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三春暉
孩提時因母親的疏忽,
把臉燙得面目全非,
在學校受到同學的戲謔。
為了報復,組織幫派,逞強鬥狠,
居然打出了一片天下……
送殯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大龍,小鳳,和張牧師。
面對著一坏新鮮的黃土,上面栽著幾撮剛萌芽的小草。原野一望無際的黃菜花,在料峭的春風裡,散發著生命的芳香。天邊的落日,猶然輕吻著大地;那不是她的沒落,而是在另一個世界裡,又吐出黎明的光輝。
小鳳已經哭得眼睛紅腫,聲音沙啞,大龍則坐在墳前,注視著花圈裡母親的遺像,呆呆地出神……
從小,大龍就受盡了人們的奚落,因為他是個醜八怪。
醜八怪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兩歲那年,母親忙著過除夕,大龍弄翻了熱水瓶燙的。因而右半邊臉留下長長的、深深的一個疤,這個疤也影響了他的五官端正。
由於醜陋,使他失去照鏡子的勇氣,所以家中的鏡子都被他打破了;他每月理髮,怕去理髮店出醜,母親也成了他唯一的理髮師。
他的燙傷,使媽媽的心痛苦不堪,她為了尋回平安,便在大龍五歲的那年信了耶穌。借著禱告,讀經,好減少內心的痛苦。誰知在大龍八歲那年秋天,任職大副的父親,因著輪船的失事,而葬身海底。葉媽媽因此領了一筆撫恤金,加上她還在中學任教,所以生活還過得去。
大龍家除了媽媽,還有個妹妹叫小鳳,比他小兩歲。長得聰明伶俐,也就越發顯得大龍醜陋孤僻,尤其她和媽媽一樣,都是「耶穌迷」。
葉媽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照理她不應該是個「耶穌迷」。她迷得張口耶穌,閉口我主,凡事禱告,凡事謝恩。最使大龍難耐的,還是她三更半夜跪在床前,指名為他禱告,那種如泣如訴,歇斯底里的聲調,真叫他煩死了。
國小時代,他還童騃無知,受了同學的戲弄,回來向媽媽哭訴一番,也就算了。初中是媽媽服務的學校,在媽媽周密的「部署」下,也還相安無事。高中,便不同了,因他既不是小孩子,也缺少人的愛顧,使他深陷在痛苦的淵藪裡。
記得入學編班的時候,導師看到他這副「尊容」,竟向教務處要求把他調到別的班去,由於別班的導師不同意,才沒調成。後來編座次,也沒人願和他為鄰,他就只好獨自將桌子擺在後面角落裡。當時他暗暗地獨自傷感:「我和其他同學,同是通過考試,又同是註冊繳費,因著我的醜陋,卻得不到公平的看待,」心中著實難過。
最使他難以容忍的,還是那些缺乏教養的同學亂起綽號,除了「醜八怪」之外,還有什麼「陰陽臉」、「紅海盜」、「鬼見愁」、「鐘樓怪人」和「龍文鞭影」。
在這些綽號中,他最討厭人家叫他「龍文鞭影」,因為他叫葉大龍,面疤又像一條鞭痕的陰影。這正如禿子怕說沒有「毛」,瘸子怕提「短」是一樣的。
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著天賦的反抗本質,當他無法忍受的時候,便會尋隙發作。因此,他想到了報復,報復要有報復的本錢,那便是力氣。於是他便在家天天打沙包,舉制石,半夜起來練長跑,半年的工夫,他便覺得力道大增。
為了印證自己的「功夫」,幾經牛刀小試,倒也得心應手。尤其在一次孤軍奮戰中,擊敗了聯手進攻的五個強敵。從那時起,葉大龍的聲名大噪,再也沒有人敢叫他的綽號了。
一個三千多學生的學校,比他醜陋的雖然不多,但其貌不揚,智力較差而受人奚落鄙視的,也還不少。他們為了一舒胸中的悶氣,便紛紛慕名來訪,甘願聽從葉大龍的指揮。他為了善用這股力量,便組成聞名遐邇的「孽龍幫」。
「孽龍幫」是由他的名字葉大龍音化而來,同時也含有魔鬼的意義——向媽媽所信的耶穌「挑戰」。
「孽龍幫」最初是為洩憤而成立的,幫友只不過是二三十人。後來別校也來歸附,聲勢就壯大了;甚至連本地的「地頭蛇」與雞鳴狗盜之輩,也掛了「孽龍幫」招牌嚇人,「孽龍幫」在全盛時期,竟有百人之多。
常言說「鬼怕惡人」,一點也不錯。自他當了「孽龍幫主」,不但同學笑臉相迎,鞠躬哈腰,甚至連老師當面也顯得親切多了;自然,這種笑臉、親切,都不是從內心裡發出來的。
凡是從前叫過他綽號的,他們都受到應得的處罰。從五十元到五百元的「罰金」不等;這要看他的家庭環境而定。如果他不繳罰金也可以,便是要當眾表演不脫褲子拉屎,或倒唱校歌。
葉媽媽見兒子初入高中雖然悶悶不樂,後來竟也有說有笑,大大的「改變」,這使她多病的身體,得到了很大的幫助。為此,她到教會裡去作見證,說是主耶穌垂聽了她的禱告,使兒子有了改變,他聽了,暗地偷笑,笑他媽媽「天真」。
他知道這個西洋鏡總有一天會拆穿的,那時不但使她失望,也可能會絕望,但他管不了那些,誰教她當初不好好地看顧兒子呢!
