,我在自傳裡自信地寫著,「我已深思熟慮過這兩項學位的結合會發展成什麼模樣。出於自身對社會學無可置疑的熱愛,最終讓我決定研讀博士學位。」
這個矛盾一直不曾遠去。
這本書裡闡述「追隨你的熱情」所引發的問題,並非因為我始終對「追尋熱情」充滿懷疑。我曾是一名信徒,甚至是一名傳道人,深信找到一份能帶來成就感的工作非常重要。這本書同樣關於尋找熱情,自從某次在自己的研究裡看見這一點,就很難再視若無睹。我發現,舉凡早晨搭公車途中,朋友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咖啡店如何宣傳新來的咖啡師、教授在開放諮詢時間和學生談話、學生們午餐時排隊彼此聊天時,都充斥著這股文化信念。受到這項研究的影響,我的朋友與同事也開始察覺這個信念其實無所不在。這本書也關乎熱情,因為這正是許多人公認「好工作」的重要因素,且值得我們迫切關注。
本書採取一種非常規的做法。在書裡,我闡述了一項叫做熱情原則passion principle)的理論概念,這個原則相信自我表現(self-expression)與自我實現應是職涯決定的中心準則,書裡以多種不同型態的資料檢視這個概念。一開始我先描述這項熱情原則,並追蹤這項普遍存在於滿懷工作抱負的大學生,與具大學學歷的工作者之間這項文化基模(schema)的重要性,再解釋為何即使信徒已察覺到現今勞動市場的不穩定以及不確定性,卻仍對這項原則深信不疑。接著,我解釋熱情原則如何更鞏固社經劣勢與就業不平等的情形,儘管這項原則似乎僅對個人有利。本書的結尾討論了熱情原則對於學者、高等教育工作者、行政人員,與職涯有志之士(career aspirant)的影響,以及如何形塑普遍對於「好工作」與「好人生」的文化理解。
我在書裡著重於大學生與具有大學學歷的工作者,因為擁有大學文憑的人信奉熱情原則的程度最為鮮明,也最直接受影響。但就像我在書裡呈現的,這項原則並非他們所獨有。原本在這本書裡我可以選擇其他條研究路徑:像是,藍領階級裡,信奉熱情原則的情形如何? 或在幼兒園至十二年級的課堂或是職業訓練的情境裡? 在其他經濟、文化背景或其他國家的情形? 讀者們當然會對其他社會領域有自己的想法,在這些領域裡,熱情原則也許會更凸出或不受重視,重要性可能會相對增加或減少。然而總得從某處開始著手探究熱情原則,我選擇從最深信熱情原則的這群人開始,希望能激發其他學者探究這項原則於其他的社會範疇如何發酵。
這本書並未遵從多數社會學書籍的標準研究方法(如果有這種方法存在的話),但研究手法非常社會學:我使用社會學研究工具,將文化信念與實踐認真視為具正當性且往往相當強大的社會力量,且在研究裡,沒有任何事物能神聖到無法進行學術檢視。我放棄了一般只堅持一種經驗方法或數據來源的學科規範,反倒採取最適合回答問題的資料來源與分析程序,討論遊走在熱情原則的文化基模。本書章節由不同主題組織架構而成,因此常常從訪談轉換到研究數據,再回到訪談本身,以書寫不同論點。在可能的情況下,我採用多重檢核法,以多種資料來源,檢視每項論點的實證發現。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寫這本書的原因是,身為一位對再製不平等(inequality reproduction)的細微文化過程感興趣的社會學家,我知道在道德上被吹捧成「好」的事物往往有黑暗的一面。身為對工作充滿抱負且離開電機工程,以追尋對社會學熱愛的人,我數次質疑此事的意義,以及為何當時追求自己的熱情似乎非常重要。身為一位教育者,自己總憑著直覺告訴學生要對我教的學科表現興趣,先去追尋他們的熱情,晚點再來搞清楚「就業的東西」,但我一直對於自己這樣的做法感到不安。此外,過去二十年來,自己持續謹慎觀察社會上的勞動力變化,從社會學角度與哲學觀點來看,愈來愈疑惑到底「我愛我的工作」是什麼意思?這本書提出的問題比解答多,但我希望藉此能提供學者、教育者、對工作充滿抱負的職場人與工作者一片沃土,認真思考「追隨你的熱情」這項文化理念對個人與社會的影響。
◇◇◇
摘自 【導論】
〈何謂熱情?誰重視追求熱情?〉
熱情,如同我在書裡所使用的,指的是個人對於某種專業領域(例如社會學、企業稅法),或具生產性任務的領域(例如,嬰兒照護、電腦程式)的鄭重承諾。雖然熱情與個人對於任職組織、同事、上司的滿意度具有潛在關聯,但兩者並不相同。熱情是關於個人與實際職業領域的聯繫感與成就感。
雖然熱情似乎具有高度個人主義,也相當自我獨特,但從根本上仍根植於個人所處的結構位置與居住環境。我們的熱情是部分的自我概念(例如,自我認識),這些自我概念並非隨意萌生:我們的自我認知部分取決於自身在社會中的地位、經驗與所處環境。透過這輩子在階級、性別、種族、性徵方面等社會習俗的社會化,經由這些先賦過程(ascriptive process),形塑出我們的自我概念,以及我們認為有趣、刺激、有意義的任務。因此,我們會對什麼充滿熱忱,並非隨機也並不全然出自個人獨特性。
要對個人工作具有熱忱,需具備幾個相關聯的面向:心智連結(覺得工作有趣或極具魅力)、情緒與情感連結(在工作中感到興奮、找到樂趣或快樂)以及個人連結(適合自己特質)。例如,就讀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主修數學的沙維爾(Xavier),解釋他對數學的情感與心智連結,以及數學與其個性的高度吻合。
作者:你先前曾用過充滿熱忱這個詞,你指的是什麼?
