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
霧鎖機場。
李映元搭乘的世界航空AX111客機,已經在台灣上空盤旋將近半個鐘頭,根據管制塔台傳來的消息,今天早上忽然升起一大片濃霧,籠罩桃園機場附近的區域,地面的能見度不到三百公尺,那是台灣幾十年來未曾有過的大霧。因為這個原因,除了AX111客機之外,還有十幾架飛機也在空中滯留,等待降落。
飛機平穩地翱翔著。閉上眼睛,李映元靠在座位的椅背上,想像著飛機破雲而出,就會有一座美麗島映入眼簾,如同一顆翠綠的寶石,閃耀在湛藍的太平洋西岸,多少年來,這種景象早已在他的腦海裡一再浮現。而由於他並不是那種故意不回家,而是根本回不了家的人,在過去的歲月裡,鄉愁從未枯萎,只是不斷被惡意摧折而化為絕望。所以,像個曾經多次被判死刑的囚犯,他也已經學會如何安靜地等待星光褪逝,畢竟在黎明行刑之前,長夜也將到達盡頭。
「再長再苦的思念我都忍受過了,但這一次,就請讓夢裡的故鄉,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吧!」李映元在心裡暗自祈禱,一萬五千公尺底下就是他的島國,可是,他仍然不曉得能在那裡著陸。
霧終於散了,機長高興地廣播,準備改飛高雄小港機場的飛機,在最後一刻,得到降落桃園的許可。李映元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果臨時改變降落地點,他原來的入境計畫就會全部落空,而他的返鄉之旅,真的就只能完全依靠命運的安排了。
機艙門已經被打開,李映元緩緩起身,背起墨綠色的背包,禮貌地對鄰座一位年輕媽媽說再會,看到她輕輕搖動懷中嬰兒的小手臂,幸福地向他回禮時,他感到一絲溫暖的感動,臉上不禁出現登機以來難得的微笑。
跟著同機的旅客穿過空橋,李映元抵達機場航廈,低頭看看手錶,再核對時間。首先,他走到化粧室稍作梳洗,再一次從鏡子裡,仔細端詳自己體重增加十公斤後的模樣,「真的還是不夠胖。」他的心裡開始感到有點擔憂,然後,他轉身不經意地和同機抵達的一位紅衣夾克男子打過照面,接著,他們分別走進入境大廳。
桃園國際機場和三十五年前李映元出國時改變許多,擴建之後的建築透露出濃厚的中國風格。早上的陽光透過精心設計的採光屋頂,正好照在大廳正中央一座九公尺高的鋼雕,兩道簡潔的弧形在此矗立,伸展到空中相互纏繞,線條龍飛鳳舞,非常優美。李映元知道它被稱作「國境之門」,是慶祝台灣終於回歸中國的象徵,在統一大業完成之後,中國政府特地指示北京一位非常著名的雕塑家,由他主持鑄造,再慎重其事以專機空運過來,當作祖國贈送給台灣的賀禮。
由於誤點和正常的班機幾乎同時抵達,加上被耽擱起飛時間的飛機,機場起降的調度,包括停機坪、滑行道和跑道都十分忙碌,出入境的旅客也一下子增加了許多,每個人都抱怨連連,讓整個機場的服務與工作人員焦頭爛額,窮於應付。
儘管有二十道入境的櫃台,通關的隊伍卻越排越長,現場開始出現不耐煩的氣氛和混亂的場面,這種情況比李映元預期的更加理想。儘管這樣,擁擠在嘈雜的旅客當中,他拿著假護照的手心還是禁不住冒汗,心跳開始加速,但是,他努力告訴自己,以前也有許多人像他一樣嘗試過,但從未成功,所以,他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能落出破綻被人懷疑,畢竟這是他遙遙歸鄉路的最後一步。在被中國政權一再蠻橫地抵制,被紐約中國台北辦事處毫無止境地拒絕簽證之後,他一定要在今天,終結這段漫長的違反人道的流放之旅。
安全檢查非常嚴格,每個人和每件行李都必須經過金屬探測器掃描,假如有可疑的人物,還要改由安檢人員仔細搜查。
