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來自死亡地帶的訊息
二○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我第一次拜會菲力普.顧爾德。《泰晤士報》的主編詹姆斯.哈丁(James Harding)和我一起去到他位於攝政公園附近的家,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沒想到他卻充滿生氣:原來,醫生剛告訴他,他還有最長一年半的時間可活。他喜氣洋洋而健談,正計畫與太太蓋兒.瑞巴克(Gail Rebuck)到義大利度假。
我們拜訪菲力普,是要討論他記述自己接受食道癌治療的長文如何處理(本書的頭幾章便是由該文構成)。他態度熱切,希望可以有盡量多的讀者讀到。但因為篇幅超過兩萬字,處理起來有點棘手:對報紙連載來說嫌太長,出版成書的話又太短。但他還是希望《泰晤士報》能夠全文刊出。有鑒於這文章充滿震撼力,詹姆斯最後決定一字不漏照登,每天發表四頁,一星期連載完畢。
我們商量好,設法在每一次連載的最後留下懸疑,讓讀者第二天會想要知道後事如何。菲力普覺得這個點子很讚,樂於看到他的文章類似驚悚小說。我們決定給文章取名為「未完的人生」,以跟他談論政治的大作《未完的革命》相互呼應。
菲力普非常積極參與連載事宜,不斷用電子郵件轟炸我們,堅持要親自寫圖說和校對。他和蓋兒還接受了專欄作家珍尼斯.泰納(Janice Turner)為《泰晤士雜誌》所做的訪談,內容感人。
那篇連載文章獲得極大回響,無疑給《泰晤士報》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報社網站的留言板和收發室都湧進了大量投書。
◆我要說的,請務必幫我傳出去
菲力普在兩星期後出發去度假,又計畫為將要出新版的《未完的革命》添加二十頁篇幅。事實上,他最後新添的篇幅是一百四十頁。
我們也同意連載這個部分,所以不時會與他互通電郵,打聽進度。校樣在九月送到他手上,不過,菲力普當時已知道自己癌症復發。
這完全沒有減少他對連載事宜的熱情。再一次,他想要事必親躬,老是跟我爭論小標題該怎麼下,不斷催促我,務求他的信息能準確傳遞出去。他還表示想要把〈未完的人生〉續寫下去,這次不只談他的癌症,還要談下一階段的治療方式和他對死亡的感想(他愈來愈確定自己必死無疑)。
在這些新篇幅中,他談到得知癌症復發的消息後,只覺得一片茫然,完全失去了目標感。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可怕時刻,因為一直以來,他的人生都是活在制定目標和思考策略以達成目標之中。不過,他繼而發現了自己的新使命:談論和書寫他面對死亡的心路歷程。他相信,這樣做不只可以給家人帶來慰藉,還可為不相識的人帶來幫助。
從前,當他和好朋友阿拉斯泰爾.坎貝爾(Alastair Campbell)一起制定選戰策略時,兩個人曾經有過一句名言:「沒寫下來的策略不算是策略。」此時,菲力普的新策略,是去處理自己迫在眉睫的死亡。所以他想要把經過寫下來。報社當然想要連載這個記述,所以,我們兩人又開始往返電子郵件,不同的是,這一次不是他催我,變成是我催他。
菲力普的病情和治療都已經不能樂觀以待。正如他自己形容的,他已進入了「死亡地帶」,所以,他雖然仍然賣力書寫,但速度已經大不如前。
這段期間,他還接受了一些訪談,內容同樣讓人印象深刻。九月十八日,在接受BBC資深記者安德魯.馬爾(Andrew Marr)的訪問時,他坦然談到自己的癌症和可能的結果。他說自己已進入了「死亡地帶」,也表現出安然接受死亡的勇氣,凡此都引起了一陣轟動。
兩天後《衛報》刊登了西蒙.哈頓史東(Simon Hattenstone)所做的另一個訪談。菲力普再一次談到他的癌症,他已經接受事實,為死亡做好心理準備。
