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的厄運與文明、野蠻在中國的搏鬥──繁體字增訂版序言
本書初版於一九九二年,經過三次增訂,字數由二十七萬增至四十二萬,是迄今最完備的版本。謝謝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的顏純鈎先生以出版家的敏鋭和辛勞,使這一版能順利面世。
讀者的喜愛,是對作者的最高獎賞。這部書能夠二十多年長盛不衰,原因不外是人民共和國建立後,它在中國大陸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率先説了與官話、套話不同的真話、自己的話,以嶄新視角、翔實的史料為根據提出許多新見,赢得了讀者的心。
學術是在自由討論中自然更替的。真與偽、是與非歸根到底是由鐵面無私的時間判定的;讀者的選擇,同行的褒貶,會激起漣漪,掀起波濤;權力的介入則只能製造泡沫、笑柄乃至冤屈。
不幸,這部剖析百年前大清皇朝興亡哀樂的小書從面世後,居然遭遇四次橫禍。
第一次,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年間,國家教委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與其他單位合作,連續召開討論會、座談會,批判他們眼中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異端。本書好些論點被他們列為靶子。批判文章、發言和有關消息在他們辦的《高校社會科學》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求是》等報刊登出。一九九七年這些批判文章和發言集結成書,書名是《走甚麼路──關於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若干重大是非問題》,特別標明國家教委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組編,主編是沙健孫、龔書鐸。四十一篇文章和發言中,張海鵬佔六篇,龔書鐸五篇,李文海四篇,沙健孫三篇。這四位先生以緊跟、打棍子著稱於世,並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捍衛者自居,「文化革命」後中國近代史領域的風浪幾乎都是他們一手挑起的。而他們深得官方信任,霸佔了學位授予權審定、研究經費分配、教科書審定等大權,是學者得罪不起的。
當時要是被這些官辦報刊點名批判,職稱、研究經費等等就要泡湯,各種折磨接踵而至。幸好筆者已經退休,這些韁繩對我不起作用了。其他麻煩還是有的,一笑置之就是了。
廣東的另一左棍聞風而動,專門召集會議佈置批判袁某。歷史學界的學者沉默以對。中山大學哲學系當時的系主任奮勇當先,一連發表十多篇文章和講話討伐在下,甚麼否定反帝、反封建等等,帽子挺嚇人。我克己禮讓,先後只寫了兩篇文章(已收入拙著《中國現代思想散論》)回敬,他便安靜下來了。有一次,他們以廣東省社會科學聯合會的名義在廣東肇慶召開會議,討論愛國主義問題,意在批判筆者(本書重要論點之一是必須區分兩種類型的愛國主義,反對離開社會轉型談甚麼「愛國主義」,哄騙國人),邀請我參加。我的答覆很簡單:「沒空!」他們只好自娛自樂去了。
學術上有不同觀點,非常正常。爭論甚至非常激烈的爭論,打一場筆仗,明辨是非,取長補短,推動學術發展,善莫大焉!不過,在人民共和國,事情變質了。領袖的著作和官方的調子成了判定學術是非的標準。有些掛着學者徽章的人士,熱衷揣摸上意,做思想警察,舉報異端,立功受獎。
這次風波是對自由主義的全面征討。就歷史領域而言,主要對象是李澤厚、劉再復的《吿別革命》,也對準李慎之、資中筠等人的文章和筆者的這部小書。
第二次橫禍出現在二○○三、二○○四年。
二○○三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本書的第一次增訂本,易名為《帝國落日‧晚清大變局》。初印五千,一個月內就銷完了;再印三千也在一個多月內售罄;一再登上廣州地區人文社科銷售首位。當時中國互聯網商業還不發達,賣書主要靠實體書店,這個紀錄來之不易。
有人坐不住了,向教育部舉報這部書有問題;教育部呈報中宣部,要求處理。主管這件事的中宣部副部長徐帷誠立即責成江西省委宣傳部嚴查。出版社非常緊張。按當時的規矩,要是出了政治上「有問題的壞書」,輕則停業整頓,重則吊銷出版執照。事關幾百人的飯碗,哪能不急?幸虧當時的出版社的社長是很有責任心的漢子,立即關門幾天,把這部書重讀一遍。他的讀後感是:一部很好的書!立即找到省委宣傳部負責人彙報自己的意見。該負責人指示:你找專家審讀,寫出審讀報告。幾個專家讀後也認為是好書。報吿遞上中宣部,他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不繼續追查,此事就不了了之。
第三次是二○○九年。
這一年湖南嶽麓書社打算給我出文集。第一批包括本書在內一共六本,一切準備就緒,推廣工作先聲奪人。好些報刊發表了書評、書影,各大網站預售很紅火。書已印完,每一種印數都頗大,就差裝訂了。突然,晴天霹靂,某位高官問湖南有關部門負責人:你們要出袁偉時文集是嗎?不要出!於是,在無邊的權力威脅下,一切停擺。不久,全部印好的書籍化為紙漿。我慫恿出版社裝訂幾套留作紀念,他們也不敢。據説,一共損失了四十多萬元。
第四次是二○一四年。
在明報出版社二○○六年繁體字版基礎上,我再次增訂,增加了新內容,由北京線裝書局出版,初印三萬冊。巿面開始出售。不知是誰作孽,先後幾道禁令下來,先説民營實體書店可以賣,新華書店和機場的書店不能賣,三大網站要下架;接着説用《海國圖志》的地圖為封面會引起外交糾紛,要換封面才能再印。可是,重新設計封面報上去,又説這本書不准再印,倉庫裏的也要封存,但禁令不能外傳!顛三倒四,步步緊迫,打了你,不講理由,且不准叫痛!
我不知道他們的神經為甚麼如此脆弱,對一部小書竟如此害怕?
叩問蒼天,為甚麼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仍是禁臠,不准平民百姓隨意説上幾句?
如説針對我個人吧,近年新出的幾部書仍在自由流通,亦可在報刊發表文章。
百思不得其解。
一百二十年前,嚴復大聲疾呼:「國貴自主,人貴自由」,一語道破了中國社會轉型的根本問題。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實現了國家獨立。七十年來,個人自由的保障,卻非常玄虛。在這裏,你亦步亦趨,聽從號令,大體平安無事,還可分點餘瀝。假如你要自由伸展手腳,就會動輒得咎,甚至禍從天降!
一百二十年前,譚嗣同仰天長嘯,以血薦軒轅的大智大勇呼喊「衝決網羅」!大陸中國人背後仍是清晰可見、無所不在的大網。
當代中國的基本矛盾是現代文明與該死未死的野蠻的搏鬥。
我,一介書生,一生讀書、教書、寫書,別無長技。要是我的文字有助於中國人識別黑白,我會高興地説一句,盡了自己的責任了!
這部書説了與眾不同的話,但句句都有根有據。
是耶,非耶?讓讀者和時間去判斷吧。
深信歷史洪流,誰也無法阻斷。
二○一五年八月十日星期一
於廣州中山大學笑笑齋,年方八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