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戰火下為圖書館奮戰的館長 王岫
伊拉克戰爭爆發於二○○三年三月二十日,雖然不到一個月,英美聯軍就攻陷巴格達,海珊政權也因之下台。但伊戰歹戲拖棚,戰後美國雖然不斷草擬計畫重建伊拉克,同時委任當地人擔任臨時政府官員。但由於伊拉克不少派別的宗教及政治組織並不支持美國,故至今針對美英的軍事占領而進行各種游擊戰及暗殺或汽車炸彈攻擊等仍然風起雲湧,使得首都巴格達及一些大城,還是處於烽火漫天的危險、緊張情況下。
戰爭對歷史建築、珍貴文物等的毀滅、破壞、流失,是最大的兇手,特別是現代科技發展下的強大武器,使得伊戰開打不到三、四週,無論博物館、圖書館及其他文化設施等都損傷慘重,重要文化遺產毀的毀,丟的丟,真是伊拉克文化的一大浩劫。
但就像美國作家柯林斯(Larry Collins)一九六五年所寫的《巴黎戰火》(Is Paris Burning?──後曾拍成電影)這本書所描述的一樣,──戰火下總有許多人, 在危險的處境下,搶救瀕臨毀壞佚失的珍貴文物。就伊拉克的圖書館界而言,南方大城巴斯拉(Basra)的中央圖書館館長艾莉亞?穆罕默德?貝克(Alia Muhammad Baker)在戰爭之前和期間,不斷運送重要館藏到安全地方的救書行動,已被美國童書作家及插畫家溫特女士(Jeanette Winter)寫成童書繪本《巴斯拉的圖書館長》(The Librarian of Basra: A True Story from Iraq);連政治漫畫家史塔馬蒂(Mark Alan Stamaty),也插足這個故事,出版漫畫書《艾莉亞的任務》(Alia’s Mission: Saving the Book of Iraq)。雖然有點諷刺,伊戰是美國發起的,但這兩本書在美國都是被教師和專家推薦給兒童和青少年閱讀的,好讓他們認識保存文化遺產的重要。《巴斯拉的圖書館長》一書,國內出版社也出版中譯本了,想必我們的讀者也有很多人知道這個真實的故事。
另外一個為伊拉克文化遺產的保存而奮鬥的圖書館界人士,就是本書的主角──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Iraq National Library and Archive──簡稱INLA)的館長薩德?伊斯康德(Saad Eskander)先生。
伊斯康德生於巴格達,但於一九八一年到伊拉克北部參加庫爾德族的反抗運動組織;一九八六至一九九○年間,他住在伊朗,後來又去敘利亞住了六個月,並於一九九○年移民到英國,在北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North London)得到現代史學位,再於倫敦大學經濟學院完成國際關係和歷史學的碩、博士學位。
二○○三年底,海珊政權垮台後,伊拉克臨時政府聘他回巴格達擔任INLA館長,希望他重建遭砲火毀損的圖書館,並力求短期內能重新對外開放。
伊斯康德放棄了他在倫敦舒適的生活,帶著妻子和幼兒,回到烽火漫天的家鄉;後來他接受美國圖書館協會所屬的《美國的圖書館》(American Libraries)雜誌編輯電話訪問時,提到為何選擇回鄉,他說:「就是想為保存伊拉克的文化遺產,捍衛人民求知的權利而盡一份力量。」
這是一份艱苦的工作。INLA除了部分館舍受到嚴重毀損外,圖書館文獻也遭到搶劫或燒燬,估計檔案文件遺失了六○%,珍善本書遺失九五%,手稿損失二五%,重建之路,真是漫長而艱鉅。
