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頭一遭雙手捧著一顆胰臟時,我竟勃起了。我想我之所以會這樣,主要是腎上腺素所致,而非手裡的組織物與金屬造成的。儘管當時我正進行著冷冰冰的醫療行為,卻無礙於一股能量竄進我的下半身。在那之前,我和其他年輕人沒兩樣,性刺激才是主要的興奮來源。不知哪裡出了差錯,突如其來的衝動引發勃起。我手裡拿著胰臟,褲襠內硬挺著。
由於身邊圍著四名實習生,我只好弓起身子,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傑克站在我右手邊,正在檢視新置入的心臟瓣閥,表情宛如喜獲麟兒的母親般喜悅。即使告訴傑克,他或許只會淺淺一笑,要我到廁所解決。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對這份工作懷抱熱情,也不願他對我們所受的訓練多所遐想。然而,我心知肚明自己從不企求別的工作。
如今,不管樂不樂意,或許我猜測得沒錯。從我現行處在一間廢棄旅館四樓,放眼望去盡是手術刀、鉗子,外加一把霰彈槍來看,未來我對工作的選擇相當有限。
或許我說得太快了,沒交代清楚來龍去脈。雖然知道來龍去脈很重要,何況彼得也這麼認為,但我從來不善此道。所以啦,我會盡力。倘若我離題、模糊了重點,請見諒,我說話一向缺乏連貫性。
當我仍位居高層時,總隱匿於暗處行動。我知道如何潛入,又該何時脫身。人們畏懼我、尊敬我,又毀謗我。宛如老調重彈的故事:男人不是想扮演我的角色,就是想打敗我;女人不是想和我做愛,就是想賞我一個耳光。不過這並非重點所在,我的工作一如往常,一個夜晚接著另一個夜晚,持續進行。
別誤解我的意思──我記得每筆親自填寫的收據、每個交回永生信託的器官。每件事我都清楚記得,像是一顆顆掛在脖子上的小鉛球,重重壓迫著胸膛。儘管現在回想起來,我並未特別在意當初那個千鈞一髮之際,就當它是執行任務而已,不過是熬過夜晚的方式。
純粹搏君一笑的演出。
漫長的週末之後,我走進永生信託,急著想多拿幾張粉紅色表單。我賭輸了幾場大學足球賽賽局,原以為穩贏,這下子卻得趁卡洛發現之前,補回銀行帳戶內的大洞,要是讓她知道,肯定又要大發雷霆,把我數落個沒完。
永生信託當時前景看好,我們這批負責取回產品的人也連帶受惠。公司資金迅速累積,信用度持續攀升,只要不斷有買方,就少不了違約,得將東西歸還給我方。至少,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毋須擔心沒了頭路。
「你瞧見沒?」我問法蘭克:「單據上頭載明這傢伙住在北布瑞達克。」粉紅色表單上面詳記客戶的住址、電話、信用等級、擁有過的註冊槍械與工作狀況等資料。
「表單上頭這麼寫,就這麼算數。」法蘭克回答:「有什麼好質疑?照辦就是。」
「那地方可是高級住宅哪。我只是想確定我們沒有遺漏任何一筆付款紀錄。」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很可能再發生。
法蘭克逕自打開他辦公室的門,要我著手去辦事。「他已經遲交八個月,公司一毛錢也沒收到。這混蛋說不定在床墊下面偷藏了幾百萬,這我都管不著。反正,他沒付錢給我們,公事公辦。」
法蘭克說得對,我沒有異議。這我看多了──很多客戶坐擁大把鈔票,卻覺得沒必要履行義務。我管不著他們怎麼用錢,只管執行任務,於是將電擊槍充了電,抓起手術箱,向黑夜挺進。
這棟大廈有五十層樓高,幾乎直達雲霄。我的客戶亨利•隆巴德•史密斯先生住在第三十八樓。進入大樓時,管理員朝我點頭一笑,聰明到不敢招惹我──手臂上的刺青通常能替我搞定一切。一趟高速電梯,外加輕易就能解開的門鎖,不一會兒,我就進入對方住處。屋裡沒半個人,我索性把這裡當自個兒家一樣。頂級家具、抽象藝術品,公寓內幾乎每面牆都嵌入大片巨型玻璃窗,俯瞰城市地景。
相片會說故事,向來如此。我能夠從粉紅色單據上面見出端倪──客戶的生日、婚姻狀況、有幾個孩子──不過我通常是從客廳擺放的相片裡,更加了解他們的完整檔案。
相片上的史密斯先生是個中年男人、髮線後退、有一副好牙,身旁站著一位大波浪金髮妙齡女子,兩人身上背著潛水裝備,在斐濟合影留念。另一張相片裡,他站在阿爾卑斯山某處的滑雪坡,身邊的女伴是個苗條的黑人女子,死命抓住他的手,宛如抓住讓她倖免於難的最後一線希望。當中幾張照片是史密斯和一個猜不出年紀的年輕女孩,有一張是女孩紮著辮子,兩人一同去看馬戲表演;另一張裡面,女孩的臉上冒出青春痘,眼神彷彿透露出「快點拍完該死照片」的模樣。此外還有幾張單身漢安樂窩的照片,一切盡在不言中:離婚男子,帶著一筆可觀收入,選擇與他年紀相差一大截的年輕女子,以周遊全世界的方式,蒙昧地度過他重獲的單身生活。
