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賜的苦果
人生來即苦
我們忘了受苦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必要過程,也是人類增長智慧的動力之一。無可避免的苦痛折磨能讓沈潛的憐憫之心和創造之情得以發揚。
許多年前,有一對夫婦來做心理治療,他們的小孩剛死於已拖了很久的惡疾。在一次療程裏,孩子的父親告訴我,他曾無意間讀過一本一九四六年的小說,其中有一段中國聖賢的故事,在他痛失愛子的那段悲哀的日子裏,對他幫助非常大(註一)。
這位聖哲人稱智者,對人生的際遇充滿熱情,不畏險阻。智者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使人們對他感到好奇,他常常把騾子倒著騎。
人們總是問他:「你為什麼倒騎騾子?」
他的回答是:「人活著,走東或走西根本沒有差別,目的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路途中做了什麼。」
他們會進一步逼問他:「那麼,我們應該怎麼看待人生呢?」
「勝不驕,敗不餒。運氣好壞不重要,生命和榮枯不過是用以塑造你性格的一些手段。遭遇橫逆時,反應適當,長遠來看,你從中得到的益處,宛如一種好運道。跟命運合作,無論人生給你什麼考驗,你都可以藉以增進你的人格。」
智者無視於財富、名聲、失敗的存在,他倒著走,所以他不必注意前路發生什麼,而更加專注於自己的反應。
我聽到這個故事,深為其中的睿智所感動,也為我的病人能從中得到安慰而印象深刻,更加令我難忘的是他發現其中智慧的方式。當這位年輕父親覺得世界彷彿末日之時,他發現這個故事可以幫助他了解痛苦,並視之為一種契機,在內心滋長新智慧。
我在這裏提供從受苦中獲益的管道給讀者,不論是藉特定議題、忠告或故事,全都可以歸結於一句話,那就是:「倒騎你的騾子。」為了把這個道理講清楚,我們必須一起把這本書讀完。
這本書吸引你的原因,可能是你正處於痛苦之境,也可能是最近你才度過一個難關,或小時候有過悲慘遭遇。這是一本教你面對橫逆,將之轉為覺悟和成長的書。我們每個人都會遭遇人生困境,但大部分的人很快就在痛苦和磨難之前退縮。
我們咸認為要從痛苦中掙脫,受罪只是浪費時間。在我們的社會裏,到處可見反受苦運動(ant suffering campaigns)(註2),教導我們保護自己的方法是控制痛苦,殊不知這是一種空想。嫌更多的錢,減少對物質與他人的依賴,用抗抑鬱藥物改變心情,投注更多心力於追求成功與贏得競爭,但這些努力換來的只是虛幻的安全感。有的人主張,只要把傷害的根源消滅,就會得到快樂,那些因素是:疾病、配偶、抑鬱、責任或工作。
在這同時,我們忘了受苦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必要過程,也是人類增長智慧的動力之一。無可避免的苦痛折磨,能讓沈潛的憐憫之心和創造之情得以發揚。如果不是發揮至極致,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該如何克服痛苦磨難。除非直接感受那極度的恐懼,否則不會曉得究竟我們有多大的勇氣。唯有當橫逆推倒心靈的防衛之牆,才懂得自問:我是誰?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往往在需要的時刻,才會首度打破自己與自己、自己與別人之間的陋習與藩籬,體會到彼此間的親密連結。