伊斯康德雖然率領近四百位館員努力不懈的工作,也尋求國外圖書館界的協助。但主要的困難就是他原本以為,戰後即可成為民主政權的伊拉克新政府,卻因宗教派系的內鬥及武裝反抗軍持續的進行游擊戰,使得巴格達的槍戰和炸彈聲,在這四、五年來一直未曾稍歇;動輒停電、交通封鎖和管制,甚至於國民衛隊和美軍也經常強行進入館舍搜索武裝反抗分子等,都影響圖書館的重建工作、館員的安全和讀者進館的意願等。
最讓他氣急敗壞的是,新政府雖然請他回國擔任INLA的重建工作,但他們與海珊舊政府一樣,許多首長都是宗教團體成員,對他們所謂是「世俗文化」的圖書館壓根兒沒興趣,對圖書館的復建工程不僅不積極,更別提致力於圖書館現代化了。他的頂頭上司──文化部部長和部裡的官員,也是充滿官僚和貪腐習性,他的許多計畫申請和人事、經費等案件,老是被凍結或擱置。
在此情況下,伊斯康德做得很辛苦,但他仍然奮戰不懈,不輕言放棄。他首先說服政府,讓INLA重新開放,然後他也開始寫日記,並用電子郵件寄給國內外學術界的友人,期望國際間了解INLA在戰火下的困境。他的友人將他的日記逐日登在部落格上,後來大英圖書館的「The World’s Knowledge」網站也轉載了這份從二○○六年十一月到二○○七年七月的日記,引起了世界各國圖書館的關注,也紛紛伸出援手,協助INLA的重建工作。大英圖書館表示,他們將伊斯康德的日記登在網站上的原因,除了是表示對姊妹館(兩者同是國家圖書館)的支援和團結心的宣示外,也希望提供一個平台,讓INLA得到更多的公眾聲援和專業的協助。伊斯康德的日記登到七月後就結束了,因為他老覺得是利用圖書館的悲情和同仁們的犧牲生命來博取輿論的注意,開始讓他覺得有罪惡感和不安。但不可否認的,他這幾個月公開的日記,也讓INLA獲得許多支援。大英圖書館除了贈送外交部有關伊拉克一九一四至一九二四年間的檔案縮影複本,供INLA充實復建的館藏外,也發動各大學圖書館運送了價值三萬美元的三百冊教科書給INLA;要知道INLA二○○七年買外文書的經費只有七千美元呢!其他,如美國、義大利、荷蘭、捷克等國家,也紛紛支援出版、修復設備及微縮膠卷、電腦及印表機等器具;國際圖書館協會聯盟(IFLA)也呼籲各國共同重視INLA的重建,並曾譴責美軍和新政府國家衛隊不當侵入INLA的搜索行動。
筆者雖然從《美國的圖書館》雜誌上,看到編輯寫著以電話訪問(因為INLA網路經常不通)伊斯康德時,因為通訊不良,伊斯康德必須打開窗戶,靠近窗口外依賴其他大樓上的接收設備,才能勉強接聽電話;但是一打開窗戶,大聲講英語,又恐怕自己成為武裝反抗軍狙擊的對象。這已是伊斯康德困境的縮寫了。但讀了九個月日記的全文後,更加令我怵目驚心:──他的館員和他們的親友們,經常被謀殺或死於戰火、傷於汽車炸彈事件,要不然就是被威脅或被綁架失蹤,日日生活惴惴不安,如何能專心於館務工作?圖書館經常因缺電、限電和街道爆炸事件而閉館,如何營運?網路通訊不良,館長還得經常上網咖才能傳遞電郵,如何推展圖書館的現代化?缺乏空調,影響文件資料的保存和維護,怎麼因應?上級的貪婪及官僚的無效率,影響到圖書館的重建,又該如何?員工專業人才和訓練不足,怎樣才能扶植他們學習新技能?……
在這樣情況下,許多人早就打道回府不幹了,但伊斯康德卻冒著生命危險和一般人無法容忍的環境,盡力維持著圖書館的開放。書中提到,INLA二○○七年三月份讀者人數三○六人,四月份升為三八一人;我們看來好笑,平均一天十人左右而已,但這畢竟是伊斯康德在戰火下重建人民心靈避風港的成果之一。在這五年來,他運回並保護屬於總統府的祕密檔案,免得資料再流失;他找回部分被劫走的圖書館史料;他參加書展、接受《路透社》和其他媒體的訪問,讓INLA的困窘情況,能為外界所知;他強硬對抗了上級的官僚,終於推動了檔案史料室和國家先烈圖書室的整建工程;他也參與美國國會圖書館所發起的「世界數位化圖書館」計畫,打算進行館內珍貴文獻的數位化工作;他也規劃了伊拉克口述歷史的計畫,並積極爭取圖書館能從文化部獨立出來;他也不斷舉辦員工的進修和訓練,並且是伊拉克唯一有女性員工組織團體的機關……。這就是伊斯康德館長,在「沒有聽到爆炸聲,就算是美好一天」的巴格達,為一所原已半成廢墟的圖書館所做的努力。