沙維爾:我指的就是數學,我熱愛數學。當你算出正確答案,你知道自己完全正確,因為你了解來龍去脈……我能解開一堆謎題,很酷的謎題。不只很有趣,我更覺得很有挑戰性……所以我認為,這就是我的熱情所在。我可以想像自己終其一生都在做這件事……我覺得這絕對就是我的個性。(中產階級白人與拉美裔男性)
一個人對於工作的熱情並非來自從事這份工作會蒙受的惡名或帶來的盛名,也並非出於自掏腰包的閒暇活動。熱情與為了自己而努力工作並不相同。對於自身的職涯領域充滿熱情,意謂著對這份工作有深刻的個人連結與真實感受。
從蒙大拿州立大學企業管理系畢業的威爾(Will),在訪談裡暗指出追求熱情隱含的道德價值。威爾解釋為何他拒絕與朋友一樣,尋求最多就業機會的職涯道路,反倒選擇自身熱愛的領域。
我有一個好朋友,他浪費了四年就讀電機工程。他痛恨這個科目。他一點也不想在畢業後從事相關工作。人們太常依據職涯或畢業後的就業機會,來決定自己的興趣、嗜好、這一生想做什麼。我不想這樣做,因為我才不會浪費自己四年或五年的錢跟時間,來學自己根本不鳥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浪費四年在電機工程。我當然知道讀那個(指電機工程)可能會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我再也不想算數學了。(笑)我想做一些自己有熱忱也可以學到東西的事。(中產階級白人男性)
我訪談學生和有大學學歷的工作者,他們覺得面對職涯抉擇時,最重要的因素是什麼。在三所大學、一百位我訪談過的學生中,超過四分之三的受訪者解釋熱情應是職涯決策最主要的因素,僅分別有百分之九、百分之二十一的人分別認為是收入與就業機會。這些對工作充滿抱負的大學生並不孤單:我針對具大學學歷的美國勞工所做的調查中,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的受訪者認為理論上而言,追求熱情對於好的職涯決策是重要的因素,超過三分之二的人認為好的職涯抉擇,出於熱情考量的重要性高過薪水與就業保障的重要性。
面對自己的職涯抉擇,對工作充滿抱負的人與工作者顯得更加務實。但還是有驚人數量的大學生與具大學學歷的工作者在選擇自身職業時,優先考量能自我實現、表現自我的工作,而非其他更有保障與/或更高薪的領域。許多人願意犧牲一點薪水,以換取更有意義的工作。
這些有工作抱負的人與工作者在抉擇自己的工作時,相當信服熱情原則,因為他們相信,這樣就能避免工作帶來的枯燥乏味。休士頓大學主修藥劑學的以賽亞(Isaiah)認為,擁有一份他可以「真正很愛」的工作相當重要。除非很愛自己的工作,否則他很怕會擁有不快樂的人生。
我從未真的喜歡過「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那就像是,okay,我唯一能賺到錢的方法就是去工作,如果我真的去上班,連做八小時,然後回家,只有固定的一點時間能陪伴家人,然後隔天就得重複同樣的過程。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除非我真的很愛我的工作,否則我不覺得自己會真的很開心。(上層階級黑人男性)
雖然追求熱情有時候得承擔財務不穩定的風險,但對工作有抱負的人往往相信犧牲是值得的。例如,休士頓大學學生布莉安娜(Brianna),她從會計系轉學到新聞系,以追求對於廣播新聞的熱情。
(當一名記者)一直都是我想做的事。小時候我常穿著我媽的套裝,假裝自己在播報新聞。一開始我在大學主修會計,因為我以為當上會計師就會賺很多錢……後來開始念了,才發現這不是我要的。我沒法想像自己接下來一輩子都做這行。所以我說,管他的,忘掉這一切吧。我要做我想做的。忘了要當會計師的念頭;去當一名記者吧。(上層階級黑人女性)
