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人文藝術與神經科學的碰撞火花,照亮未來
蔡振家(國立臺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
二○一六年一月,法國音樂家皮耶‧布列茲(Pierre Boulez)逝世,享壽九十歲,藝文界同表哀悼,法國總理盛讚布列茲對於音樂界的偉大貢獻,「宛若一道照亮世界的光束」。以光束來比喻布列茲,讓我產生兩個聯想。從創作的角度而言,布列茲確實像堅持自我道路的一束光,筆直而犀利,他曾說:「音樂的歷史從巴哈到海頓、貝多芬、華格納、馬勒,再通過荀白克、魏本,傳到史托克豪森和我。至於其他人,都無關緊要。」而在另一方面,布列茲卻像是充滿人道關懷的和煦陽光,他散發著一種沉靜睿智的領袖氣質,藉由簡潔的言談與手勢,為音樂家及愛樂者帶來無限啟發,這種非凡的魅力,讓布列茲在指揮與音樂教育領域成就斐然。
布列茲逝世三年之後,臉譜出版社譯成布列茲與神經生物學家尚—皮耶.熊哲(Jean-Pierre Changeux)、作曲家菲利普.馬努利(Philippe Manoury)的對談錄,意義非凡。布列茲在音樂創作上的諸多理念,都跟認知心理學密切相關,而近十年來,跟音樂有關的認知神經科學突飛猛進,電子音樂及人工智慧作曲之趨勢,亦沛不可擋,見識深遠的布列茲,似乎對這波新浪潮早有準備,他親身參與音樂與科學的對談,促進不同陣營間的互動與彼此理解,為往後的跨領域合作鋪平了道路,如此開闊的胸襟與視野,在作曲界並不多見。
先鋒作曲家與神經生物學家,在這次跨領域碰撞中究竟產生什麼樣的火花,照亮了未來?為了深入掌握本書的諸多議題,我們必須先對於布列茲一生的音樂歷程有些瞭解。
布列茲自小對於音樂與數學特別感興趣,曾在里昂大學修習數學課程,十八歲赴巴黎求學,放棄了數理、科學,而選擇就讀巴黎高等音樂院。布烈茲早期的作曲深受十二音列技法(twelve-tone technique)及序列主義(serialism)所影響,這些音樂都屬於無調音樂(atonal music)。人類的音樂多半屬於調性音樂(tonal music),這種音樂經常使用大調音階、小調音階,或是中國五聲音階、日本陰音階、琉球音階等,不管是什麼音階,音階內的音具有高低不等的位階,其中位階最高的音稱為主音。音階內位階較高的音,在音樂中出現的次數較多,且經常出現於較重要的句尾處及小節裡的重拍。十二音列主義打破了調性音樂的結構機制,將一個八度之內的十二個音置於同樣的位階,且對於這十二個音的「序列呈現」及「序列變形」有些規範[1]。序列主義進一步將音高以外的聲音性質也「序列化」,包括音長(duration)、音質(timbre)、響度(loudness)。
歌聲與樂器所奏出的旋律,蘊含豐富情感,可以引起聽眾的共鳴,然而在十二音列技法中,音高經常只是一些冰冷的數字,成了結構式操弄的素材。布列茲在本書中坦然指出:「把十二音丟出窗外對我幫助很大。我真是受夠十二音了。」十二音體系不僅會對創作造成負擔,一般人的大腦也難以聽出十二音列的種種變形[2]。值得注意的是,布列茲在追求音樂邏輯結構、創新技法的同時,從未忽視詩意及敘述性,這或許是他拋棄十二音列技法的原因之一。