事情正如所料的,葉媽媽在他第一次進入警局的時候,傷心地哭了好幾天。幸好他那次的犯案並不嚴重,找個保便放出來了,學校也從寬發落,只記了兩個大過。
警局的犯罪紀錄,和學校的記過,並不能使他回心轉意,因為他根本不怕開除,或關進少年感化院。
一個月之後,他真的被認為惡性重大,送進了少年感化院,接受為期兩年的感化教育;當時他讀高二上。
事情是這樣的:這個縣城除了「孽龍幫」,較早還有個「大王幫」。兩幫常因爭奪地盤時起衝突。這回是因爭奪女友,他和「大王幫主」約定週末晚上,在公園決鬥。決鬥的結果,都負了傷,不過大王幫主受傷較重,若不是員警及時趕來,可能在他的彈簧刀下「翹辮子」。
那晚赴約之前,葉媽媽曾勸他說:「大龍呀!待會張牧師來主持家庭禮拜,我看你就別出去了。」
「哥哥!」小鳳也跟著幫腔說:「張牧師很想和你談談,你總是不理人家。」
大龍理也沒理,就從箱中拿出彈簧刀來,試彈了一下,看它是否靈光,然後向她們擠下眼,便出去了。那次出去,直到兩年後才得回來。
感化院的管理很嚴,如果說它是少年監獄,也還名符其實。譬如有些心理學家、教育統計者向你問的話,你不願答也要答;牧師教士們講道,你不願聽也得聽;院中附設的手工技藝,你不願學也要學;繁重的勞動服務,你不願做也得做。因為這些都是感化教育的一部份。
葉媽媽也常來看他,除了帶些吃的,就是書報雜誌。他知道那些書報雜誌都是基督教的,所以看也不看,便轉手送給別人,別人卻拿它當寶,捧讀不已,他覺得這真是咄咄怪事。
二年的感化教育,很快期滿,因為沒有人叫他的綽號,也聽不到媽歇斯底里的禱告。所以在臨去的時候,他還有些依依不捨呢!
出院後,沒有回家,媽媽帶他去了臺北一家頗具規模的外科整形醫院,這家醫院兩年前也曾為他檢驗過,因媽媽要為他彌補臉上的疤痕。對他而言,這真是最好的消息。
住進醫院,又經過一連串的檢驗,才開始手術。
當手術進行之前,葉媽媽就回家去了,據她說學校的事務太忙,分身不得,只有妹妹在旁守著他。
補皮就如種韓國草,先刮破他的傷疤,然後將對方——出賣皮膚者——的皮黏上去。對方是誰?沒有人告訴他,告訴他也不會認識;不過他說,那是個最貧窮最可憐的人,不然誰也不會出賣自己的皮膚。
這家所謂的整形醫院,為他移植的成功率並不高,有的地方連續補了兩三次,所以一拖就是三個月。不但他受罪,他想被割皮膚的人一定更痛苦。
在醫院三個月,葉媽媽一次都沒來,還是小鳳每個禮拜六的晚上,帶了作業來陪他。他問起媽咪,還是那句話:學校忙,再不然就是病了。如果他不相信,小鳳便急得要哭似的。
他清楚的知道,學校忙,病了,這些都不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心疼這筆醫藥費。因媽媽的個性,他是知道的,哪怕花一毛錢,也要經過再三的考慮,這次的醫藥費聽說要好幾萬,豈不是要傾家蕩產?把這麼多的金錢花在她這個不聽話的兒子身上,又豈有不心疼的道理;因此媽媽不但怕到這裡來,也怕見到他這個敗家子,否則再也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想到這裡,他後悔不該來接受治療,既然治療了,就該走的遠遠地,免得回家使媽見到傷心,等賺了錢,還給了媽媽再回家,那樣對她,對自己,都比較心安理得。
意念一經決定,在揭開紗布的當天夜裡,他便帶了僅有的兩百塊錢,乘南下零點五分的火車,直奔高雄。
高雄是南臺灣的第一都市,也是國際港。市面繁榮,街道寬廣,參天的棕椰樹,勾畫出一派熱帶風光。
到達高雄,他想先找個工作,免得餓肚子,然後再徐圖進取。誰知人海茫茫,謀事大不易,因為他連個起碼保人都沒有。
七天後,帶來的錢用光了,在饑餓的威脅下,便淪為了竊盜。
從前身為「孽龍幫主」的時候,對這門「功課」雖然沒有實習過,倒也耳熟能詳,只要眼明手快,能打能跑,同一地方不做兩次案,就能吃這「行」飯。
他為了「工作」方便,便認了個居處偏僻,年老貧苦的寡婦做「乾娘」,他給她錢,她掩護他吃住,這正應了「萬事都互相劾力」的那句話。