身為圖書館員,我感嘆、敬佩我們的同道在如此惡劣環境下,所呈現的勇氣和毅力。但這本書其實也不光是圖書館員該讀的,一般讀者更能從伊斯康德館長日記所描述的巴格達戰火,了解到伊拉克戰爭和伊拉克的歷史和現況;這在我們當今重羶腥和八卦的媒體,報導是很不足的。我們更希望文化和教育官員也能讀一讀,讓他們知道圖書館的重要性,也能知道「官僚」,──對文化是一種無形的謀殺。
二○○八年五月三十日 序於重南書房
推薦序二
永不消失的圖書館 詹麗萍
在公元前三千年的古埃及,即已有保存人類各種檔案紀錄的處所,這些紀錄經過整理、保存和利用,逐漸形成了原始的圖書館。公元前二千年左右,巴比倫帝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建立,以索馬利亞文化為基礎,創造繁榮進步的光輝時期,其後的亞述時代,圖書館不僅規模宏大,編目完善,所藏泥板更開放供民眾利用。索馬利亞人、巴比倫人及亞述人對西方文明貢獻甚鉅,尤其是對文化傳播的努力更值得稱道,他們發明了管理與應用圖書館及檔案資料的系統,保存了記載該地區文明發展的文獻,雖屢經無情的戰火,文化仍能延續不斷,足證圖書館及檔案對人類文化傳承的功能與價值。
曾經是蘇美、巴比倫及亞述文明發源地的伊拉克,被稱為是西方文明的搖籃,以其眾多的稀世珍藏和考古遺址,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世界文明博物館。然而,伊拉克薩達姆政權在二○○三年美英聯軍打擊下垮台,許多地方出現暴動和無政府狀態,巴格達國家博物館、摩蘇爾博物館、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均遭到搶劫、破壞和焚燒,許多文物珍藏被洗劫一空,引起各國學者專家和學術團體的關注。世界文物專家咸感憂慮,認為這是一二五八年成吉思汗蒙古大軍攻侵伊拉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文化破壞和掠奪,遭受毀滅性破壞和盜竊的歷史文物將永遠不可能恢復,是人類的一次文明浩劫。
伊拉克國家圖書館成立於一九六一年,國家檔案館則成立於一九六三年,兩館於一九八七年合併成「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自從八○年代爆發兩伊戰爭後,由於伊拉克統治者把大量國家資源投注在軍事用途上,對圖書館毫不關心,尤其在海珊政權的統治下,國家圖書館猶如被遺棄的書塚。美軍二○○三年四月大舉入侵伊拉克,受創最嚴重的文化機構就是圖書館,大量書籍文件及藏品遭盜匪洗劫,建築設備也受到嚴重破壞,圖書館的書架上盡是灰燼。國家圖書館館長薩德.伊斯康德帶領全體員工積極從事圖書館的重建工程,在最艱困的情況下奮力不懈,搶救飽受火災、煙燻及水損殘害的資料,館員每天冒著槍林彈雨上班,在缺水缺電的情況下工作。經過將近一年多的整修,「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終於又重新開張,服務民眾,不過它並沒有能夠吸引太多讀者前來利用,因為圖書館所處的區域是巴格達最危險的地段之一,美軍經常在該地與反美武裝部隊發生槍戰。戰爭下的巴格達成為黑暗之地,也許要等到槍聲不再響起的那一天,圖書館才能真正恢復成為學習的殿堂。
