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1
我1954年出生在北京東城區無量大人胡同18號院裡。我可能是當時三千二百條胡同裡唯一的一個藍眼睛的「洋娃娃」了。我在好奇的目光下長大,經常在街頭被稱為「外國人」。
但我並不是外國人,這不單是因為我有著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更因為盛過我的那只搖籃,就放在一座有三千年歷史的中國古都的土地上。當我的母親把我擱在院子裡曬太陽時,當院子裡粉色的芙蓉掉到我臉上時,便傳來了幾百種聲音,有蚯蚓一類的蠕動,有牆外的像唱歌一樣的叫賣,有房上一個石頭小人嘴裡的囁嚅。
還因為,在我會站起來自己打開門的時候,便天天端著一個板凳坐在門口,看著人來人往,聽會了北京胡同的語言,那是最清脆和最詼諧的一種語言,聽著和說著都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所以,外貌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我家的小院子,是我這只小板凳,是我後來就學的史家胡同小學。所以我不單是中國人、是北京人,而且是胡同人,並因此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
我的四分之一中國血統來自我的祖父華南圭,他在一百年前到巴黎學習土木工程,是法國公益工程大學的第一個官派中國留學生。回國後他曾擔任京漢鐵路總工程師、天津工商學院院長、北平特別市工務局局長和新中國的北京都市計畫委員會總工程師等職。數年後,我的父親華攬洪也同樣自法國留學歸來,曾擔任新中國的北京都市計畫委員會第二總建築師及北京市建築設計研究院總建築師。祖父和父親都先後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中國的建設事業。
這是非常湊巧的,我的家人曾為祖國的現代化建設嘔心瀝血,而我在十年以來所致力的正是反對這「現代化」三個字。但我所反對的,是根本不能稱之為現代化的「偽現代化」,我多麼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分辨出兩者的區別。
我眼前正在北京發生的「偽現代化」正在徹底地摧毀一座世上無雙的古都,也是我的家園。它仿佛是趕在那從內蒙方嚮往北京逼近的沙漠之前的荒漠,已經漫過了半個北京城。
我多想搬起我的小板凳坐在胡同口上,看住我的每一條胡同,看住我的北京。
有一天我曾在街頭遇到了過去教過我的一位老師,他知道我在做什麼,他管我叫「胡同的孩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稱呼了,一想起它眼睛就溼潤了。
作者序2
今天是1999年2月7日,踏上旅途之前,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悄悄地滴在北京的土地上,無人知曉。
一座美麗的古城正在我身後被摧殘,被碾碎,一扇門接著一扇門,一條胡同接著一條胡同。推土機的滾輪壓在那些還在說話的石頭上,聲音仿佛壓在有生命的肉骨上,我聽著受不了。上千年那麼多動人的故事,一直就含在那些守在院門口的小石獅子嘴裡,由它們悠悠地講述著,睡在屋子裡的人聽到了,路過的人也聽到了,聽它們從元朝講到明清,從明清又講到今天。本來可以再接著講下去,但是它們被撞死了,所有的小石獅子都要一個接一個地被活生生地殺死了。一座歷史名城突然間沒有了聲音,小石獅子倒下了,身後的門、窗、牆壁和屋頂也都隨著塌下來,住在裡面的北京人也都被遷走了。一座活了那麼久但仍處處透發著生機的古城就要變成死城了,一件世界規畫史上的珍品正在被粉碎,一部獨一無二的史書正在被一頁頁地撕掉,一座地球上最富有人情味的大都市正在被撮進太空,一座名叫「北京」的城市正在從中國的版圖上消失。我仰望著天空,心裡淒苦地叫著:「救救北京吧!」
一年半以來,推土機推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就像親赴刑場一樣,眼看著屠刀下血淋淋的文物,血淋淋的民族靈魂,血淋淋的無所不在的生命,血淋淋的美麗。我跟著推土機走,但我擋不住它。它開到哪條胡同,那裡溫暖的土地就變成僵冷,昨天還熱氣騰騰的生活今天便成了淒涼嗚啼的墳場。胡同裡再也聽不見嘰嘰我我的家長里短,再也看不見那些曾經推過嬰兒又推過糧食的小竹車了。孩子們跳著玩兒的、用粉筆畫在地上的「房子」已經被金屬的履帶壓沒,大爺大伯們慣常擺棋局的石桌也被撞得粉碎,只剩下幾枚孤零零的棋子,丟在一堵殘牆的腳下。天空上飛著一群找不見窩的喜鵲,幾十隻一起慌亂地落在往日只停留著兩三隻小鳥的樹上:隨著房子被推倒,樹也一棵棵被砍斷了,鳥和人同樣失去了家。失去家的還有黃鼠狼,牠們在四合房的房梁上已經悄悄地住了近千年。黃鼠狼被當作一種神祕的動物,被傳統的北京人視為仙,牠們從來不在白天露面,很多居民都沒有親眼見過。現在牠們也找不到住處了。入夜,有加班趕工程的工人看到一隊隊的黃鼠狼從工地上爬過去,彷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