一九五○至六○年代,布列茲的興趣涵蓋了機運音樂(aleatory music),在這類作品裡面,演奏者按照樂譜所提供的素材與指示,結合個人當下的想法,自由即興,每次演奏都是獨一無二的呈現。七○至八○年代,布列茲投身於電子/電腦音樂,工作重心移至巴黎龐畢度音樂暨聲學研究中心(Institut de Recherche et de Coordination Acoustique/Musique,簡稱IRCAM),發展出頻譜主義(spectralism)的作曲技術,這類技術可以藉由聲音取樣及電子器材,任意模擬與調整樂器震動所產生的聲音,因此布列茲在本書指出,我們不再受制於(物理的)自然規律,音樂世界比以往更加豐富。
鋼琴家暨指揮家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曾說,布列茲的大腦運作速度比一般人快上兩百倍,因此,要理解布列茲的音樂哲學,自然不是一件輕鬆容易的事。以下,我將從認知科學的角度,對於本書的幾個觀點做些補充,希望能幫助讀者掌握本書內容,激發更多的思考。
在談到音樂的定義與藝術的本質時,本書的三位對談者大致同意,音樂作品並非純粹為了取悅聽眾,但我認為,音樂的價值也不限於「聲音之間的關係」,而是情感交流的重要方式。一般而言,美感經驗有三個支柱。第一是感知與運動層面,閱聽者以感官接收訊息,形成知覺,再結合相關的運動經驗,透過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產生內在的模仿,以身體動作的模擬與想像來體會藝術。第二是知性層面,這裡牽涉到如何運用背景知識(如:音樂的文法規則)與藝術專業,在特定的社會脈絡及文化傳統中理解藝術。第三是感性層面,主要涉及各種情緒的產生與評價,包括聆聽音樂時經常出現的預期心理、渴望、等待,還有繼之而來的滿足、驚奇等情緒[3]。
熊哲在本書中指出,音樂與語言之間的一個共同點,涉及類別知覺(categorical perception)。類別知覺的一個常見例子為語音中的子音,不同子音的聲學特徵會有所差異,舉例來說,語音出現到聲帶開始震動間的時間小於35毫秒者,會被知覺為/da/,超過50毫秒則會被知覺為/ta/,此一時間雖可連續變化,但我們的知覺卻是類別化的。音樂中也有類別知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音階化的音高。音高雖然可以在頻率軸上連續分布,但我們在聽音樂的時候會使用音階系統,把聽到的音高對應到音階上的分散而固定的幾個音高,這些音就是心理上的音高類別。關於音樂中音高知覺的類別特性,建議讀者可以聽聽動畫《風之谷》的娜烏西卡主題,此曲中童聲獨唱的音高常未準確落在音階上,但我們還是習慣以音階來將每個音高做適當的歸類。傳入聽者耳朵的音高是物理上的音高,而聽者以音階將每個音高做歸類之後,則形成心理的、主觀的音高。作為心理量的音高,並不全然等於做為物理量的音高,這也是人跟機器的差別之一。
類別知覺是心理學中的重要觀念,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重新思考布列茲在本書中提及的兩個音樂理念。首先,序列主義發展到後來,把音的音質與響度也類別化,如此作法,似乎是假設音質與響度的知覺具有特定的類別。再者,先鋒作曲家對於微分音的使用,是將一個八度分成更多類別(超過十二個音高類別)。以上兩點,似乎都不太符合一般人在欣賞音樂時所依循的知覺原則,因此曲高和寡。而這類音樂創新的意義之一,則是讓心理學家重新思考,音高、音長、音質、響度的知覺各具特質,各種聲音特質的知覺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對於音樂家而言,如果要教導聽眾欣賞現代音樂,應該如何著手,讓聽眾改變原有的知覺方式?