從東方到西方,在歷史的潮流中,圖書和圖書館經常毀於無情的戰火,但即使歷經多次的毀滅,圖書和圖書館最終還是存活了下來,並且不斷發展和創新。在圖書館興衰起伏的發展過程中,埋藏著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本書作者以寫日記的方式,把「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所發生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讓這個世界得以透過他的書寫看到真實的伊拉克,以及伊拉克圖書館員的生活實況。身為圖書館一分子的我,讀到他描述同仁痛失愛子,眾人聽到消息後一片沉默,但都同意「面對死亡和恐懼,最好的因應之道就是繼續工作,提昇我們的服務」,不禁感到敬佩與驕傲,這就是圖書館員的精神。
巴格達建城一千兩百多年,十二座橋樑橫跨底格里斯河,是巴格達的驕傲。薩德.伊斯康德說,這些橋樑顯示著溝通與團結,什葉派阿拉伯人、遜尼派阿拉伯人、庫爾德人甚至基督徒在此和諧共生,呈現宗派融合。早在中世紀,巴格達統治者曾燒毀橋樑,阻止蒙古軍隊入侵,而美軍在伊拉克戰爭中亦曾毀壞橋樑,阻止伊軍部隊行動。儘管伊斯康德對前景有些悲觀,多數巴格達人對這些橋樑還是很有感情,在他們的心目中,巴格達的橋永不消失。我相信伊斯康德和他的圖書館同仁也一定堅信,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巴格達的圖書館永不消失。
民國九十七年六月
於中興大學圖書館
導讀
伊拉克的困境 楊照
獨裁者海珊垮台之後,伊拉克最大的問題是,雖然美國人一心一意想要建立一個具備基本民主機制的新伊拉克,然而卻找不到賴以支撐這樣一個新國家的伊拉克人。
這話一點都不誇張,伊拉克國家還在,但伊拉克人不見了。意思是,伊拉克境內的人,沒有幾個是以做伊拉克人當成自己首要的身分認同的。
伊拉克北部是庫爾德人的傳統居住地,原本的庫爾德斯坦在一九二○年代被併入伊拉克。八十年中,歷經英國殖民統治到現代伊拉克的獨裁政權,庫爾德人從來沒過過好日子。在庫爾德人的記憶中,唯有比較能忍受的時代,是一九九一年第一次波灣戰爭之後。儘管美軍在老布希總統令下突然撤軍,海珊的軍隊一度北上肆虐報復,然而美國及北約部隊隨後畫出了禁航線,實際上將海珊的勢力阻擋在禁航線以南,給了庫爾德人難得的自治經驗。
一九九二年,庫爾德自治區進行了伊拉克境內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民主選舉,成立了庫爾德斯坦國家議會。之後的十多年間,庫爾德斯坦地區政府有效維持了伊北的秩序,增設了三千所中小學(原來只有一千所)、兩所大學,並且開放了相當程度的言論自由。在這段時間中,庫爾德語的出版、廣播和電視台,也有長足發展。
到二○○三年美國再度出兵伊拉克,伊北的庫爾德人地區已經誕生了完全不講、不會講阿拉伯語,只講庫爾德語的新生代,而老一輩的庫爾德人對伊拉克統治留下的又盡是惡劣、恐怖的記憶,試問:在這種狀況下,能找到幾個庫爾德人想當伊拉克人的?
對庫爾德族來說,最好的前景,是獨立擁有自己的國家,然而偏偏這個夢想,美國不可能支持。因為庫爾德族人散居在伊北、土耳其到中亞,為數甚多,當年英國硬是把這個地區切分成多個邊界極不自然的國家,就是為了收將庫爾德人分而治之的方便。一旦伊北庫爾德人有了自己的國家,這地區的庫爾德人都會為之騷動,誰有把握能收拾這麼多國家內部的種族緊張呢?