他在高雄混了將近一年,無論「跑檯子」(注一),「登輪子」(注二),「趕場子」(注三),雖然小有風浪,也都能化險為夷。半年光景,便積蓄了四萬多元。
他想可以把錢寄還給媽了,那樣也好減少他一樁心事。
自他出走以後,媽和小鳳常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甚或懸賞找他。但報紙刊出的照片是從前的,和現在的他當然不同了;現在的他不但面部的塌陷彌平了,甚至補的皮膚顏色,經過風吹日曬,也和舊有的差不多了。雖然稱不上形貌逸麗,總不能被人再叫醜八怪了。
以他當時的情形來說,不管心裡有沒有平安,他是頗感自負的,因為不必再求人,也沒人奚落他。就在躊躇滿志的時候,意外的事發生了。
原來他那個「乾娘」,當年並不貧窮,就因她嗜賭如命,不但把所有的家產輸光了,丈夫氣死了,她也淪為娼妓。後來人老珠黃,就只好過著寂寞而窮苦的日子。自從大龍住進她的矮屋,她的生活不但解決了,而且老毛病又犯了。
當她飽暖之後,潛伏的賭性又復發了。先是小賭,後來大賭,由於她積下的賭債太多,幾天前她竟獅子大開口,向大龍借三萬元還債。他不借,吵了一架,因此他想要離開她的時候;她就報了警,員警來把他捉了去,並搜去他的全部「財產」。
被捕的第二天晚上,小鳳從報紙上看到,竟找到警察局裡來。一見面,她就氣得面孔鐵青,罵他沒有良心。
「誰沒良心?」他也把臉扯得長長地。
「就是你!把你的臉補好了,你跑掉了,媽天天登報找你,連封信也沒有,你的良心在哪裡?」
「我離開家不是剛好,反正媽不喜歡我這個兒子。」
「這話你聽誰說的?」她更光火了。
「是我自己看到的,她如果喜歡我,為什麼在醫院裡一次也不來看我?」
「她,她沒有辦法看你呀!」小鳳愣了一下說。
「又是學校裡忙,病了是不是?鬼才相信!」
「那倒不是,而是在你隔壁的病房裡。」
「在隔壁的病房裡?做什麼!」
「做什麼?」小鳳顯得十分激動地說:「在割下她的皮,補到她兒子的臉上去!」
「皮膚?不是買來的嗎?」他吃驚地問。
「買來的,到哪裡去買?這個世界除了你自己,就是媽的皮膚可以用了。」
「那,那為什麼不用我的?」
「媽那樣做是減少你的痛苦,也使她得安慰。」
「那就該在幼小的時候動手術,為什麼要等到現在呢?」
「我也曾這樣問過媽,」她緩了口氣說:「媽說,最初我國還沒有這門專科醫生,後來有了,但是據醫生說,面部的皮膚是不宜補得過早的,因為補的皮膚永遠不能隨著你的身體發育成長,而是硬硬的一塊,那樣面部不是仍舊不好看嗎?」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頹喪地說。
「是媽不叫任何人告訴你,怕你知道了不肯接受。」
「媽!」這時大龍仰天呼叫說:「兒子……錯怪了……你了!」
「你知道最近的情形嗎?」妹妹又說。
他搖搖頭……
「媽身體本來就不大好,經過切膚之痛,便患了心臟麻痹,你的出走,使她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身體也日漸不支;不久便轉回本縣的醫院,一直到今天都沒有離開病床。」
他一面聽妹妹哭訴,,一面身體在顫抖,小鳳說:「媽因久病不癒,這學期就只好辭去了教職,我也辦了休學;因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再去讀書。」
「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的罪過!」他用拳打著自己的頭說。
「前幾天媽心臟病加重了,據醫生說,媽沒有好久的壽命了,可能就在這幾天……」
「妹妹!」他聽到這裡,便和小鳳抱頭大哭起來,看守的警伯,也流下了同情之淚。
「當我在報上看到你的消息,告訴了媽;媽就叫我馬上來找你,她說,她要在去世之前,見你最後一面。」