過去我一直拒絕寫任何受苦的文章,因為那不是我的本行。談人生之苦和受苦的意義,傳統上是屬於宗教領域的課題,但我看到太多人並不感激他們所受之苦,一點也看不出來它的意義,以及為什麼有意義。在心理治療一開始時,我問患者的父親或母親,總是聽到太多相同的回答。他們往往不加思索地說:「我來自一個不幸的家庭(dysfunctional family)(註3)。」或是「我媽媽是個酒鬼。」若再進一步問下去:「告訴我詳細情形,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結果,經常看到一種迷惑甚至憤懣的表情說道:「我不太記得,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和我非常疏遠,我在家中扮演的是溝通者、和事佬、取悅者……什麼角色都有。」同樣地,我在專業領域和社交場所遇到的人,他們對逆境的看法也往往不一致,見解膚淺。配偶或愛人的死對一個人來說只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損失,離婚的意義只不過是一種錯誤,一種適應不良的症狀。我們不深思這些損失悲劇所帶來的人生豐富教訓,本來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天然本質,反而驟然地貼上固有的標籤,使這些教訓在羞慚與畏懼中喪失其寶貴的意義。
我們也易於相信,不幸的童年總有一共同的模式可循:如果我們的表現不成熟,那麼一定是因為父母普虐待我們、忽略我們,或者是個酒鬼。或是倒過來,如果我們的父母會虐待人、不善管教孩子、酗酒,那麼我們就不可能成長得人模人樣。可悲的是,這一類模式所代表的複雜性和令人同情的狀況,欺騙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無法看清其中細微的差別,以便了解自己,也了解別人。
雖然傳統的心理治療會追溯患者的童年不幸,鼓勵他們說出對父母的不滿,但似乎總是錯失更深一層的認識。弗洛伊德與榮格兩位心理大師都知道,心理治療的前題為記起並面對最大的創傷和痛苦,才是恢復健康的開始(註4)。我們希望避免痛苦,否認煩惱,然而痛苦越甚、煩惱更多。到處為怨恨貼上巧妙的標籤,也許可以為我們的態度和行為找到藉口,逃避責任,幻想著已克服了困難,終於打敗了疾病、失落或死亡的侵擾。但這種幻覺都成為了解自己,了解別人的阻礙,我們覺得疏離,不知如何是好。
關於成長和心靈的開發,有許多的理論指出,受苦有兩種:一種是有用的苦,帶領我們成長;一種是無用的苦,只是讓我們不斷重複受罪而已。卡爾.榮格認為神經機能性的痛苦並不是真正的痛苦,而是一種替身(註5)。在榮格的著作中曾明白地指出:受苦是生命中的重要經歷,不同於反覆憂思、擔心、懷疑自己,以及焦慮習慣等精神官能症。只要我們誠懇面對人生的平凡有限與不完美,正視無可避免的失落、疾病、衰老和死亡等這些生命中較深層的苦痛,到頭來總會醒悟人生的意義。
精神官能症是一種障礙,使我們無法全然體認痛苦的真諦,使我們產生虛幻的理想,不實的奢望,感到自憐和嫉妒,心柙渙散,失魂落魄。我們不得不退回幼稚的視野——希望凡事皆能如願,否則必覺得憤怒而羞愧。
除非自己為主觀生命負起責任——以態度和行動表明——否則我們仍然無法擺脫童稚的神經機能反應,重複小時候學來的錯誤行為,把自己的過錯推諉於人。榮格認為某些西方宗教信仰視神為永恆的父親,這種信仰對精神官能症又有推波助瀾之效。將神視為主要而強大保護者的人永遠不會長大,他們「是滯留於孩提階段,而不是如孩童般純真,因為沒有失去,所以也不會獲得。」所謂「失去」,意指為了掌控全局和完美而得放棄孩童般的被保護欲,直接面對生命中困境和痛苦的挑戰。那些幼稚的奢望反映在當代某些反受苦的言論裏,他們強調失落、疾病、衰老甚至死亡,都可以藉由某種科學或宗教,使遭遇這些痛苦經歷的精神和情緒得到控制。
已傳衍了二千五百年之久的佛教,對於痛苦與磨難的辨別自古以來即存在。佛教所提供的,或許就是「人生來即苦」的最佳說明,因為佛陀將解除痛苦當做人生的主要任務。其教義包含心理學上的啟發及確實可用的智慧,可使痛苦昇華。
假如你對佛教不了解,也許會覺得這是天方夜譚,荒誕不稽。但是,你若肯打開心扉,傾聽這個歷久彌新的宗教怎麼談生命,我想你會發現它在許多方面有意想不到的幫助。在這裏提起佛教,一方面由於我個人的信仰因緣,這點稍後會討論,另一方面,也因為其教義確有莫大助益,對任何生而有之的受苦受難、衰老、疾病、死亡等問題,都不會迴避解答。
