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覆鹿

小城市何其大，一代人何其多，在這摩肩擦踵、充滿偶然與巧合之處，仍有故事值得訴說、流傳。在大街與小巷的交合之處，仍有發光的角落供我輩埋下故事的種子，等待它抽芽，開花，取其汁液而成琥珀。《小城市》的作者選擇以七年級共享的記憶經驗為題材，即勇敢地挑戰了過往的成見，將我這一代人的記憶製成琥珀，直到不見不散，直到天降黃雨，仍透亮如昔。



《小城市》乍看之下，極易讓人以為是一部後現代式的玩世之作，其中因素至少包括了它不甘平淡的情節（不斷地翻轉、跳躍），來源駁雜的知識構成（其中有自嚴肅文學而來者，然而更多的是來自（七年級的）流行文化），與作者略帶嘲諷的行文。然而要在整個「七年級的遊戲」結束後，我們才得以見識到作者的深情。小說中也出現了朱天心《古都》的名句：「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直至小說中後段，我們都以為作者是要對她做鬼臉說道：「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但，那又怎樣？」然而唯有讀到最後，才會發現並非如此。不願記憶就此失落， 不甘心讓記憶沉於化石底層不見天日……只為了，那個必然遇見的誰。到最後，小說家仍不免發出「你真美好，請你停留」的喟嘆。



於是，儘管作者想要輕盈地講述一則奇之又奇的都市傳說，如同智斬梅杜莎的柏修斯般飄然騰空，卻在半空中不小心回了頭，一望而成鹽柱，意外地留下了小說家在這個階段的美麗結晶。

雖說城市無故事，我輩又常被責為所謂的「經驗匱乏者」，但小城市何其大，一代人何其多，在這摩肩擦踵、充滿偶然與巧合之處，仍有故事值得訴說、流傳。在大街與小巷的交合之處，仍有發光的角落供我輩埋下故事的種子，等待它抽芽，開花，取其汁液而成琥珀。《小城市》的作者選擇以七年級共享的記憶經驗為題材，即勇敢地挑戰了過往的成見，將我這一代人的記憶製成琥珀，直到不見不散，直到天降黃雨，仍透亮如昔。

 

在這見怪不怪的時代，再非常的故事也顯得平常，因此我以為，小說中最令人折服的，應該是作者調度的功\力。首先，他大刀闊斧地砍省句子，逼現了一種俐落的動作感，配以小說的動作場面，臻於理想的快板閱\讀節奏。許\多寫作者戮力於文詞之多、之盛（尤其初出者多有此傾向），葉覆鹿反向操作，以簡（文字之簡省）馭繁（故事之繁複），是難得的例子。此種形式與內文上的統合，遣字如調兵的能耐，也在無意中透漏了作者雖為新人卻是文字老（能）手的事實。然而《小城市》不僅在文句上指揮若定，於敘述上更有著少見的自信。如果說一個字擺\在正確的地方，就能煥發奇異／歧義的光彩，那麼，敘述單位放置得宜，便能製造出不凡的閱\讀效果。《小城市》有意識地剪碎敘述，使之成為極短之單位，如同匕首，因為短小，所以好使，作者巧妙綴連每個小節，在部分的小節甚至達到了類似頂真的效果，讀來顯得一氣呵成，與緊湊的情節，相映成輝。



而小說既以台北為舞台，處處可見台北城之於作者的情感，她是我輩俯仰生息、頂天踏地之所在，新一代的原鄉。儘管這個原鄉之於我輩，還有待時間的確認，但我輩對她的情感與記憶，絕非前人以一句：「這也算鄉愁？」所能打發。作者心繫台北這座小城市，藉著小說頭緒「眾志成城」，但整部小說最精彩的部分不在「成城」，反而在如何「毀城滅跡」──如何把一座實在的城市寫成「不存在的城市」，去其骨肉，還其為形而上的空中閣樓，是整部小說最驚人之發想。但我仍要說， 既然你我習慣的城市不過是記憶之塵（之所以連記憶也不是，只因為它們可輕易地被撣掉滌盡），憑藉著作者異想天開的想像力，那麼不妨玩大一點。小說最驚心動魄也最匪夷所思之場景，應是「猛媽」葉紅蠻遙控鴿群衝撞司法大廈這段，但我以為整部小說的高潮「七年級同學會」，應該要有像是前者的大場面大爆破大震撼， 而非只是子彈射過這樣的小戲碼（畢竟在後文中，市長甚至為此宣布城市進入了緊急狀態）。如果一切皆可逆，不過輕輕按下重開機就好，那麼在七年級同學會上把整座一零一大樓炸毀，亦無不可。當代小說急於向國族、大敘述靠攏，不過是複寫了一則又一則的台灣政治史、社會史，作為讀者，感嘆像這樣向想像力致敬的小說難得之餘，也期待它能更大膽些──大膽炸下去就對了。



《小城市》乍看之下，極易讓人以為是一部後現代式的玩世之作，其中因素至少包括了它不甘平淡的情節（不斷地翻轉、跳躍），來源駁雜的知識構成（其中有自嚴肅文學而來者，然而更多的是來自（七年級的）流行文化），與作者略帶嘲諷的行文。然而要在整個「七年級的遊戲」結束後，我們才得以見識到作者的深情。小說中也出現了朱天心《古都》的名句：「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直至小說中後段，我們都以為作者是要對她做鬼臉說道：「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但，那又怎樣？」然而唯有讀到最後，才會發現並非如此。不願記憶就此失落， 不甘心讓記憶沉於化石底層不見天日……只為了，那個必然遇見的誰。到最後，小說家仍不免發出「你真美好，請你停留」的喟嘆。