隊伍緩慢向前移動,李映元抬起頭,仔細地打量通關之後可能面對的狀況。他看到許多排了好久才通關的旅客,扛著行李,也帶著歸鄉的喜悅,快速地從西南邊的大門離開。大門的兩側分別站了兩組航站警察,每組各有三人,另外,有四個手拿對講機的安全人員到處遊走,毫不放鬆地緊盯著每一個驗證的櫃台。在此同時,他注意到有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正朝著快要通關的紅衣旅客揮手,透過行前的秘密視訊,李映元認識那兩人,他們是民進黨籍的立法委員,擁有特權,可以申請來到這裡接機。這些人將會協助他闖關,打破禁錮許多流亡海外台灣人的黑名單。
依照原來的計畫,李映元排在三號櫃台的隊伍準備接受驗證,因為那裡離入境大門較近,而且根據他的估計,等一下大門附近的警察,應該全部都會離開,因為,他們將會有一段相當忙碌的時間。
把護照交給坐在櫃台那位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子,李映元耐心地等待她核對相片和文件,雖然已經職業性地拿起核可的印章,但顯然她還是感到有一點猶豫,「柯博卿先生?從東京來的?是回來探親嗎?」馬尾女子抬頭仔細看著他,輕聲地問。
「是的,最近有開始減重,比較瘦也會比較健康。」李映元望著她,輕鬆地回答。
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十二號櫃台那位紅衣男子,把護照丟給檢驗員之後,並未等候驗證,就快速地直接穿過櫃台,這個突兀的舉動讓櫃台的男職員大吃一驚,他接連叫了兩聲,「先生,你的護照還沒檢查!」但紅衣男好像沒有聽到,根本不予理會,繼續快步往大門走去,「非法入境,快攔住他!」矮小的男職員警覺地從後面追了出來,歇斯底里地大聲狂喊,就在大家都還搞不清狀況的時候,大門所有的警察,還有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的維安人員,全都湧向紅衣男子,同一時間,那兩個立委也跑到紅衣男的身邊,一左一右護衛著他,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向前來圍捕的安全人員。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用手指向對峙在大廳中央,糾纏在一起的兩組人馬,李映元故意這樣問。「不關你的事。」綁馬尾的女職員神色緊張地斥責他,眼睛卻緊盯著混亂的現場,不暇思索地,她把准許入境的官印蓋在柯博卿的護照上面。
「你可以先離開了。」把護照交還給李映元,她催促他趕快走開。
李映元拿著護照,從容穿過入境大門,走進桃園機場的中央大廳,許多台灣人正在這裡迎送歸鄉或出國的親人。他沒有多作停留,快速地走出機場航廈,公車站牌前面正停靠著一輛前往高鐵的接駁車,他加入等車的隊伍,沒多久,就跟著其他的旅客魚貫上車。
接駁車滿載歸鄉的遊子和興奮的觀光客,引擎馬上被發動,緩緩駛離機場大道。
透過車窗,李映元回望桃園機場,他看到航廈屋頂上三面紅色的旗幟,那是位居中央的五星旗和兩旁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正在隨風飄揚。
李映元瞬間內心激動不已,強忍著幾乎快要奪眶而出的感傷淚水。
在心裡,他大聲吶喊:「母親,我回來了!」
他終於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但是,這裡再也不一樣了。
俯瞰舊時總統府
羅大任的住處高居台北東區精華地段一棟三十層大廈的頂樓,裝潢十分典雅。
林淑媚走進客廳,看見門旁紅褐色桃花心木製成的桌子,上面的花瓶裡插著一大叢火紅的玫瑰花,在鮮嫩的綠葉襯托之下正恣意怒放。她記得一年前,羅大任初次帶她來這裡過夜,隔天醒來,他已經先行離開,陌生又孤單的感覺讓她感到非常惶恐。但當走進奢華的浴室,她發現浴池清澈的水面上,竟然灑滿了鮮艷的玫瑰花瓣,晨光之中溫暖的水霧薄薄地升起,一面碩大的鏡子映照著室內層次的光影和繽紛的色彩,那天,她一個人沉醉地浸沐其中,肌膚彷彿變得分外光潤無瑕,也讓她格外想念他。
