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若夢

第一章

藉由觸碰，我能得知的事情很多。

很多。

「欸，我跟你說，你不要騎腳踏車到我們家巷口那邊。」

國小四年級，我在學校二樓的走廊抓著歐大瓦的左手，以嚴正的語氣做出警告。

無論怎麼分班都跟我同班的歐大瓦一愣，明明是男生，長得卻比我還要秀氣的臉蛋

起了波動。

「妳又……預知什麼了嗎？」歐大瓦戰戰兢兢地問，嚥了口唾沫。

「沒錯。」我定定地望向他天生茶色的雙眼，慎重點頭。

歐大瓦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在我身邊。玩在一起、打在一起、聊在一起，但我們沒有在

一起。那時候，我們還太過年輕。

他估計是不曉得我對他的心意，但他肯定曉得這以外的所有事情。

——他曉得我怪異的能力。

藉由觸碰。

我瞥了一眼我抓著他的手，視線又落回歐大瓦神色凝重的臉。

在熙來攘往的教室走廊上，我們沐浴在斜射的陽光下，我握著歐大瓦的那隻手，沁

出一層薄汗。

「所以，」我一臉認真地盯著歐大瓦，以再誠懇不過的語氣開口：「顧問費，一百

元。」

「……啊？」歐大瓦眉間一皺，頸子略微前傾。

望著他怔然的模樣，我不禁勾起一側唇角。

「你不會以為我做慈善事業吧？」我歪著頭笑了，輕輕放開他體溫偏高的手，「我

仔細想過，老天爺給我這種特異功能，可能是有原因的。」

「拿來勒索？」

歐大瓦緩緩將雙手環抱胸前，下課時間眾人的嘈雜聲響稍微模糊了他的問句，他似

乎也意識到了，傾身湊近我一些。

「老天爺給妳特異功能是用來勒索我嗎？」他茶色的眼眸微瞇，笑容滿面地又問了

一遍。

我挑起眉梢，身體靠著走廊左側的鐵欄杆。

「別說的這麼難聽嘛。」斜瞥向歐大瓦，我試著擺出苦惱的表情，「你想想看，我

的手每次碰到你，就有可能會在腦海裡看見你發生危險的畫面，多痛苦啊。為了阻止那些事發生，我每次都會事先提點你不是嗎？摸著良心想想看啊，是我讓你免於發生意外

耶—對吧？不可否認吧？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我對你這麼好，你是不是應該給我點

回饋……」

我掌心向上，以拇指搓了搓食指與中指，擺明要錢。

歐大瓦低頭看了一眼我搓動的手，嘴角下撇。

「一百元，本大爺身上沒帶錢。」他伸出左手將黑色制服褲的口袋往外翻，裡頭空

無一物，證明他現在身上確實一毛錢也沒有，隨即他舉起拿在右手的麵包，「但我剛去

福利社買了早餐，要吃嗎？用來抵押。」

「啊，大爺英明。」我飛快接過麵包，撕開包裝袋就往嘴裡塞。

沒錯，我從小就是這麼對歐大瓦騙吃騙喝的。

不過嚴格說來，我並沒有騙他，我看到的預言畫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會成真。

歐大瓦看著我啃食麵包的模樣，倏地笑了。我不明白他微笑裡的涵義，但我隱約察

覺，並不是我盼望的那麼一回事。

他伸手揉揉我額前的瀏海，說我的髮質真好，又黑又亮，好好摸。

「真的，好好摸。」歐大瓦強調著，繼續手上的搓揉動作。

瀏海變得凌亂不堪，黑色髮絲散落在眼前，我卻完全不以為意。看向歐大瓦爽朗的

笑臉，我心中漲滿了喜悅。

我不由得勾動脣角，卻在下一秒收斂起差點洩漏的笑意。

「再摸要收錢，五十元。」我左手先比出手勢五，再握拳為零。

見我擺出一派認真的表情，他臉都黑了，立刻縮回停在我髮間的那隻手，我不禁露

出得意的笑容，見狀，他毫不憐香惜玉地伸臂勒住我的脖子，擺明了想來場搏鬥。

在我正準備架他拐子的前一秒，他霎時縮手。我疑惑地歪著頭，問他在幹麼，只換

來他的輕咳幾聲。