就在我蹺起腳準備恣意享受觀看他設定好的視訊畫面時,卻聽見電梯抵達這層樓的聲音,接著走廊傳來一陣踉蹌的腳步聲。鑰匙轉動時,喝醉的兩人止不住地發笑,我一把抓起電擊槍,退回漆黑公寓內的陰暗角落。通常在對方一進門之際下手最省事。
兩人進屋時衣衫不整。男的襯衫鈕釦解開,女的裙子拉高至腰際,兩隻手任意在對方身上撫摸。從穿著看來,我很快便發現女子並非紅燈區內登記有案的妓女。兩人幾乎辦起事來了,我待在暗處等著她將史密斯的長褲褪至腳踝,儘管這樣並不光明正大。史密斯背貼著牆,眼皮顫動,正打算好好享受此刻。
「史密斯先生,」我從暗處走出,語氣和緩,「我是永生信託的人。」
他兩眼倏地睜開,跌向一邊,被自己的褲子絆倒,幾乎沒法站直。那名妓女則維持跪姿往後退,壓低身體。機伶的女子。
「幹,真他媽的幹……」史密斯結巴著說:「等等,我可以付錢。」
「抱歉,」我回答:「這不在我的業務範圍。」我舉起電擊槍,仔細描準。「依法我必須詢問你是否需要救護車在一旁待命,儘管你沒法以永生信託另一個人工器官作為替代。」
「等等,」他再度開口:「別……」
在我用電擊槍朝他的胸口發射電流後,他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便倒地抽搐,我站開一段距離,等候他失去意識。從前的我一向小心謹慎。
沒多久,我取出工作時需要用到的攝子和解剖刀,就在準備劃下第一刀時,某種既柔軟又沉重的東西重重敲了我的腦袋一記。我轉過頭去,發現那個妓女雙腿顫抖,眼睛因為喝了酒而發紅。她站在一旁,朝我的方向揮舞她的皮包。「你休想斗膽碰我。」她含糊不清地叫罵。
「老天,小姐。」我一邊阻擋她虛弱無力的毆打一邊大叫:「你幹嘛壞事?我不是衝著你來的,讓我好好辦完正事。」
她看上去約莫十九、二十歲,現在我才看清楚她的年紀不比史密斯的女兒大多少,她渾身發顫。其實她大可走出門去,真是見鬼,說不定她已經領了錢──這大概是她這星期最不費吹灰之力賺取報酬的差事。不過人們看見電擊槍、手術刀和刺青圖騰時,偶爾會做出蠢事,誤了我的正事,真是可嘆。
她再次拿皮包打我,浪費我的時間非同小可,於是我跳了起來,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往距離最近的一面牆,緊靠著。我聞到她嘴裡呼出的酒精味,以及身上香水、汗水與性愛混在一起的味道,濃重得令人作嘔。
「聽著,」 我盡量保持冷靜,記起自己面對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到這兒來完成我的工作,跟你一樣。我得填寫表單,上頭還有老闆,家裡還有幾張嘴要吃飯。躺在地上的是你的客戶,我明白,不過他也是我的客戶,只不過他決定支付口交的錢,卻不願支付拖欠我們公司的款項,怪不得我。我們成熟點,讓彼此辦好自己的差事好嗎?」
她點點頭。希望她能夠接受我提出的大部分意見。我放開她,跪在史密斯先生身旁,繼續我的工作。我得趕在電擊槍的效用失效前完成,一旦客戶已經開膛破肚,情況總是一團糟,鮮血染紅了他身上那件上好的棉質襯衫。
我的手已經深及內臟的位置,那名妓女再度走近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忘記我們的談話,或是選擇不予理會,不過她尖叫著奔向我,皮包在頭上揮舞,宛如某個瘋狂的維京人。我空出的手抓起電擊槍朝她發射,電流擊中她的腳,這讓她有足夠的時間低頭查看,不明就裡的她不久便屈服在五萬伏特的電流之下。
她倒了下去,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將肯頓LS-400型號的肝臟放進亨利•史密斯廚房內一塵不染的不鏽鋼水槽內,打開高壓水龍頭清洗肝臟的血跡和其他沾黏組織,沒多久這顆金屬器官在頭頂的鹵素燈照射下閃閃發光。
我填寫一式三份的黃色收據,在上頭簽名後留了一份在史密斯先生身上。如果他的近親對於收回器官此舉有所爭議或是對善後處理有任何問題,都能夠撥打上頭的電話。有趣的是,從沒人這麼做。我猜想,這顯示了此體系自有它運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