菲力普的坦白讓他的家人忐忑不安(這兩個訪談,原意都是為《未完的革命》作宣傳,不是談他的病),但明顯的是,菲力普已經決定要大聲對世人說出他對死亡的感想。
雖然治療過程吃力而癌症本身又讓他愈來愈衰弱,菲力普繼續寫作。或許他此時的文字不再像上一次琢磨,但字裡行間洋溢的熱情並未降低。
十月底,他又接受了艾卓安.斯泰恩(Adrian Steirn)兩次頗長的訪談。斯泰恩是澳洲攝影師和製片人,受委託要為菲力普拍一部紀錄短片。斯泰恩和他的工作小組還隨同菲力普去了一趟海格特墓園(Highgate Cemetery),為他在預定下葬的墓地前拍了照片。
艾卓安拍攝的兩個訪談構成了本書「死亡地帶」一章的骨幹,我另外又利用菲力普的筆記和手稿補入材料。當時,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只剩下不到一星期可活,但精力卻看似無窮無盡,思考也依然清晰。
◆決心為世人畫出一張死亡地圖……
菲力普一直到無法在手提電腦上打字,才停止寫作。此後,他改為口授,由在醫院病床陪伴他的太太記錄下來。他為本書的架構勾勒出大綱,又為每章下了標題。本書有些材料無可避免會讓人覺得凌亂,但我決定盡可能讓它們保持原貌。
死前五天,菲力普被送進加護病房,此後能一直待在他身邊的只有三個人。但他仍然會接見訪客,以及發電郵或短訊給朋友。菲力普的長女喬治婭(Georgia Gould)為本書寫了一篇文字,記述他的這段最後日子。小女兒葛麗絲(Grace Gould)也提供了一篇她與父親相處關係的略述。在本書的〈後記〉裡,蓋兒回顧了菲力普的四年病史,同時也說明了本書緣起。在〈後記〉之後,我們還收錄了坎貝爾(他是菲力普在政治圈最親密的朋友)所寫的一封電郵。這電郵在菲力普死前幾小時曾念給他聽過,後來又在喪禮上宣讀了一遍。
雖然菲力普把大半生奉獻給英國的政治(特別是工黨),但不需要是他的政治盟友,才能夠欣賞他的為人。他帶有一種常被低估的生命特質:熱忱。他那種「無事不可辦成」的態度,影響了與他有關的一切,包括政治、家人和朋友,甚至包括足球隊「女王公園巡遊者」。即便是對陌生人,他一樣表現得熱情而敞開。他對朋友忠實、可堪信賴,對對手正派而公道。值得注意的是,在他過世後,其中一些最感人的悼文乃是出自其他政黨人士手筆。
隨著他跟癌症恐怖又殘酷的考驗角力,他開始看出這種個人戰鬥也包含著一種公共責任。他想要用自己的切身經驗,為別人提供資訊和慰藉。在他看來,與癌症及其治療相關的議題上,還存在著許多無知、誤解和不實的恐懼,他想把它們廓清。
死亡在菲力普年輕時,便已留下過強烈而持久的印象:他親眼看著父親過世。「我聽到他說的最後話語是:『這是我兒,我為他感到驕傲。』自此,我決心要讓他驕傲得有憑有據。」他也忘不了父親臨終前幾小時呼吸困難、苦苦掙扎的樣子。在癌症的最後階段,一個讓菲力普揮之不去的陰影是:他害怕自己會像父親那樣發出死前鳴喘。
一進入「死亡地帶」後,菲力普便決心要探索這片陌生之境,並畫出它的地形圖。他繞行著它的周界,又直接邁步至它的神祕核心。這書,是他最後一場大戰役。執筆者固然是過去二十年來極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但這身分與這本書並不相干。同樣的,雖然有兩位首相及其他公眾大人物在本書的書頁偶爾掠過,但他們總是以朋友而非政治人物的身分出現。
這不是一本談政治的書。它談的是癌症和垂死,它談的是一個人及其疾病、家人、朋友、醫生和護士的故事。其核心部分,則是他的夫人蓋兒和兩個女兒—菲力普愛她們,勝於一切。
基思.布萊克莫爾Keith Black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