畢業之後,布莉安娜取得廣播新聞的碩士學位,並在美國中西部的一家小型電視台謀得一職。但其他轉換跑道追求理想的人們就不一定能如此幸運了。
相信熱情原則的人往往認為這項原則看來很正面、具有能動性(agentic):它保證了長期自我表現與實現的機會,讓人從有償勞動可能的乏味生活裡解脫。然而,我接下來將會闡述,這項原則也可能具有黑暗的一面。
◇◇◇
摘自 【第四章 作為規範性與詮釋性敘事的熱情原則?】
〈廣泛考量不平等〉
本章呈現的研究結果顯示,熱情原則能透過三種方法讓勞動市場更加不平等,並合理化這些不平等。首先,熱情原則助長了職業隔離與不平等的洗選模式。堅定擁護熱情原則的人,更有可能辯解職業隔離與各行業薪資之所以會不平等,是因為人們追尋自己的興趣,他們也更傾向相信透過個人努力能夠克服結構性阻礙。如同本章最開頭,雪莉對於磚匠的評論,將職業隔離說成是追求熱情的結果,替這些系統性不平等做辯解。這樣的結果可能會在個人層面(影響人們對可能消弭不平等的政策與行動的評估)與廣大的制度層面,決定了公營與私營組織機構認定什麼才是較好的做法。
其次,熱情原則有助於鞏固賢能制意識型態與個人責任說法的核心信念——這兩種信念能有效地削弱工作者的集體力量,以及逐漸減低能促進勞動市場公平的政策計畫的民眾支持度。在一個認為人們應為自身職涯成就負全責的賢能制系統裡,熱情原則是一個理想的加分項目。它有兩項作為:(a)破壞了至今對於消弭這些不平等所做出的努力與社會服務,例如福利政策、積極平權措施與助學金);(b)質疑其他可能更有助於解決前述不平等的結構性與社會改革(例如,更積極的稅收制度)的合理性。
在闡述個人化的職場參與概念時,熱情原則結合賢能制意識型態及新自由主義,比後兩者單獨存在,且更加條理分明、更具吸引力。熱情原則在學校與職場都是關於職涯決策主要的文化敘事,其普及程度可能會合理化教育者、雇主、機構主事者、立法者,以及職涯抱負者所見的職業隔離模式。而這些觀點的普遍性可能會讓制定政策的人與一般大眾更難想像有其他替代的可能性。
第三,熱情原則可能會對社經地位處於優勢的社會群體有利,因為這項原則讓他們得以將事業上的成功視為自己出於熱情的抉擇,以及熱情驅使他們努力工作所帶來的成果。像史提夫.賈伯斯與伊隆.馬斯克(Elon Musk)一樣,在勞動市場表現比其他社會人口群體更出色的白人富豪男性,更容易將自己的成功歸因於熱情帶來的堅持,而非自身享有的特權與資源。他們可能充滿熱忱,但這些人能有今日的地位,不僅光靠熱情而已。能夠成功,而且將成功歸因於自己的熱情,這樣就連贏了兩次:不僅在金錢遊戲上獲勝,也同樣贏得了文化正當性。一個成功登上自己職涯領域頂層的人,聲稱是因為熱情才獲得成功,這便是藉由熱情原則讓特權得以正當化的一種惡劣的表現。
當然,不是所有熱情原則的擁護者都會洗選職業不平等,或不加批判地相信賢能制意識型態與個人責任說法。而且人們在理解這個世界時,會借鑑許多文化敘事,這些敘事有時甚至互相矛盾。但關於勞動市場的信念事關重大。認為是系統性結構因素導致這些不平等現況的個人與機構,更可能支持打擊機會不均的政策與計畫;而那些將不平等歸咎於個人失敗的人,則更有可能否決這些措施。熱情原則也可能會故意模糊了教育機構與就業組織必須肩擔公平分配機會的責任。
總而言之,熱情原則與特定的職場信念系統環環相扣,並相輔相成,這個系統要個人負起全責,靠自己的力量立足;這個系統也否認職業不平等的存在或嚴重性。如果安德烈斯是因為熱愛磚頭才擔任磚匠,而非因為他找不到其他不是按件計酬的戶外體力勞動工作,那麼能夠改變他所處經濟結構的政策與措施,就幾乎沒必要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