儘管大龍的心像一塊頑鐵,也被母親捨身流血的大愛所溶化了。於是他的兩腿一軟,便跪在地上,合掌當胸,開始了他歷史性的禱告:「上帝呀!求你使我的母親痊癒,因為我不能沒有她;正如她不能沒有我一樣。我也願意代替她的疾病和痛苦,甚至於死。不然,就求你教我能和母親見最後的一面,好教她能親耳聽到我向她的懺悔,使她安然地去世;我也知道我不配向你求,就算我母親的禱告吧!奉耶穌的名,阿們!」
小鳳見哥哥這樣誠心禱告,她閃動著喜悅的淚水說:「我去求局長,我相信會使你見到媽的。」
說完,她在警伯的指引下,便走向局長的辦公室;因為那晚有事,局長吃過晚飯又來上班,也算事有湊巧。
妹妹的哭求,從前面辦公室清晰地傳來,那是他生平所聽到最感人的話語,尤其最後的那幾句,使他分外地紮心:
「……局長,我替一個垂死的寡婦祈求,祈求你盡所能地幫助她,使她和她心愛的兒子見上一面!您知道她為她的兒子捨棄了一切,甚至於生命……」
由於妹妹的情詞迫切,加上大龍沒人追訴,局長便掛了個長途電話,查問母親所住的醫院,是否真有其人。問明瞭,便當即將他和妹妹用汽車送到了火車站。臨別,好心的局長除了囑咐他今後要好好做人之外,並告訴他倆一個壞消息:就是母親在二小時前去世了。
母親的去世,真使他痛不欲生,他責怪上帝:「既是給了我自由,為什麼不讓我和母親見最後一面,不給我向母親懺悔的機會呢?」
後來在車上終於想通了,如果沒有母親的死,局長可能不會釋放我,因為法律是要顧及天理和人情的,母親的死,不正是釋放他最好的藉口嗎?
車上,妹妹悲淒地對他談了些往事,從妹妹的言行上,他發現她從未被我注意的溫柔和良善,也看到他從前的內心比外表更醜陋。
當一個人認識自己是個罪人之後,他是多麼需要得救啊!他問妹妹得救的道理,於是妹妹很簡單的,也很巧妙的告訴了他,使他不能不接受耶穌為救主。
「一個人如果承認有上帝,並認識自己是個罪人,和接受耶穌——上帝的兒子為救主,就必得救。因耶穌捨身流血,被釘在十字架上,作了多人的贖價,使我們的罪得赦免;這正如母親為你忍受痛苦,使你得醫治;祂的死,使你得以自由是一樣。」
他倆到家時,天還沒有亮,他牽著妹妹,哭著跑到醫院的太平間。在他想像中,媽的遺體一定無人照顧;誰知一切都由張牧師安排好了,就等他回來入殮,之後再舉行追思禮拜。
他在臺灣沒有親友,就是有,也因為父親的死而疏遠了。不過在出殯的時候,竟有數百名的基督徒參與,個個都滿懷著誠摯,並流著同情的淚,直到墓地。
「張牧師!可惜我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他若所思的說:「不知母親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有的!」張牧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日記簿,打開來交給他說:「你母親臨終時告訴我的話,我卻把它寫在上面了。」
他戰戰兢兢,雙手恭敬地接過來,借著天空僅有的一抹晚霞,上面寫道:「龍兒:媽先走了,望你好好的照顧妹妹,你倆的一切,張牧師會為你們安排的。遺憾的是你還沒有得救,不過上帝會拯救你的,因祂必垂聽我的禱告。最後媽留給你一節聖經,便是撒母耳記上十六章7節說:「耶和華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華是看內心。」
是的,我太注重外貌了,以致失去我的朋友,我的前途,我的家產,還有我那慈愛的母親。於是他慢慢地合上眼,掛下兩行滾熱的淚……。
後記:
葉大龍悔改後,發奮讀書,他原本聰明過人,尤其數理天份極高,一年後考取台大大氣物理系。留美回來,被聘入國家XX科學院,研究固體燃料,頗有成就。
注一、跑抬子:是在商店行竊。
注二、登輸子:是在車船上行竊。
注三、趕場子:是在戲院、酒家、公共場所行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