今天他們的定情日。玫瑰花的香氣彷彿昔日,讓她感到無比興奮。把粉紅色的名牌包和白色的外套放在小牛皮的沙發上,她優雅地走向書房。
羅大任正坐在黑色的大書桌後面,聚精會神地從加密的電腦螢幕上閱讀北京傳來的指示。他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特別收藏的油畫,那是五十年前一位傑出的台灣畫家的作品,畫裡的牛車正穿過翠綠的香蕉園,炎夏的太陽透過蕉葉光影交錯,灑落在黃牛和老農人的身上,坐在牛車後面有兩個小孩,一起把手伸向車旁結實纍纍的金黃香蕉串,笑得好開懷。林淑媚來自屏東鄉下,這幅畫讓她感到很親切,但卻一直不能理解為何羅大任也會那麼喜歡它,對她而言,羅大任的成長背景一直是個謎,他也從未告知,可是,看起來他就是不像會耽於懷舊的人,另一方面,由於羅大任每天處理的都是冰冷緊張的國安事務,而畫裡南台灣農村自然的景色,所呈現出來的鄉土溫暖的氣息,很明顯地,和他的神祕職務完全格格不入。
「或者,他本來就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物。」即使很少人知道,林淑媚卻曉得羅大任真正的身分,這是因為在交往的過程裡,有意無意中,他會炫耀他的權勢與掌控的能力,而由於他真的非常喜歡她,因此認為即使林淑媚知道也無妨,至少這樣可以讓她感受到他真心相待。表面上,羅大任的職位是中國台北特區國安局局長,也是位階最高的情治首長,然而,實際上,台北行政長官對他根本沒有指揮或任免的權力,他是由中國國安局總部直接派駐台灣的情報頭目,直接由中南海的權力核心指揮,並對其負責。
看到林淑媚走進來,羅大任本能地把電腦設定為待命狀態,人往椅背靠著,閉上眼睛稍作休息,他開始思索起來。根據情資,海外的台獨份子,尤其是美國和日本的台獨人士,最近出奇的安靜,負責監控那批人的單位屢次回報,世界各地的台獨運動正快速呈現衰退的現象。但是,他反而認為這種情況很不尋常,猜測那些台獨份子那有可能這麼容易善罷甘休,而預防這些海內外台獨異議人士,串聯起來興風作浪,一直是北京交待他的首要任務。
「難道他們真的不瞭解,台獨是一條走不通的路?有些人就是永遠不會覺悟!」在心底,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候,林淑媚正走到羅大任的身旁,聞到了她最喜歡的古龍水的味道,忍不住低頭要親吻他的頸部,「我們可以暫時放下你的工作嗎?」依偎在他的耳邊,她低聲呢喃。羅大任根本沒有看她一眼,就直接伸出手臂,攬住她纖細的腰,毫無抵抗地,她整個人已經輕盈地滑進他的懷裡。林淑媚一直很享受被他緊緊摟抱的感覺,雖然已經是頗有名氣的歌手,可是,在內心裡,她還是一個鄉下的小女孩,能夠有個掌握大權的控制者與她為伴,讓她感到非常安全地受到保護。而且,每當想起自己是羅大任的親密愛人,又能替他保守這麼重大的秘密,林淑媚就更加陶醉了。
像一朵美麗的花朵為他綻放,每一次的溫存都讓她喘不過氣來。激情過後,羅大任為她在胸前佩掛一條璀璨的鑽石項鍊。不同於剛才,他的手輕柔如微風,繞過她的頸部,碰觸到她背部赤裸的肌膚,讓她忍不住甜蜜地瑟縮向他的懷抱。
「這個禮物好美,有人說鑽石代表完美和永恆。」林淑媚滿足地用左手輕輕撫摸著項鍊,臉頰貼著羅大任的胸膛。
「不,完美和永恆是無法用金錢買賣的。我們擁有的只是它的瑕疵和脆弱,所以才需要非常小心去呵護。」羅大任笑著說。
「我不懂你說的。可是,你一定會來參加我的演唱會吧?」她抬頭望著羅大任,精緻小巧的鼻子任性地微微上揚。
「不一定,你知道我很忙。還有,聽說妳的演唱會的預售票都是秒殺,除非和妳有特殊交情,否則很難買得到。全場客滿的聽眾,又不差我一個人。」
「重要的是,文化部是不是終於核准了?」他低頭故意這麼問,其實他早已知道。