伊拉克南部,情況也不好。人口占大多數的是什葉派伊斯蘭信徒,他們的宗教虔信程度,遠高於少數的遜尼派。然而他們所屬的教派,與隔鄰伊朗是一樣的。讓我們別忘了,八○年代,何梅尼的宗教革命在伊朗奪權後,伊拉克曾經和伊朗進行了長達八年的戰爭。引發那場戰爭的動因,有海珊進一步擴張其勢力的野心,也有海珊對伊朗革命鼓舞境內什葉派的擔心。
伊朗人是波斯人,不是阿拉伯人,在人種上和伊拉克不一樣,可是宗教上卻有什葉派可以互通聲息。兩伊戰爭中,海珊拚命宣傳民族主義,盡量降低伊斯蘭教的影響,勉強能夠動員什葉派同心對抗伊朗。不過長期戰爭,什葉派居住的區域因為鄰近伊朗,嚴重受害,殘破不堪,當然也就鬱積了強烈不滿。
第一次波灣戰爭後,什葉派藉海珊政權搖搖欲墜時,奮勇起義,而且深信他們的行動會得到美國軍隊支援,結果呢?美國眼睜睜看著海珊將精銳的共和衛隊南調,無情瓦解什葉派反抗勢力,甚至更進一步在兩河流域下游沼澤區大舉開發運河,硬是將原本長滿蘆葦的地景改變了,只為了追捕可能在這個區域躲藏的什葉派反對人士,人類文明起源的重要根據地,就此不復保存歷史原貌。
這些在海珊政權下飽受荼毒的什葉派人士,不容易再上民族主義的當了。他們也不會將伊拉克人身分擺在前面,他們的自我認知是信仰什葉派教義的阿拉伯人。他們當中有許多菁英領導人士,與伊朗過從甚密,心儀二十一世紀新興的伊斯蘭教基本教義運動,嚮往能夠建立一個「大伊斯蘭帝國」。另外還有一些人,則延續海珊時代的夢想,支持「大阿拉伯主義」,不管哪種理由,伊拉克對他們來說都太小了。
什葉派記得自己被美國出賣過,所以不信任美國,不過他們倒是很歡迎美國人趕走海珊,建立「民主伊拉克」,因為如果真要民主投票,什葉派相信以他們的人口優勢,一定會投票投出一個以什葉伊斯蘭教為「國教」的新伊拉克。
效法伊朗建立伊斯蘭宗教國,北邊的庫爾德族一定不同意,南部的遜尼派也不會同意。海珊就屬遜尼派,他的統治造就了遜尼派的少數特權地位,也讓伊拉克的遜尼派快速世俗化。教派組織和國家組織相當程度重疊,其信仰的強度也就必然被沖淡了。
美國的軍事勢力,要打敗伊拉克軍隊,趕跑海珊,易如反掌。可是美國的軍事勢力,卻完全沒有準備該要如何進入伊拉克維持海珊垮台後的秩序。二○○三年四月,美軍一進入巴格達,可怕的情況就發生了,街上到處有人燒殺搶劫,美軍卻袖手旁觀不知所措。於是暴力失序狀態快速升高,接著各種基礎建設也遭受了慘重破壞,於是斷電斷水,沒油沒氣,就成了美軍進城後,巴格達人民最深刻的痛苦感受。
在美國占領下,遜尼派很難翻身,也因而他們的危機感最重,對自己的前途最是惶惑不安。偏偏在占領初期,美國就犯了不可思議的大錯,突然將原本海珊政權底下的軍隊予以解散。此舉一來讓遜尼派人士更受衝擊,二來製造了大量曾經受過訓練的失業軍人,讓他們自由流竄,造成更難控制的社會不安。這些人大部分回到遜尼派的區域,投靠當地角頭,當起現成的傭兵。
二○○四年起,從遜尼派控制區開始出現大規模的反美游擊活動,讓美軍疲於奔命,而且死傷快速累進。接著什葉派也與遜尼派有了勾搭,躲在遜尼派後面扯美國人後腿,希望美國撤軍讓什葉派實現建立伊斯蘭教國家的夢想。
受到國內壓力,美國政府也不想在伊拉克久留,很想趕快把權力交還給伊拉克人民,訂定新憲,組成政府,美國就可以一走了之了。但是,伊拉克人民在哪裡?新憲要如何誕生?當時誇下海口要藉侵略伊拉克促成「區域民主化」,美國不能自打嘴巴容許形式不民主的憲法,可是單純數人頭的話,什葉派一定會取得大權,一定會將伊拉克帶上宗教狂熱的道路,一定會造成與北方庫爾德族的強烈衝突,這也不是美國所能容忍的。同時,美國占領後的伊拉克,一方面不能讓遜尼派復辟,另一方面又不能讓庫爾德族獨立建國,那麼多現實條件彼此卡死了,就使得伊拉克局面只能一拖再拖,也使得這五年來,各種大小規模的武裝衝突從來沒斷過,伊拉克也就遲遲無法「正常化」,國家體制定不下來,政府機構沒辦法穩定運作,在這樣永遠朝不保夕,永遠兵荒馬亂的環境,創造了「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的浩劫,以及浩劫之後戲劇性的重建努力過程。