於是，儘管作者想要輕盈地講述一則奇之又奇的都市傳說，如同智斬梅杜莎的柏修斯般飄然騰空，卻在半空中不小心回了頭，一望而成鹽柱，意外地留下了小說家在這個階段的美麗結晶。

讀葉覆鹿的《小城市》：夢在醒之上



    我覺得這是本偽通俗的純文學。

    當代小說面臨故事或者技巧的匱乏，對七年級創作者來說是危機亦是生機，如周芬伶教授所言的「後退」：是向前的預備動作。故，他們退回說故事、說一個好聽的故事，在這個3D電影、關鍵時刻、蘋果日報大流行的時代，我想，一本動人的小說比技巧晦澀（彷彿吊鋼絲高來高去的）更重要。

    而這正是我認為葉覆鹿高明之處了。

    他的主角杜若也（像《大說謊家》的張大春般的，透過每日綁架案進展當作小說素材）、韓歡（靠未曾謀面的父親所遺留下來的200股股票，換取200份紀念品過活）、葉紅蠻（由兒子的筆記本尋線追蹤害其跌落捷運軌道的兇手，猛媽）、柳子冀（制服綁架案兇手成為市民口中的英雄，進而步入政壇，當上台北市市長），由這幾個人相互交織，亂針刺繡般的導引讀者掉進陷阱、爬出陷阱。

    從上述主角發生之事件就知道這是本迷人的小說，然而，我更佩服得是作者選定的小說架構，他的敘事以同心圓的方式往外拓展，主角雖然在同個圓圈線上，卻看望的角度不同，於是產生「監視系統」的多格畫面；鏡頭由A到B，輪番依序下去，不強調時間之定格（如陳雪《附魔者》的瓣式），而是流動的，故，讀這本小說之愉悅也是來自於此。

    主角們圍繞著「圓心」－－記憶－－打轉，誠如作者所言：「能抵抗時間者，唯記憶而已」，如果屏除掉每個主角的回憶，作者另透過物件來拼組七年級的生活面貌，如單音手機、麥當勞、末代聯考、藍色蜘蛛網、玫瑰之夜，乃至於轟動一時的「紅衣小女孩」事件（彼時節目還跑馬燈請住在台中大坑附近的民眾找尋畫面中這個女孩），以一種懷舊物品的復古風使讀者產生共鳴，但，僅僅只是「拼湊」而沒有新意就是「工具」，所以葉覆鹿在這些物件上動了手腳，明明你以為得是這樣，其實不然，在閱\讀過程裡很想時時GOOGLE查詢是否真是他所說的這種「真實」呢？這便是作者善於說故事的證明了。

    又，在記憶的本質是已發生的、不能更改的，於是，《小城市》前半本走的是柯南偵探路數，後半本走的是好萊塢全面啟動的科幻風；先埋伏筆，隨後破解，在一層一層像夢的回憶裡找路、找生路，當主角意識到記憶的不可逆轉，時間原本就該凝固在那裡時，我認為，設定為通俗小說的《小城市》視角宏觀起來了。作者似乎再也隱藏不住身分，拿出文學厚底子的功\夫出來亮相，回歸到小說或者文學最主要的課題：時間。

    這便是我認為這是一本偽通俗的純文學的原因了。

    或許\是葉覆鹿首次嘗試長篇小說，新手上路，偶有失手處。

    例如，作者在段落與段落之間的過場文字之美：



    但不是我們家的。

    不是我們家。

    我們不是家。



    幾乎使我想起顧城的〈水銀 吸菸〉。文字的組合產生別的意境。

    不過這也是作者「行跡敗露」的所在了。葉覆鹿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間，引述文學經典的句子，拉長或者變形或者原封不動地，放置於過場文字中，如：



「什麼？珍版《紅樓夢》？還是張愛玲手稿？」（P.88）

我們曾經記憶的，都不算數嗎？（P.249）



    這是其中兩則。不過怪得是，這類的「作者現身」皆是從第五章開始出現，它們無疑將作者的影子間接投影在段落罅隙，反而有點破壞了一本「純通俗」，畢竟，通俗小說裡怎麼可能來個朱天心呢？

    除此之外，作者從第五章開始改變原先的「監視系統式」的結構，趨於統整，將每個主角的回憶複寫在同一點，使之關係密切。不過，在兩場「七年級同學會」這類複雜的大場面中，作者的鏡頭似乎晃動太嚴重，畫面稍嫌凌亂；且為了帶出「高潮」－－究竟「記憶」的「陰謀」是什麼－－第一場失敗沒關係，撕掉、抹掉，再重來，當然這是接續之後情節的重大轉折處，假使因此把此書定義為通俗的話，那麼《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又該放在哪裡呢？

     又譬如，葉覆鹿的小說是建立在回憶的基礎之上，它是由真正的現實出發，不像科幻小說是另闢一個國度，在自創的游戲規則裡符合邏輯便可，故在一些變形的地方就顯得侷促。像是市長可以宣布戒嚴？拿著家庭清除濟的婦女居然會使用干擾磁場的方式驅使鴿子撞擊市政大樓？更甚者是最後，也是小說最重要的「謎底」處，作者無法跳脫現實的框架，來講述那套「城市記憶的程式系統」，反而以「對話」的方式來帶過；是有點可惜了這樣哲學辯論的創意。

    雖然有小瑕疵，並不能妨礙這是本「好看的」小說。

    起碼在現在的書市裡，好看的小說是越來越少了，這樣一本「怪異」的小說也許\不是第一本（伊格言的《噬夢人》不也如此），但它卻隱約的帶出七年級的某種寫作方向來。

    這是葉覆鹿，也是陳柏青的第一本小說，我認為寫的很好，如果你覺得純文學的距離太遠不可碰及，那麼這本「偽通俗」的小說，會告訴你純文學的另一種可能性，或者千萬個不同的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