「是的,多虧有你幫忙。如果沒有你,文化部那些人根本不准舉辦台語歌曲演唱會。」她滿懷感激的說。
「文化部不是經常說『台語就是閩南話』嗎?我只不過是套用相同的說法來提醒他們。語言其實只是一種溝通的工具,沒有必要太多意識型態。雖然音樂和政治有時會搞在一起,但現在文化部正在試圖提升開明的形象,准許妳這麼出名的歌手舉辦閩南語歌曲演唱會,對他們一定會有正面的幫助。」他輕鬆地說。
「可是,他們堅持演唱的曲目,一定要事先送審。」林淑媚還是忍不住抱怨。
羅大任不想跟她多說,有這麼多的歌可以唱,為什麼一定要跟文化部過意不去?林淑媚根本不曉得為了她的演唱會,他對文化部施加了多少壓力。羅大任也知道她只是喜歡唱歌而已,早在一年半前,兩人才剛認識的時候,他深受林淑媚樸素勤奮的鄉村氣質吸引,當時她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歌手,為了生活到處兼差獻唱,根本沒有人會料到,有朝一日,她不但被閩南語歌曲大師蔡啟村發掘,如今,在經紀公司專業團隊的協助之下,她很快成為媒體寵兒,而且名利雙收,儼然閩南語歌壇的天后。羅大任以為,兩個禮拜後在高雄,以林淑媚的號召力,加上這是幾年來唯一的閩南語歌曲演唱會,可以預料,到時候一定會吸引爆滿的票房。不管如何,羅大任還是為她感到很高興,儘管他也認為,這些全都是她的經紀人賺錢的主意。
起身離開林淑媚的身邊,披上外衣,他走到落地窗前面,俯瞰遠處清晰可見的台北特區行政公署。相較起來,他一直認為北京才是一個偉大的城市,不只是因為它擁有許多宏偉的古蹟,也不是由於它承受了千百年,從西北大漠席捲而來的沙塵暴,仍然屹立至今,而是因為千秋萬世,北京從來不曾掩飾企圖睥睨全中國的雄心壯志。至於台北,眼前這棟一九一八年竣工的後文藝復興形式的建築,華麗無比,它前面的廣場,雖然也曾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但終究只是為過往政權煙火燦爛而已。不論被叫做總督府或行政長官公署,甚至也曾被榮耀尊稱為總統府,但在台灣,任誰都知道,身居其中的歷屆總統,有多少人的記憶裡竟然只有北京,而內心完全遺忘了台北。
「這個島嶼的居民早已失去夢想,讓她唱幾首歌又能怎樣?」羅大任心裡十分感慨。
事實上,對於這塊土地和人民,他再熟悉不過了。在台灣出生,直到十九歲之前,踢足球、泡網咖、追女友,他的人生年少青春都是在這裡度過,像他的閩南話就完全學自母親,母親也告訴過他,其實她身份證的籍貫欄是在嫁給父親之後,才從台灣被改成河北。二○○四年,中國國民黨總統大選二度挫敗之後,父親開始處理家產整理行囊,「離家六十年,老了,我想要回去了。你母親也早就不在了,命運讓我偶然來到這個島,但這裡從來不是我的家,我再也不想留下來。」父親這樣告訴他:「你是我在台灣唯一的親人,一定要跟我回老家去看看。中國將來會越來越富強,世界會對它刮目相看,別留在這裡變成小台灣人。作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你會更有出息。」
他從未告訴父親,離開台灣的那天晚上,轉身鎖上台北的家門,他是多麼心酸徬徨,他也從未詢問父親,海峽兩岸,那裡才是真正的傷心地。到了中國,考上北大政治系,在中國的第一學府裡,他發覺,即使是最開明的教授和最嚮往民主的學生,也毫無妥協地主張台灣屬於中國。後來,他被國安局總部吸收,接受特訓,當時的主任朱龍就是這樣告訴他:「今天的中國,最不能忍受要不回來的領土,不是外蒙古,不是海參威,而是位在太平洋第一島鏈的台灣。」
父親終於得償宿願,落葉歸根中國。而中南海,則因為他有從台灣移植過來的根,特別挑選了他。
祖國需要這個位於東南海域邊疆的島嶼,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