之後我才察覺是怎麼回事。

一群隔壁班的女孩子踏著輕盈的步伐，掠過我們身側。

我不會告訴自己他喜歡的女孩子可能就在其中，我只會告訴自己，他不可能有機會

被除了我以外的女孩接近。

我半瞇著眼，把注意力投向那群言笑晏晏的女孩。其中兩三個女孩回頭瞄了歐大瓦

一眼，歐大瓦裝做不在意地望著鐵欄杆外。

我傾身貼近歐大瓦，一隻手挽上他的臂膀。

「歐大瓦，借我扶一下，我頭有點暈。」

我的嘴附在歐大瓦耳邊，以極其細小的音量，刻意虛弱地說著，盡量讓旁人看來像

是很親密。

歐大瓦聽見我頭暈，以為是我舊病復發，神情非常緊張，連忙雙手扶住我的肩。

「怎麼了？還好嗎？會想吐嗎？」

他衝著我問出一連串關心的語句，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將前額靠上他肩膀，眼睛

迎向注視著我的那群女孩。

幾個女孩陸續與我視線相交，在歐大瓦看不見的角度，我向她們露出笑容。這個笑

容代表些什麼，我想她們明白。只見她們一個個瞠圓眼睛，別開目光，臉色略帶困窘與

歉意，彷彿窺伺著別人老公的內疚小三。

我收起笑容，仰望個頭高我一截的歐大瓦。

「我沒事了，可能昨天熬夜太晚吧。」我隨便扯了個謊，又挽上歐大瓦的臂膀。

他任由我挽著，當他的眼神再次落向那群女孩時，她們已經走遠了。

非常識相。

我暗自稱讚那群女孩，隨即勾著歐大瓦一起靠上欄杆，我們東聊西扯，盡談些不著

邊際的話題。

當他說起他覺得隔壁班某個女生長得滿正的，那一刻，我只是溫聲笑著說：

「憑你，也想追那麼漂亮的女生？」

我酸了那麼一句，換來他朗朗的笑聲。

望著他眉飛色舞的側臉，我漸漸沉下臉，挽著他的手又收緊了些。

藉由觸碰，我能得知的事情很多。

無法傳達的—卻更多。

□□□

將我壓在牆邊的男孩，是我從高中以來就交往的對象，與我同年，從「隔壁班同

學」升級為「正式交往的男朋友」，只花了三天。

是，有點隨便，真是抱歉。

唇與唇的摩擦正在進行，從多久以前這個動作就只不過是摩擦了？其實想不起來。

身上的制服凌亂不整，制服胸口繡著代表高中二年級的兩條金槓，我們躲在學校人

煙罕至的儲藏室裡，做著唇與唇的摩擦。

遠方傳來操場上的嬉鬧聲、奔跑聲、籃球規律的拍擊聲。

唰啦—

啊，有人灌籃。

歐大瓦認真運球、跳躍上籃的側臉，突然浮現在我紊亂的腦海裡。

接吻時想著別的男生，是不是有點沒道德呢—算了，反正黏在我唇上的那人不會

知道我在想什麼。

時至今日，藉由觸碰，我能得知的事情依然很多，無法傳達的，也依然那麼多，那麼多。

閉上眼，我試著集中精神與男友接吻，想著「接吻」的意義，卻更加明白我正在做

的，並不是接吻。

這，稱不上接吻。

稍稍推開他，我別過臉。

「嗯？怎麼了？」

睜開眼，聽見他連聲詢問的低沉嗓音，我沒有接話，只是雙手搭上他的肩，緩緩將

他推得更遠些。

看著他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黝黑臉龐，我禁不住笑出聲。

其實一切都很可笑，真的抱歉。

「抱歉，我想我們應該要分手才對。」啊，突兀的話語自動溜出嘴巴。

他露出一副跟不上節奏的表情。

也對，我的語氣好像在說：「抱歉，我想這題數學題應該用這個公式才對。」這樣

確實會讓人反應不過來。

那麼，更慎重點吧，畢竟都交往一年了。

「光煜，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好多了，對吧。

但他還是那副摸不清頭緒的臉，估計不能理解為什麼上一秒才在熱吻，下一秒卻會

被女友笑著提分手。

那麼，我就直說了。

「因為你將會愛上一個真正愛你的女生，大約一、兩個禮拜過後吧？剛才跟你接吻