作者序
活著的脆弱與堅強 薩德?伊斯康德
早在海珊政權垮台之初,二○○三年十二月剛受命擔任「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館長時,我就開始寫日記了。但是寫了一個月後,我決定暫時停筆,好把全副心力擺在「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的重建工程上;因為「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是美軍二○○三年入侵後,伊拉克境內受創最嚴重的文化機構。當時「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有六○%左右的文件、二五%的書籍及九○%的地圖與攝影藏品遭盜匪洗劫。此外,圖書館的建築結構,也受到嚴重破壞。隨著巴格達被美軍打下來之後,館裡的設備、機器及家具不是被搶,就是給火燒得面目全非。當時館內員工的士氣跌到谷底。
二○○四年年初,安全狀況開始急速惡化,伊拉克經歷前所未有的宗教派系兩極對立。到二○○六年年中,巴格達爆發全面內戰,好幾萬名遜尼派及什葉派教徒被迫放棄自己的房子,甚至有人被迫永遠離開自己的國家。數以千計的無辜民眾不幸喪生。
「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想盡快站起來,雖因暴力瘋狂、貪污橫行、官僚無情、預算限制、基礎設施嚴重不足等因素(尤其是缺電),一再打擊著我們的努力,但是,本館員工重建「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讓它走向現代化的意志從未止歇。
二○○六年,我一個朋友派翠夏?史里曼(Patricia Sleeman,檔案管理員)建議我再提筆重寫日記。她說,這樣其他國家的民眾,尤其是其他圖書館的檔案管理員、圖書館館員及館長才會知道他們的伊拉克同僚的工作及生活實況。一開始,我很猶豫,我最擔心的是大家看了我的日記後,無法相信我們真的每天在槍林彈雨之下,在混亂與破壞中如此辛苦的求生。不過,最後我還是答應提筆重寫。這些日記最早是在二○○六年十一月以部落格的方式,刊登在英國檔案管理員協會(The Society of Archivists)的網站上。沒多久,我任職於大英圖書館的朋友安迪?史帝文森(Andy Stephenson)告訴我,大英圖書館想把我的日記貼在它們的網站上。基於安全考量,我在巴格達從未告訴任何人關於日記之事,連我的同事也都渾然不知。
寫了九個月後我決定停筆,因為我的內心滿是罪惡感。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利用員工的犧牲來成就日記的內容,也在情感上勒索看過我日記的讀者。每天,我都好像在等著壞事降臨,以便有好題材可寫。這種可怕的感覺,開始纏繞壓迫著我。每天要把自己所見、所知及每天共事的人的生活苦難一五一十寫出來,實在是太痛苦了,最後我也寫到心力交瘁。
對我而言,這些日記並非政治宣言,我只是想讓伊拉克以外的民眾在不透過媒體偏頗觀點的情況下,看看真實的伊拉克。我以非常簡單、直接的方式,在日記中把「伊拉克國家圖書暨檔案館」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一一記錄下來。這份日記也告訴我們,即使身處極端惡劣的環境,但只要我們願意發展出某種機制,人類還是能化腐朽為神奇,成就非凡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