本書提到了絕對音感與相對音感,這也是讓愛樂者眼睛一亮的有趣議題。很多人都不知道,跟音樂能力較有關聯的是相對音感,不是絕對音感。布列茲便指出,有些作曲家並沒有絕對音感,但一定有良好的相對音感。此外,絕對音感是先天稟賦與後天學習交互作用的結果,一個人必須有特殊的遺傳基礎,再加上適時的訓練,方能獲得絕對音感。布列茲本人具有極佳的絕對音感與相對音感,而且比一般音樂家更擅長分解複雜的聲音,這項能力也讓他在指揮時能夠明察秋毫,讓團員們心悅誠服。愛樂者閱讀此書時,不妨搭配聆聽布列茲所指揮的德布西與馬勒音樂,細細品味樂曲中精準、清晰、緻密的聲響組織。
在坦率真誠的對談中,自然少不了立場鮮明、各持己見的爭論,跨領域交流進行至此,終於火花四射。當熊哲指出,心理學家以實驗法研究音樂引發各種情感時,布列茲直接批評:「一旦我們試圖評估各種經驗,個人的行為就會受到扭曲」,這是他對於心理學的根本懷疑。布列茲認為心智的運作方式因人而異,因此,心理學家就算匯集了許多經驗與資料,卻很有可能得出缺乏證明與整體說服力的結果。同樣的,當熊哲指出,心理學家發現嬰兒有能力辨認出「完全五度」這個音程時,布列茲的批評也是基於類似理由,他認為各種音樂形態都來自後天的學習與文化形塑,音樂世界並沒有什麼「自然律」。
關於這一點,我的看法跟布列茲不同。人類的心智,從來就不是一張任由文化塗寫的白紙。我們如今所擁有的大腦,是經過數十萬年、數百萬年演化而成,其中有些千錘百鍊的古老能力,也影響著音樂認知。舉例而言,腦中的紋狀體(striatum)是指引我們學習規則、運用習慣的腦區,在演化史上相當古老,許多脊椎動物都藉由紋狀體來趨吉避凶。近年的腦造影實驗發現,當我們在預測功能和聲(functional harmony)[4]的進行時,需要紋狀體的參與[5]。這樣的認知神經科學研究,一方面闡述了功能和聲的生理基礎,一方面也絲毫未減損非功能和聲(例如德布西的音樂)之藝術價值。我認為,探討大腦處理音樂的規律,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因為不管音樂怎麼創新,我們永遠只能依賴大腦去理解音樂,其中處理語言、運動、情感訊息的腦區,在音樂認知中扮演關鍵角色,人類不可能另外訂做一個大腦,專門用來聽音樂。從這個觀點來看,作曲家與神經科學家、心理學家、資訊科學家共同合作,釐清音樂跟其他認知功能之間的關係,解析音樂訊息的本質,是未來的一項重要任務。
本書雖然以音樂為主題,但其價值並不侷限於音樂領域,而是為人文藝術與神經科學的交流立下新的典範,其中,布列茲對於科學知識的好奇心,以及謹慎謙虛的學習精神,讓我尤為敬佩。布列茲對於動物的行為展現了高度興趣,求知慾旺盛,而聽了熊哲講述大腦的運作之後,他也很高興地說:真是上了一課!在忍不住批評了音樂心理學家之後,布列茲立即想到:或許這番批評是源於自己的誤解。這類的針鋒相對與思想折衝,對於往後的各種跨領域交流都深具啟發性。布列茲所關懷的世界問題之一,是相異文化之間交流不足,所造成的彼此誤解與敵對,嚴重的話,甚至會導致人類文明的崩解,他十分憂心,「共同體主義的人以暴力實現他們心中的普世性」。布列茲關切印度音樂、日本能劇、東南亞的皮影戲,也希望向其它文化吸取一些不同的元素,以革新歌劇。其實,認知科學也需要這樣的宏觀視野,以對於人類心智與行為有較全面的瞭解。
看完這本書,最讓我感動的是布列茲持續創新的精神。他總是希望在事物間捕捉一些不尋常的特質,從中實踐個人創意,「在那個瞬間,只想著非抓住不可。即使我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無法回到過去。」
所謂「活在當下」,再次獲得了深刻的意義。
[1] 簡而言之,「序列呈現」就是將全部十二個音排成一個序列,每個音在一個序列中不得重複出現,而「序列變形」就是使用倒影(inversion)、逆行(retrograde)等方式,讓同一個序列產生各種變化。
[2] Marc D. Hauser, “The possibility of impossible cultures”, Nature, 2009, 460, p. 190-196.
[3] Chatterjee A, Vartanian O, “Neuroaesthetics”, Trends. Cogn. Sci., 2014, 18(7), p. 370-375.
[4] 西方的大小調音樂,經常以主和絃、屬和絃、下屬和絃為和聲進行的核心,其中屬和絃之後經常會接主和絃,形成穩定性較強的終止式,這種和聲稱為功能和聲。
[5] Seger CA, Spiering BJ, Sares AG, Quraini SI, Alpeter C, David J, Thaut MH, “Corticostriatal contributions to musical expectancy perception”, J. Cogn. Neurosci., 2013, 25(7), p. 1062-1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