的時候，有畫面出現在我的腦袋裡喔。」我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盡量溫聲地說：「場景

看起來應該是在校慶的攤位上……啊，校慶是下下禮拜，沒錯吧？」

光煜聽得一愣一愣，點了點頭。

「那就對啦。」我拍拍光煜的肩，像是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現在跟我分手

的話，到時候你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去跟她在一起了！我腦袋裡的畫面清楚顯示你跟她

互相有好感，交往會很順利喔！」

我伸手揉亂光煜柔軟的短髮，自顧自地笑開，而光煜只皺緊眉頭，倒退一步的同

時，猛地揮開我的手。

「妳腦袋有問題啊！妳到底在講什麼！」光煜提高音量對我大吼，他的聲音在滿是

塵埃的儲藏室裡來回迴盪。

我忍不住扭頭嗤笑。

損壞的體育器材堆疊在牆角，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我盯著飄浮在半空中的塵粒，空

氣中的塵粒如閃亮的光粉，美麗的讓我移不開眼睛。

「喂！苗小磚！看著我！」

光煜極其氣憤，他單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強迫我看向他。

「苗小磚，我知道妳會預知什麼的，但是用這種理由來提分手，妳不覺得太過分了

嗎？」光煜忿忿地瞪著我，粗吼著：「對我沒感覺了就直說，不需要說這種荒唐的謊

言！」

震耳欲聾的怒斥聲直直灌入我的耳朵，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對不起，我對你沒感覺了。」我不想拖泥帶水，「還有，預知什麼的，才不荒

唐。」

光煜似乎更加火大，放開了我的臉，一巴掌猛地甩了過來。

能躲開，但是，沒躲開。

啪！

我聽見肉與肉拍擊的聲響，一陣麻熱感在左邊頰面快速暈染開來。

打女人，真差勁啊。

不過不是很痛，而且長痛不如短痛。

「呵。」光煜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聲音顫抖，「我從來……就不相信妳會預

知。妳說的預言，都只是在袒護妳自己吧？所有預言都是妳瞎掰的，對不對？說什麼現

在分手是為了我，這種屁話妳說的出口？笑死人了。」

他的眉間皺成川字。

「對不起啦，我知道你現在還滿愛我的，可是人總要看遠一點嘛。」我仍然深信浮

現在我腦海裡的未來，所以又安撫地拍了拍光煜的肩。

光煜的臉一陣青，氣到快火山爆發似地狠狠將我的手用力撥開。

「妳真的……沒救了！」他吼出這一句後，轉身便跑出了儲藏室。

望著他消失在半掩的門口，我感到全身脫力，搖搖晃晃地向後一靠。

我的背貼在斑駁的牆面上，緩緩下滑，身體蜷縮在牆角，疲累地闔上雙眼。

我也不想這個樣子。

活了十七年，藉由碰觸他人的肌膚，我看到了那些未來的畫面。我已經這樣過了十

七年，我也不想像現在這樣越活越膽小，可是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避免。

我雙手抱緊膝蓋，將臉深深埋入膝間。

我剛剛說謊了。

與光煜接吻時，浮現在腦海裡的並不只是我說的那樣，而是更加難堪—光煜吻著

不曉得第幾個新歡，被我迎面撞見，場面尷尬不已。

光煜不忠的習性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戳破，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因為對方

