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天通的虛構時代──《搜神》自序
◎如果,這裡沒有神
無論哲學或宗教,神的存在形式往往透過文學為載體,但閱讀與創作的人們又有多少曾見過神呢?何況,詩只是諸多文學體製之一種,欲藉此手段「搜神」,未免有點不切實際。儘管不知為何,在這個資訊爆炸、科技掛帥的時代,各種媒體上多的是夸夸而談的「神人」,彷彿我們仍在尚未絕地天通的上古時期。不過「神人」二字終究與「人」沾到邊,人心就是江湖,沾染七情六慾後,或許沒那麼純粹的事物反而更趨近真理。
詩集名為《搜神》,典出東晉干寶《搜神記》。雖說直接忽略這一點並不影響閱讀,且掉書袋怎麼樣都不能說是個好習慣,然而考量魏晉南北朝的亂世背景,朝不保夕的百姓和王、謝等門閥世族並無二致,同樣得感嘆生死亦大矣。這從當時遊仙詩與仙鄉故事頗為流行可略見一斑。顯然人類只要活著,心靈寄託自不可少。可惜想藉由哲學找到調適人生困頓的道路太難,流連物色或許是個較為直接的方式,退而求其次,精神心力投注於言意的縫隙,在知識分子群體也頗為習見。
二○一五年底,我曾以「武俠」為主題自費出版十四行詩集《七武海》,腦中想的還是草莽江湖如何和現實呼應對照。轉眼八年過去,雖持續在寫,但相較反覆斟酌藝術性與美學高度的詩人朋友,我對詩應如何呈現才夠精煉,能否觸及存在、愛、時間等更深層的命題,依舊沒有精益求精的執著。這一方面可能源於我視野有限,詩集閱讀量尤其匱乏,一方面則因為二○二○年九月開始在大學任教,受研究、教學與服務等要求的壓縮,得以「餘事作詩人」已屬萬幸,豈敢有其他奢望。
上述說法或為託辭,但既然不以詩人自期,頓覺天地遼闊,甚至收詩時也只簡單分類,沒預設框架,導致收錄詩作的時間竟從二○一四年跨到二○二一年。那幾年包括博班後期、服役、畢業、就業,細節卻不足為外人道。從兼職到專任的心理狀態雖不特別慌亂,但確實也有些許波折,擔心我成為餓殍的師友們,或許曾代為求神問卜亦未可知。
順利找到工作是否真有神力相助誰也說不準,一路上感受到的關懷與幫助卻真實不虛。與縹緲難知的神祇相比,無數生命裡具體可感的人事物,更像是創作時難以或缺的神!詩是我所能理解的世界嗎?粗略來看,《搜神》明顯嘗試將抒情傳統論述及西方哲學家放進創作脈絡,那些我曾在閱讀時共鳴的一切,終究聚焦在「人」身上,包括逝去的,也包括存在於想像的。
矛盾的是,作為生活載體,《搜神》潛藏的人事終究太過主觀,卻又印象模糊而不易重構細節。詩與記憶的連結已不可考,彷彿靈感轉譯的過程是一次次扶鸞降乩,縱使寫詩當下真有神在,祂或許早已離開!
◎神思、神似與虛構
當詩成為過往日常的局部,我不免有意識地迴避任何與詩相關的提問。除卻從發想到實際落筆、從定稿到重新檢視,能被理解者全部都潛藏在字句推進中。何況,詩人未必要在詩作完成後向世界裸裎,詩也擁有屬於自己的生命歷程!若讀者希望藉由這篇短文瞭解作者的詩學主張,甚至揣摩《搜神》要表達甚麼,可能要失望了。
要理解詩的意義,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回到語文本身!詩由文字構組而成,聲音有響度、有韻律節奏,意象有色彩,能帶出空間遠近,加上句式長短、章法段落,文學形式本就應該納入理解的過程。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提到神思是「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又說「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這些說法未必直接影響創作,但感官與情感、物色與辭令之類的魏晉南北朝文學理論,確實不妨作為詮釋《搜神》的一條進路。畢竟在中文系求學前後約莫耗費十五年,即使研究領域與此無關,耳濡目染下也很難說毫無內化痕跡。
內化之物與本體之間若即若離,詩與作者的關係亦復如是。每當重新閱讀《搜神》裡的舊作,有時反而覺得詩才該是本體,我不過是從前那個我的仿擬物。光線偶然投射的陰影,供記憶短暫降臨時的容器。我與「我」在不同時間點最多達到神似的狀態,那麼透過感官經驗理解的一切(包括情感起伏),會不會只是形似呢?人們不斷逼近物的終極目標,是否有意在紊亂的現實之中,虛構另一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曾經我確實覺得「詩」該像那樣,藉由對現實、人性的質疑詰問,再次指向神選擇離去的樂園!後來發現這部詩集做不到,作為容器的我也做不到。莫名想到楊牧在〈大虛構時代〉一文所描述的:關於自我放逐成為選項之一。接受孤絕的現狀,但不純然是家國之思那樣的命題。面對年少記憶與現實,詩行從無到有款款形成,終究都不能算是真實。如同在大學任教,深切理解言說與沉默都須斟酌,有時甚至覺得抱怨也恍若虛構。雖然,虛構本身也不容易!
由於二○二一年底,自覺詩風又略有變化,此際能將《七武海》後的部分作品結集,或許是個適合的時機。《搜神》得以出版,要感謝的人頗多。如長期鼓勵我繼續寫的鄭毓瑜老師,曾在臉書不吝敲碗第二本詩集的師友故交,明明沒宣傳卻找到粉專去偷偷按讚的臺北大學愛徒們。最後,要特別感謝在出版過程鼎力相助的詩人畇墨及松鼠文化的總編輯凱俐。
以詩為餘事,固不可謂善於詩,尤其這篇短文絮絮叨叨缺乏重點,更是值得生氣。但一開始就沒有想要透過詩接續甚麼、追求甚麼,只是將之視為某種虛構與現實並置的參照物,某種耳目感官與種種經驗的延伸、變形,似乎也就覺得知我、罪我沒那麼重要了。因以為記。
許嘉瑋
二○二三年五月一日 寫於三峽