在此先約略介紹一下佛教,因為當你看見它如何協助我們解決人生中的困頓後,你會發現它所具有的意義。
佛陀(Buddha)是梵文,其意義有二:(1)終極真實,或絕對心靈;(2)一個從純然存在中覺醒的人。佛陀其人,乃是一位印度王子,生於二千五百年前,原本該繼承一個小國的王位,卻選擇追尋修行的道路。佛陀在覺悟之前,名喚悉達多,經文裏說他之所以選擇修行,是因為深感貧窮、疾病和衰老的痛苦,希望尋求解脫之道。
當時的印度盛行種姓制度。最低級的種姓為奴隸(Untouchables,即首陀羅),從事最卑賤的工作,如搬運死屍、準備殯葬火化、清掃人畜糞便、驅趕毒蛇與凶猛野獸以利人居等等。悉達多身居第一種姓的尊貴地位,卻深深同情賤民的可憐處境。他無法認同當時的傳統宗教教義,認為奴隸是因為前世的緣故,此世才生而卑賤,除非下輩子能投胎到較高的種姓階級,否則今生難以解脫。
同時他觀察到,不論一個人生來地位多高,信仰什麼宗教,活著的時候都得服膺生老病死的法則。這使得這位年輕王子更增進了向道之心。他想要了解痛苦的起源,以便找到方法解脫。他追尋當時的瑜伽修行方法,六年間過著嚴苛的苦行僧生活,弄得身體虛弱,精疲力盡。受到瞬間靈感的啟示,他找到所謂「中道」(middle Way)的襌定修行方法,以維護身體健康,精神堅毅,同時意志集中,全心護持。透過此一修行,悉達多終於徹底了解生命的本質。
基本上,他看清了人如何製造痛苦,也知道該如何去除痛苦。他也具體而微地洞悉,眾生因彼此依存,以致緣法糾葛,人生當然也就免不了大苦大樂。想要生而自由、健康、快樂,人必須擁有慈悲和寬容。個人慈悲與寬容之獲得,無法外求於他人,必須經過對受苦的親身體驗,看透其中的意義,了悟眾生有互相依存的關係。佛陀為人指出一條道路來開啟人生疑慮,他個人的悟道體驗,留給人類龐大的知識體系和無上的智慧結晶。
佛陀悟道之後,花了四十五年的歲月周遊列國,傳播教誨,因此遺教有千萬,而且業經記錄保存。我只萃取其中一二,讓大家了解如何轉化痛苦、橫逆和磨難,以便獲得創造力,開發智慧潛能。我將引用佛教的觀念與意象,但並不是傳教。
在梵文裏有個主要的觀念叫做「苦」(dukkha),佛陀引用這個字來形容人間的一種況味。這個字翻成英文應該就是「suffering」,但我們最好把它當做「不滿足」(dissatisfaction or discontent)。該梵文的字面意思是車輪錯失其軸,或者軸承和骨架逸軌。你可以把「苦」想像成內心的反應與牢騷,因情況不令人滿意或痛苦難忍而來的。事情不如人願時,我們常會有意無意地採取這種態度:「我不喜歡這樣。」「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我怎麼這麼愚蠢?」對「苦」的認識,將是了解磨難的核心所在,因而才能闡明痛苦(Pain)和磨難(Suffering)之間的差別。榮格的主張和此一說法很類似。他說精神官能症是無益的磨難,「苦」即衝突、不滿足;由於欲求和抱怨消極的想法,使我們身心失去平衡。而痛苦呢?卻是生而為人共通而必有的情狀,人的生老病死、自然循環,跳脫不了諸多痛苦和失落。只要深入了解,痛苦的經驗將帶來新的意義和目的。當「苦」——精神官能症或磨難——以痛苦干預你我所遇(這是無可避免的)時,我們會滑出成長的正軌,卡在自憐、嫉妒和憎恨的情緒中,而引發更大的磨難,如果我們強行抑制,甚至會產生更多痛苦。
從「苦」的觀點來說,佛教的首要教義是:「人生來即苦」。人生在世,一定會有不圓滿、不滿足及迷惑存在,但這些遺憾是可以減輕、轉化的。通常我們不會注意自己的不圓滿,直到痛苦和悲哀的體驗在知覺裏出現。對有些人而言,人生不圓滿的知覺來自於童年的不幸遭遇,另外有些人則來自後天的疾病、失落或被背叛。姑且不論它源自何處。當我們開始注意到,不管如何努力把事情做好、為將來做計畫,事情的成敗仍不是掌控在自己手裏時,就會墮入一種清晰可辨的心境——「苦」,即不圓滿、不滿足與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