不忠所以我偷吃也心安理得的微妙狀態，但方才的預知畫面，讓我明白攤牌是遲早的

事。

在預知的畫面裡，光煜臉上帶著萬分抱歉的困擾神情，得知自己是第三者的女孩面

色驚訝，傷心地哭了出來，而最該憤怒的我竟然全然無感，一切如此荒謬。

在腦中看見這樣的畫面，我頓時明白了許多，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所以，在大家不知所措之前，我先主動提分手不好嗎？

這個樣子，不是很好嗎？

□□□

「說起來，妳當初到底為什麼會跟趙光煜交往？」

聽我說完發生在儲藏室裡的分手過程，坐在我正前方座位的女孩居然提出這樣的問

題，真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我在跟妳聊分手的事，為什麼妳會反問我交往的事？」

我的座位靠窗，窗外是人來人往的走廊，吵死人了，我用力關上窗戶，隔絕那些高

中男生精力過剩的激亢吼叫。

現在是學校的打掃時間，剛吃完午飯，我與前座名叫黃雅森的女孩很是敷衍地掃完

自己的負責區域後，便自動忽略周遭還在辛勤清掃的同學，悠閒地坐回位子上談論起我

苗小磚生平的第四次正式情史。

「我只是很納悶哪—」雅森拖長尾音，斜眼望向我，「開學第三天，光煜來向妳

告白，然後妳要求和他握手，握過手之後就直接答應交往了，實在很有趣耶。妳是戀手

癖嗎？一握鍾情？」

「啊，也差不多該告訴妳了。」半趴在桌上，我嚴肅地看著雅森，正色說道：「我

其實……真的會預知喔。這次會突然跟光煜提出分手，也真的是因為預知到一些事情才

決定這麼做的。」

雅森明顯愣了兩秒，在第三秒以鼻腔嗤出一記笑聲。

真沒禮貌。

「我呢，藉由觸碰對方的肌膚就可以預知到對方的未來。當然啦，不是每次觸碰都

可以，也不是對每個人都能預知，但是，既然有這種能力……妳也知道我絕對會好好利

用的。」我換了個姿勢繼續半趴在桌上。「高一開學第三天光煜就跑來向我告白，當時

我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要求和他握手，碰觸到他手指的那個瞬間，我腦袋裡立刻浮現出

一幕我們交往後笑得很開心的畫面，所以就答應了。」

我聳聳肩，笑咪咪地從桌面半撐起身體。

「妳看，這個預知能力不是很實用嗎？雖然只和光煜交往短短一年，但至少這段時

間的確有過很開心的日子。」

「所以妳是仙姑還是靈媒嗎？」雅森半開玩笑地問。

「啊—如果有那麼厲害就好。」

我一本正經的回答，似乎讓雅森非常意外。

「哇……妳不是在開玩笑喔？」雅森神情錯愕，眼神變得有些不一樣。

而我只是笑。

如果這一切只是玩笑，那就好了。

因為這些那些—眼前的，與背後的，現在的，與過去的—全部，全部，已經一

點都不好笑了。

第一章

藉由觸碰，我能得知的事情很多。

很多。

「欸，我跟你說，你不要騎腳踏車到我們家巷口那邊。」

國小四年級，我在學校二樓的走廊抓著歐大瓦的左手，以嚴正的語氣做出警告。

無論怎麼分班都跟我同班的歐大瓦一愣，明明是男生，長得卻比我還要秀氣的臉蛋

起了波動。

「妳又……預知什麼了嗎？」歐大瓦戰戰兢兢地問，嚥了口唾沫。

「沒錯。」我定定地望向他天生茶色的雙眼，慎重點頭。

歐大瓦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在我身邊。玩在一起、打在一起、聊在一起，但我們沒有在

一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